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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江村貢布畢竟不是真的喇嘛了,格桑旺堆一生氣,他還真的有些害怕了:「我讓他光光鮮鮮上路,不好嗎?」
江村貢布這時換上了喇嘛莊嚴的派頭,用訓喻的口吻說:「這便是變化之規,一切紛亂向著秩序,一切喧嚷向著靜默,一切愛恨情仇,向著寂滅的莊嚴。再說,你看,他的頭。」多吉果然是一個和尚頭。格桑旺堆知道,他一頭紛披的長發是在監獄里按照牢規剃掉的。
格桑旺堆笑了:「你們不是都討厭我嗎?」
他這才想起,自己沒有帶上獵槍。但再想想,他自己就笑了。大火正逼近過來。灼|熱的空氣熏得森林好像自己就要冒煙燃燒了。鹿、麂子、野豬、兔子、熊、狼、豺、豹,還有山貓和成群的松鼠,都在匆匆奔逃。它們都成群結隊地從他身邊過去了。過去,一個獵人出現在林中,所有動物都會有所警覺,但在滅頂的洪水一樣逼近過來的大火面前,一個獵人就不算什麼了。更何況,這個獵人神情恍惚,而且沒有帶槍。種類更多的飛禽們,卻不像走獸那樣沉著,它們只是驚慌地叫著,四處奔竄。剛剛離開危險的樹林,來到空曠地帶,又急急地竄回林中去了。因為,無遮無攔的曠野,給它們一種更深重的不安全感。
格桑旺堆對江村貢布說:「謝謝你。」
他最終被逐出了先進人物的行列。沐浴著新時代風雨九-九-藏-書成長起來的年輕人才能真正成為時代需要的人物。他還以為,前進不了的人,被時代淘汰下來的人,就只好回去,回到以前,把身軀重新匍匐在菩薩面前。剛才,江村貢布喇嘛用宣喻的口吻說話的時候,他就差點匍匐在地上了。
想起巫師這樣一個藏族人中少有的敢於公開蔑視佛門的人,就這樣被剃度了,格桑旺堆不禁身上發冷。剛才江村貢布那一番話和那套久已不見的行頭讓他生起的敬畏之心沒有了。他有些憤怒,說:「他們在監獄里剃他的頭,那是他們的事,但你不該對多吉這樣!」
格桑旺堆忽然心生羡慕,想到這個人的軀體端直莊嚴地坐著,整個森林都在他四周歡笑一般呼呼燃燒。他肯定在天上的某一處,看著留在世間的皮囊矮下去,矮下去,而燭天的火焰歡呼一般升起來,升起來。然後,月起灰冷,風一陣陣吹過,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從此無蹤無跡。
這麼說的時候,他已經離多吉隱身作法的山洞很近了,所以,他真的感到多吉已經死了。
「有些時候,你的確十分討厭,但我相信,大家都會說,這個壞人領導我們,比索波那個壞人領導我們要稍稍好上那麼一點點!」
格桑旺堆又看了看柴堆上高高盤坐的人一眼,說:「什麼時候舉火?」
江村貢布停下腳步,嚴肅了表情,說:「這樣read•99csw.com,你或許可以官複原職。」
回村的路上,好些年來都步履蹣跚的江村貢布走得十分輕鬆,他說:「你馬上去找老魏,報告,找到他們的逃犯了。」
這一來,淚水一下衝上格桑旺堆的眼眶,滾燙地轉動,他頭頂上透進一點天光,那門就悄然關閉,世界又是千頭萬緒的一片混沌了。
就在山洞口上的那點平地上,江村貢布喇嘛架起了一個方正而巨大的柴堆,被盤成坐姿的巫師高坐在上面,臉上蓋著浸濕的白紙。白紙下面,巫師眉眼的輪廓隱隱約約顯現出來。從這樣的輪廓看不出死人最後的表情,所以,格桑旺堆等於是沒有聽到他發表對這個世界的最後看法。當然,只要揭去這張白紙,他就可以看到多吉最後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和這個世界告別的。但這張白紙是一個禁忌。這是一個破除禁忌的時代。不能砍伐的林子可以砍伐,神聖的寺院可以摧毀。甚至,全體機村人都相信可以護佑一方的色嫫措,他們都可以炸毀。所以這些禁忌都破除完畢的時候,舊時代或許就真的結束了,落後迷信的思想也許真的就消失了。
但這個時代,怎麼會在一個蒙昧的偏僻鄉村裡造就這樣一個人物呢?所以,當江村貢布說:「格桑老弟你不要生這麼大的氣,我把多吉剃度了,同時,我也發了誓,活著一天,就要替他蓄起read•99csw•com長發!」
