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這兩個壞人就交給你們了!」
三個人又變成影子,隱人黃昏,消失不見了。
這母獸咆哮一樣的哭聲里,藍工裝剛剛恢復正常的臉色立即就白了。
更為喜劇的是,藍工裝下到湖裡洗澡,把一個白白的身子搓得通紅,嘴裏愜意地哼哼著從水裡出來時,發現脫在岸上的衣服不見了。
事情提到這個層面,藍工裝心裏的愧疚便消失了,只覺得一身輕鬆,有些油腔滑調地說:「是,我檢討,深刻檢討。」
色嫫措以上的冷杉林長得相對稀疏,木質也不如下半部山林里的雲杉、鐵杉以及闊葉的樺樹、櫟樹和鵝掌楸、山麻柳那麼粗壯,間雜其中高山杜鵑木質更加鬆脆,粗不過碗口,砍伐起來,十分容易。
但索波卻氣得渾身哆嗦,他說:「丟臉,丟臉,太丟臉了。」他說,貧下中農在工人階級面前把臉都丟盡了。
轉了向的風,吹開了天上的烏雲與煙霧,暖洋洋的陽光重新降臨到大地上。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死人也要帶來!」
和往常一樣,沒有人注意到他們是從地上,還是從天上來的。總之,就像他們平時出現時一樣,就那樣一下就在人們眼前了。心裏有鬼的人,一看到他們總會感到身上發冷,手腳發麻。但這一回,他們顯形顯得很鮮明實在。好像從此以後,就不再需要隱身潛行了。
三個灰影貼上了領導的耳朵,四周的人只聽見他們最後一句,「他們居然還給他送葬!」
索波也像被錐子扎破了氣囊,噝噝漏完了氣,慢慢蹲下泄了氣的身子。
前線指揮部一派輕鬆的氣氛。大家都心情愉快,坐在陽光下,吃乾糧,喝茶聊天。還不時有人起身眺望遠處的大火。大家都長吐一口氣,巴不得那大火早點燒過來,然後,就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央金飽滿的胸膛下,一陣暖意衝撞,淚水立即嘩嘩流出了眼眶。她從一個人身上搶下一件軍大衣就跑過去,張開大衣,緊https://read.99csw.com緊地把這個受了凍,更受了驚嚇的男人緊緊抱在懷裡。她自己緊閉著雙眼,沉醉了一般,說:「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感覺這個男人就像一個嬰兒一樣,在她的懷抱里了。
有一個傢伙,居然趁人不備,鑽進帳篷把電話機也揣在了懷裡。他剛剛鑽出帳篷,電話機便響了。所有的人都捧腹大笑。這個人把電話機從懷裡掏出來,放在地上,細細端詳,直到有人過來,把他推開拿起了電話,他才遺憾地搖搖頭,十分不舍地走開了。
「是。」
現在,這三個人又現形了。
睜開眼睛,她就明白,這個世界,除了無可救藥的自己,沒有一個人需要拯救。她的身體也遠沒有她心中的愛意那麼高大寬廣。她張開大衣衝過去,只是到藍工裝腰部以上一點點,大衣也只圍住了頎長的雙腿,倒是她矮胖的身子難看地吊在那人身上。
我的心房為你開出鮮花的時候,
領導說:「這個人就這樣逃過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了嗎?」
還是張洛桑懷裡揣著沉重的贓物,慢慢挪過身來,對他說:「隊長,叫女人們回去吧,潔凈的神湖邊上,女人不能久呆。」
索波伸出手指:「你,你還在,還在胡說什麼神湖!」
藍工裝更加輕鬆自如,他居然只穿著一條褲衩,拿著塊香皂下到了湖裡。雖然冰冷的湖水不斷讓他從湖水裡跳起身來,但他只在太陽下稍稍暖和一下,就又下到湖水裡去了。
什麼時候起,機村的百姓就變得如此貪婪了呢?他們已經偷偷地搬回家了很多吃的東西,即便如此,他們還在繼續把可以入口的東西揣進寬大的藏袍里。一般人很難想像,這些藏民,能在袍子里藏進那麼多的東西。除了吃的東西,他們揣進懷裡的還有短把的斧頭,手鋸,銼刀,手電筒、馬燈、半導體收音機。好多人把read.99csw.com寬大的袍子里都塞滿東西后,差不多一動也不能動了,就坐在原地,看著每一個人呵呵地傻笑。
