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章

第二章

社員們說:「種了一輩子地,你見過莊稼需要那麼多肥料嗎?這不跟人把油當成水喝一樣嗎?」
工作組擔心,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有些軟弱。
而這些晚上,下地還不用打火把,天空晴朗無雲,月光把大地照得一片明亮。這可真是幹活的好時候啊。駝子看著彎腰站在火堆邊的那個人,心裏氣得要命。前面人發言和喊口號的時候,他就已經因為捨不得時間而氣得渾身發抖了。而那些發言的人,卻繼續在那裡滔滔不絕,社員們也樂意這會就這麼永遠開下未,天天這麼捨命幹活,人真是太累太累了。他們都在會場上閉著眼睛,打起了瞌睡。
大家一起堅定地搖頭。其實,他的心裏也沒底。但他不可能把這種擔心說出口來。
「你幹革命不能搞燈下黑。」
土司也碰了碰他的眼光,然後,看著遠山,轉了話題:「聽說,你是當年的紅軍?」
社員們都為這種沒頭沒腦的想法哄堂大笑了。
那年積肥,真把機村來了個大掃除。每家人圈裡的糞都起得乾乾淨淨,起完,還用掃帚細細掃過一遍。合作社請人算過,每人積六十萬斤,機村的土地上差不多要鋪整整一尺厚。圈裡的糞肥沒有了。機村那些小巷子里的土也被揭去了一層,送到了地里。這些土也黑黑的,裏面也有人和畜生們隨意拉在路上的大小便。到了雨天,村裡泥濘的小巷子就變得臭氣熏天。除了這些污穢的東西,每家人屋子後面多少年的垃圾堆也給清理乾淨了。這些含有肥力的東西都給送到地里去了,把機村所有的土地都覆蓋上了。
總路線鼓幹勁!爭取畝產到三萬!
駝子跺腳罵道:「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但頭人心裏還有不服:你憑什麼就住了我軒敞的高屋呢?
駝子聽聞此言,好像身上又中了一顆子彈,搖搖晃晃,他本來就有些仰著的臉,仰得更厲害了。但他最終還是站穩了腳跟。這個傢伙,他也憤怒了:「總路線知道不知道?三面紅旗知道不知道?共產主義知道不知道?」
格桑旺堆本是個心裏綿軟的人,所能做的就是拚命點頭。
苦幹苦幹再苦幹,每人積肥六十萬。
土司提高了聲音:「心勁,我們那些唯唯諾諾的百姓,誰有一點這樣的心勁嗎?」
工作組把土地平均分配給了村裡人。駝子只得到了他開出的那些土地的一部分。駝子還得到了頭人的房子。頭人一家,搬進了駝子一家住了多年的那座馬夫的矮房子里。
「是」。
機村人再說起頭人一家的命運,就像提起上天的一種教訓。他們暗自嘆息,並且覺得是駝子對不起頭人。駱氏就四處找人哭訴,申明是頭人自己害了自己,而不是他們家的駝子。但這樣的事情有誰肯相信呢?真的是誰也不肯相信。倒是工作組找駝子談話了:「你是害怕同階級敵人展開階級鬥爭嗎?」
「那兩年,嚯!」機村人說起合作社剛成立的那些時候,總是用這樣的口氣讚歎。那兩年,機村因為墾荒,土地增加了一百多畝,上繳了公糧后,新建的倉庫里還堆滿了麥子。每當打開糧倉,奇特的香味就飄逸開來,那些堆積在幽暗的倉房深處的麥子發出甜蜜夢境一樣悉悉索索的細密聲響。合作社的牧場經營得也不錯,風調雨順啊,母牛好像都能多產奶,母羊好九九藏書像都能多產羔。每年藥材的收入也有好幾萬。分到每家人,除了吃不完的糧食,那麼多的肉和酥油,還有幾百塊錢。