這麼多年,他都在做人家要求他做的先進人物,就像是要他長成一棵軀幹像珊瑚,枝葉像祥雲的樹一樣。而早在此之前,他在機村的水土中,已經長成自己的模樣了。
兩個人,又繞著柴堆轉了幾圈,然後,雙手合十,舉到胸前,與他作別。
「我沒有來得及看多吉最後一眼……」
他的感覺沒錯,多吉在死亡降臨機村之前死去了。
格桑旺堆也覺得步履輕快:「但是他已經死了。」
在這瞬息之間,格桑旺堆感到緊閉的腦子上一道門打開了,透進了天光。他這麼一思想,至少明白了自己。
江村貢布笑了,說:「既然有人幫我把他剃度了,我就不怕麻煩再替他好好收拾了一番。」
「我也沒有聽到他最後一句話,但我相信他的臉,他去的很是平安吉祥。」
格桑旺堆真的感到心裏發冷。說到底,這些喇嘛和工作隊,和老魏這樣一些人又有什麼分別呢?他們都是自己相信了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就要天下眾生都來相信。他們從不相信,天下眾生也許會有自己想要相信的東西,天可憐見,他們相信自己心裏的東西時,還會生出一點小小的喜悅。一前一後,這些人,都是要把這個世界變得一模一樣。所以,他們都說毀滅即是新生。而不是真實世界讓人們看到和相信的生中有死,死中有生。
格桑旺堆想https://read•99csw•com,也許會碰見自己那頭熊。但那頭熊沒有出現。他這才想起胖姑娘央金告訴過他,那熊已經走到防火道的那一邊去了。格桑旺堆笑了,說:「真是一個聰明的傢伙。」他下意識摸了摸那熊在他身上留下的抓痕,眼前浮現出那半拉耳朵的老朋友,在林中從容不迫行走的樣子。
他又說:「你還在,但多吉不在了。」
所以,當大火燒過來的時候,江村貢布內心其實是高興的。看他有些瘋狂的眼神就知道,他那其實有毒的心靈在歌唱:「毀滅了!毀滅了!」
他在不同的人,比如索波的眼中,還有一些天真的孩子的眼中,也看到了這種歌唱般的神情。只不過大災當前,他們只是拚命壓抑著這心中的歌唱罷了。想到這裏,格桑旺堆提高了聲音:「你們為什麼盼望把什麼東西都弄得一模一樣!這樣的想法讓你連一個死人的腦袋都不肯放過!你們高興罷,大火來了,把什麼都燒光,樹林再生長出來,是不是都要像經文里說的,軀幹像珊瑚,枝葉像祥雲,除此之外,連樹也不會再有別的模樣!」
這一天,這一個時刻,格桑旺堆差一點就成為了機村歷史上機村級別的思想家。
一路上,他們都看到,溪流渾濁了,所有渾濁的溪流都在上漲。還是春天,溪流已經是夏天的模樣了。大火正在迅速融化山頂的積雪。這時,兩個人都感到從背後推著他九_九_藏_書們往前走的熱風消失了。倒是一股清涼之氣撲面而來。風又轉了一方向,從雪山上撲下來,再次遲滯了步步進逼的火頭。
「這時舉火,你想當縱火犯嗎?你想成為另一個多吉?」
格桑旺堆這才注意到,他真的把凈頭的銅盆和剃刀都搬來了。事情不止如此,這個江村貢布,把當喇嘛時的全套行頭都搬來了。全本的《度亡經》,全套的法器,質感厚重的紫紅袈裟。
一路走去,格桑旺堆遇見了很多逃命的動物。
「謝謝我什麼?」
機村沒有人不知道,江村貢布喇嘛一貫自詡出身於正宗的格魯巴教派,從來都把巫師一類人物視為旁門左道,水火不容。「謝謝你肯屈尊為他超度。」
而在格桑旺堆想來,這個名字就叫金剛的人,如果真是一個金剛,那也是個憤怒金剛。他看著他在這個小村莊走過一生,想起他的任何時刻,都聯想不出這個人臉上一派平和吉祥是個什麼模樣。
但現在他明白,他也不會再變回一個虔敬的佛教徒了。
「不存在什麼屈不屈尊了,現今的世道,我與他一樣,早已失了正派身份,墮入了旁門左道。唉,今天,他走,還有我惺惺相惜,前來相送,我走的時候,可是連護度中陰,早入輪迴的經文都聽不到一句了。」
格桑旺堆搖搖頭,江村貢布說:「那大火必然要燒過來,那樣,整個森林都算是為他火葬了。你見過這麼壯觀的死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