我把深情歌聲獻上的時候,
這回,他們不是貼到領導身邊悄聲耳語,而是雙腳併攏,舉手敬禮,聲音洪亮地說:「報告!我們追蹤到那個逃犯了!」
「可是汪工你自己也沒有經得起考驗嘛。你這樣的人是要干大事情的,可是你們知識分子就是不容易經得起考驗。」
老魏說:「你怕的時候,它急,你真做好了準備,它倒慢下來了。」
老魏把索波攔腰緊緊抱住,嘴巴卻在他耳邊輕輕說:「這麼關鍵的時候,你怎麼可以這樣,不要前途了嗎?」這樣的話真是管用,索波的身子立即軟了下來。老魏又對領導說:「這樣做法,嚴重影響藏漢關係,工農關係。」
聽著這歌聲,老魏深深嘆息。索波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藍工裝面前,手就緊壓在腰間的刀上。藍工裝囁嚅著說:「我怎麼會想到她這麼認真呢?要是早知道她這麼認真,我就不會去招惹她了。」
這時,專案組那三條灰色的影子現形了。
索波抖索著嘴唇,氣得說不出話來。
在機村人多年後的傳說中,這三個人是突然之間就獲得了隱身術的。但在當時,他們只是十分堅定地投入到自己扮演的角色之中,所以,身上的光亮與色彩都一點點消褪。人所以引人注目,靠得就是那種生命亮光與色彩。
但看見藍工裝身體通紅站在湖邊找不到衣裳,她的臉一下就白了。那些人只是大笑,沒有一個人送件衣服給他。這時,藍工裝的身體就由紅轉紫了。雖然藍工裝出了那麼大的一個主意,但央金看得出來,包括老魏在內的那些人,並不真正喜歡他。人們很高興他從一個足智多謀的英雄變成一個笑料。而且,藍工裝因為怕冷而在湖邊蹦跳的時候,腳又被一塊鋒利的礫石扎https://read.99csw.com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他們眼中,這個湖不是神湖,所以,他們可以炸它。但在我們眼中,它還是神湖,不能讓不潔的女人玷污了,還是讓她們走開吧。」
這段時間,本來比較沉默寡言的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這麼高的山上,本來就有些缺氧,他再這麼不停頓地說啊說啊,自己都有些喘不上氣來了。他知道自己不想停下來。他要從內心深處把對那個胖姑娘的愧疚之心趕走,忘掉。他聽不懂那歌詞唱得是什麼,但他聽得懂那曼妙歌聲中的悲傷與絕望。他聽不懂那詞:我的心房為你開出鮮花的時候,你卻用荊棘將我刺傷。
老魏是這些人中間的山裡通:「問題是她不是只想跟你睡覺,她對你動感情了。這些人我也弄不懂。他們真的可以嘻嘻哈哈亂玩笑亂睡覺,但一動情,那真不得了,殺人放火的事情都幹得出來!」
藍工裝清醒過來,一把就把央金推開了。他穿好大衣,走到帳篷門前,又恢復了自信的神情,大叫一聲:「衛生員!」
下午的陽光,落在湖上,轉了向的風吹動了湖水,所有人都滿眼金光。
他聽不懂那歌詞,那歌聲照樣荊棘一樣將他剌傷了。他一個勁說啊說啊,終於弄得所有的人都逃離了,只有一個大好人老魏還留在他身旁。他說:「不是說這些人他們都是隨隨便便睡覺的嗎?我只是跟她開開玩笑,摸了她幾下。」
藍工裝又檢查了一遍裝上炸藥的洞,和從炸藥上引出來的線,說:「其實,它就是晚上過來,也沒有什麼。只是半夜裡就看不見大水決堤,飛瀉而下的奇觀了。」
我把美酒獻上的時候,