但是,過去那個時候,卻沒有一個小老百姓因言獲罪。能夠因言獲罪,都是書記官那種喇嘛里的異端。但現在,這種可能性卻出現了。後來,有人搜集了一下協拉頓珠平常的言論,發現他還有議論呢。他說,看來新社會人人平等也不都是好事啊,以前上等人的福咱們還沒有享到,但他們領受的罪,可是要降臨到我們這些下等人的頭上了。
駝子抬起頭來看他,眼裡射出很兇的光芒:「你他媽是打好主意要說刺我心窩子的話?」
駱氏狠狠地往牆角上啐了一口:「呸!」
不要說普通的老百姓,就是晚上開會鬥爭頭人的時候,這個心中一直不服的傢伙說:「共產黨能耐大,我們過去就是沒有這樣的想法和本事,服了。」
山外世界震天動地的巨變,機村人卻一點也不得與聞。解放軍卻來得很快,土司巡遊回去才一年多一點。那些去掉了領章與帽子上的紅五星,還穿著解放軍衣服,背著四方背包的工作組就進村來了。駝子的房子沒有來得及蓋起來。如果他的房子蓋起來,說不定,他就真是機村的地主了。
無論如何,腫脹的傷口裡的烏血與黃水放出來后,那種火辣辣的脹痛立即就減輕了。他罵人的聲音慢慢小下去,腦袋慢慢歪到火光照耀不到的陰影里,睡著了。
有年輕人比林登全敏銳,在下面喊:「你是口服心不服,時刻夢想變天。」
他打開一張報紙,給大家看一張照片。照片上,地里的什麼莊稼;穗大粒大不說,長得那麼密實,一個人咧著合不擾的嘴,露著一口白白的牙齒,站在那些密實的穗子上面,腳板卻一點都沒有下陷。
女人用一塊毛巾來揩那些烏血與黃水,他又呻|吟著罵起來:「你想害死我啊!你不害死我你不甘心啊!你不是好心人嗎?你好心怎麼想害死自己的男人啊。」
林登全說:「那我就帶著人多開荒地,給國家多交公糧!」
「土司開恩,讓你繼續種好那些莊稼。」
駝子有些生氣,看著這些穿著舊軍裝的年輕人,想起要是自已不負傷掉隊,如今該是多大的首長了,哪輪得上這些晚參加革命很久的傢伙來教訓自己。他說:「我怕階級鬥爭還會參加紅軍?」
「媽媽,你生氣了。」
「你!」頭人委屈萬分地喊。
駝子把他拉到僻靜處:「老天爺,你不要怪我,這都是黨的政策。」
駝子背著雙手快步行走,沒有回頭。
「那是你的王法,你說了算吧。」這個傢伙居然抬起了頭來,用自己的眼光去碰土司的眼光。
駱氏不回答,又狠狠往牆角吐了一口,說:「不是人話!」
油膏止不住傷痛,駱氏差大女兒從河邊沼澤邊的樹叢里,捉來幾條螞蟥。這些軟嘰嘰的蟲子可是些貪婪的東西,爬上他紅腫的肩胛上就拚命吸血,乾癟的身子很快鼓脹起來,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濕漉漉的光。吸飽了血的螞蟥鬆開吸盤,落在地上。他們又把這些蟲子包在一張菜葉里,送回沼澤。在駝子的肩背上,螞蟥叮過的地方,流出了烏血與黃水。
共產黨來了,把天地打了個顛倒。把最下面的翻到上面,把最上面的翻到下面。機村人也當著命運接受下來。他們說,這就是命運read•99csw.com啊。當這個字眼被所有人輕易說出口來的時候,所有的變化都能逆來順受了。駝子還和工作隊一起,努力培養村子里的年輕的積極分子。合作社社長格桑旺堆就是他看中的人選之一。
駝子的臉漲得通紅,他伸出手,張開全部的指頭:「十萬!十萬斤啊!」
大家有些不滿了:「媽的,難道這傢伙想蓋一所比頭人房子還大的房子?」
土司有些生氣了:「媽的,你是豬腦子嗎?但他有哪一刻停下來不勞作嗎?你說,這是軟弱還是堅強。」
「那個隊伍里的好多人跟我一樣,不怕死,就怕沒有自已的土地。」
駝子真的是很恨這個人。「大躍進」的時候,時興晚上打著火把下地幹活。駝子是個苦幹的命。過去,他就喜歡乘著月光開自己的荒地,背修房子的石頭。但那只是他個人自己的事情。但現在只要他舉著火把,把肥料送到地里,所有人也就都得舉起火把,把肥料送到地里。協拉頓珠說出了這些反動言論,晚上開會,可就耽誤了往地里送肥的功夫了。上面講只要地里有足夠的肥料,再有足夠的陽光照耀,那些肥料就可以變成豐收的糧食。上面說那是科學。共產黨相信科學,駝子是共產黨的支部書記,也願意相信這樣的科學。協拉頓珠其實不常說話,他沒有那麼快的腦子。但是,這個腦子卻常常冒出些奇怪的想法。這些想法說出來都像是格言警句。而且,他的嘴巴是直接跟腦子連著的,什麼想法,剛剛在腦子裡想起,嘴巴也就說出來了。
準確地說,要不是他流落紅軍的身份,他就是機村的地主。
機村人並不知道這家人發生了什麼事情,當駝子停止了呻|吟,他們說:「這個傢伙,怎麼像個女人一樣啊!」到了「大躍進」的時候,林登全支書就差不多成了機村人的敵人了。他去縣上開會,開會回來,帶回來兩首歌:一首歌這樣唱:
駝子見了,看四近無人,一把給他拂到地上:「你這是做給誰看!」
駝子又喊:「老子也覺得這麼開會沒意思,現在散會!下地積肥!」
鬥爭會開始了。
「現在你有地了。」
每次鬥爭會都是這樣的結果,頭人終於又給自己弄了一頂抗拒社會主義改造的帽子戴在頭上。
機村的土地,除了相距遙遠的土司所有,剩下的,都要歸在駝子的名下。快解放的那些年裡,駝子已經在機村開出幾十畝土地了。沒有人明白這個病弱的身子里怎麼會藏著不可思議的巨大能量:他開出了那麼多的地,那麼多地里的莊稼都是自己侍弄,他地里的莊稼長得比機村所有的莊稼都好。
林登全說:「服了就好。我們共產黨就是以理服人,以事實說話。」
「那你說,是砍頭還是斬手之罪?」
協拉頓珠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一個勁地搖手。
人們都仰起臉來看他。
哭聲中,就有罵人的話出口了。那麼多人哭得都變了聲,有一個止住了哭聲喊駝子的名字。
因此,他被揪起來鬥爭了好幾個晚上。
「那支隊伍很多都是些跟你一樣固執,一樣不怕死的人哪!」
頭人就講這個人如何缺少二個男子漢的風範,如何因為一點陳年傷痛就哼哼個沒完,如何當著人不知羞恥地張開嘴像個孩子一樣哭泣。
協拉頓珠被鬥爭了那麼多次,仍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這首歌,也是上面定下的畝產九-九-藏-書指標。他一傳達,會場上瞪著他的那些眼睛都泛出了綠光,他的感覺就像是自己落人了狼群一樣。
恰好下面有一個人看著照片說:「說不定,這是個有法力的喇嘛穿上漢人衣服照的。」
駝子雙腿一軟,坐在了地上,淚水潸然流下。
以後,再有工作組下來,再有激進的年輕人要在鬥爭會上發狠,駝子就走開,不再阻攔了。頭人的反抗因此越加強烈。弄到後來,終於讓幾個民兵和公安押解著離開機村。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去,都感覺頭人家是個大家庭,但一解放,僕人們解放了,幫閑們一鬨而散,這一家也就孤零零的三個人:兩夫婦,加一個什麼不會幹的十多歲的小公子。頭人一押走,那女人穿著盛裝把自己弔死在一株梨樹上,那個小公子立即衣食無著。後來,叫鄰村的一個親戚接走了。