雖然那風只回頭了多半天,湖泊以上的防火道在大火到來之前,如期完成了。指揮部並不擔心下面。色嫫措到山坡邊那七八步寬的堤岸底下,斜著打進去了一個洞子,整箱整箱的炸藥直接填了進去,電線從裏面https://read•99csw.com牽出來,直接連到了一台小小的機器上面。只等大火一到,機器上的機關一動,湖裡的水就會決堤而下,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她睜開眼睛,就知道自己再次錯了。無端衝動的愛意讓她做出了令自己更加難堪的事情。
與這輕鬆氣氛不相容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索波。
你的耳朵卻聽見詛咒:
領導就喊:「把這個反革命縱火犯帶上來!」
所有的人都被這傷心絕望的哭聲震住了。而在哭聲止住的時候,遠去女人的美麗而悲情的歌聲在林中響起:
他早已習慣了時時處處使自己顯得重要。但是,大火的危險一消除,他就因此沒有用處了,他在這些人的眼裡就顯得不重要了。領導再來拍他的肩膀的時候,下達的是這樣一個任務,說:「有些事情,你還是要管一管,不要對你的村民放任自流。」
這時,離天黑最多還有三個小時,看看遠處的大火,反倒不像往常那樣咄咄逼人了,這時,正從容地爬上對面的山崗。看那樣子,一定是要磨蹭到半夜才肯到達。
索波咬著牙說:「好吧,叫她們走,免得在這兒幫不上忙還添亂!」
衛生員拿出藥水與雪白的繃帶為他包紮傷口。他端坐在那裡,微微皺起眉頭,目光越過所有的頭頂,游移在遠處的什麼地方。羞愧難當的央金,無論如何也沒有勇氣從湖岸邊站起身子,走到人們視線底下來了。
你卻用荊棘將我刺傷。
這個轉眼之間就驕傲起來,冷若冰霜的男人,現在,只是一個受到驚嚇的膽小的大男孩了。
隊伍里女人不多,只等他這句話,便撲到湖邊,拉起央金,小跑著離開了湖邊。轉眼之間,身影就遁入林中看不見了。這時,大家都聽到了央金搖曳而起的哭聲。
村民們吃飽了東西,正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偷竊。
他們好像找到了身體內部的某個神秘閥門,輕輕一擰,生命的熱力便低九-九-藏-書下去低下去,然後,就把自己變成了三個時濃時淡的陰影。執行跟蹤與竊聽任務時,那灰影幾乎淡到看不見。到了某個時段,那種灰色就凝聚起來,變成人形,準時出現在領導身邊,開始彙報工作進展。
你的嘴巴嘗不出瓊漿:
「明明是她在勾引我嘛。」
人們再次大笑。
下午的山風吹在身上很有些涼意了,領導等得不耐煩,說:「既然我們都做好了準備,大火最好在天黑前過來。」
藍工裝從腳上摸到了血,舉著沾血的手,大叫起來。
「可是,可是,那個地方已經燒起來了。」確實,大火早已點燃了那片林子,著火的林子又把江村貢布喇嘛布下的火葬柴堆點燃了。機村歷史上,還沒有人有整片林子都來為一個人火葬。這時,大火已經把那片林子燒成了一片焦炭。巫師多吉和那個燒得很透的柴堆變成的灰燼正在慢慢變冷。風打著旋,一撮撮地把灰吹散開來,又揚到天上。火從多吉盤坐著的身體下部往上燒,所以,他下面的部分被燒得乾乾淨淨,但頭蓋骨卻完完整整的陷落在灰燼中,風把那些灰燼輕輕拂開,那曾被燒得滾燙的頭蓋骨就慢慢浮現出來。骨頭遇風冷卻,錚錚響著,開出一條條裂紋。像多吉那樣的巫師,可以從這頭骨的裂紋上,占卜未來的休咎。但他自己就是最後一個巫師了。不但那裂紋再無人來猜詳,就是這裂紋起處,那金屬般的錚錚嗚響,也只有空山聽見。甚至空山也不能聽見。因為滿山火焰走過後,那麼多的岩石都在遇風冷裂,都發出諍諍琮琮比小溪奔流還要好聽的聲響。
領導厲聲說:「隨意冒犯少數民族兄弟的風俗習慣,你要深刻檢討!」
耳邊傳來一陣更厲害的鬨笑。
胖姑娘央金一直都跟在基本原諒了她的索波屁股後面,心裏不無委屈地應聲說:「真是丟臉,真是太丟臉了。」
他們臉上身上鮮明的色彩又開始往灰色過渡:「報告,他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