頭人便自己弄一頂氈帽戴在原來的帽子上,他就這樣時不時頂著兩頂帽子四處走動。
頭人說:「駝子,你連牲口也不來侍弄了,這兩天。」駝子慘然一笑,說:「我勞累一輩子,要死了,也該休息兩天。」
沒有想到的事情還多著呢,沒有人想到開荒地開到解放時差一點把自己開成了地主。
林登全說:「好呀,再給每家女人扯一身洋花布,做點漂亮衣裳。」
現在,他的呻|吟不同了:「千刀萬剮的蔣該死啊,你的大炮把老子打得這麼慘,你狗日的倒好——哎呀呀——你狗日的倒跑到台灣享福去了!你狗日的蔣該死刮民黨啊!」
土司待了兩天就離開了。土司本來還想去探訪一下機村南面山口外那個傳說中有著一個古王國遺迹的覺爾郎峽谷,但連日大雨,山口濃霧密布,土司就帶著大隊的侍從,打道回府了。這兩天,駝子待在家裡,躺在火塘邊上,什麼都不幹了。他在等待。天放晴的時候,頭人派人傳他來了。他出門時,女人和兩個女兒在屋子裡哭起來。
他那寶貝女兒確是個實心眼,說:「我要告訴工作組叔叔。」
林登全滿意地點頭,這兩年日子過得順,舒心,連他的傷口都少有發作了。上面還把他弄進城去檢査過一次。檢查結果證明他的傷口真的是要疼的,因為炸傷他肩膀的三個彈片還在裏面。那是三塊稜角鋒利的鐵啊。聽說他因此還會得到國家每月幾塊錢的補助。
他那麼聲嘶力竭地一喊,下面立即就鴉雀無聲了。
人人都嘖嘖稱奇,傳看這張照片。沒有人相信自己的眼睛。駝子就站起來喊:「曉得這一畝地打多少糧食嗎?」
土司沒有說可以,也沒有說不可以。土司只是說:「你這駝子,命好,攤上個這麼懂得事體的女人。」
咚咚嗆!咚咚嗆!
女人又對男人說:「林登全,現在你是機村的頭人了,機村人待我們不薄,可不敢幹忘恩負義的事情啊!」
那天晚上,機村人又聽到了駝子自怨自憐的呻|吟聲。大家想想,有兩三年沒有聽到這種聲音了。駝子的傷口又紅腫發炎了。他背靠著捲起來的棉絮,半倚在火塘邊上。女人給他塗抹用熊油拌和的草藥。雖然在屋子裡望不到天空,他還是把臉仰起來,長聲吆吆地呻|吟:
「你他媽是好莊稼把式,老子就不是好莊稼把式?」協拉頓珠背著空糞筐跑開了。
「他就是那個勞碌的苦命吧,可能他不那樣干,背後就有鬼攆著他。」
「你九*九*藏*書該管管你的老婆了。」
那天,他把背上的肥料倒在駝子跟前,駝子把肥料細細地扒散了,勻勻地攤開。協拉頓珠腦子裡又升起了一個想法,而且,一如既往地,這想法馬上就從他嘴裏冒了出來:「這麼多肥料,會把麥子燒死。」
頭人沒有對他說的話是,土司說:「看看這個人吧,看看這個人有什麼樣的心勁,你就知道,共產黨為什麼要取勝了。這些人,一個個看起來都不算什麼,合起來可就了不得了。他們就要坐天下了他們的人就要回來了,你還是繼續善待這個人吧。」
「哎呀——反動派呀,哎呀——呀——」
他說,這個地方民風純樸,並不需要那種硬邦邦的傢伙。
駝子當上了支書,帶著村裡人,用他備下的那些石料,在村裡廣場邊上蓋起了一座新房子。那座房子最初只是用來開會。開動員群眾的會,開清算舊社會罪惡的會。合作社成立以後,那裡就變成了合作社的糧倉。後來,又從那座房子辟出一角建起了供銷社,收購社員們出售的藥材與羊毛,出售鹽、茶葉、鐵制農具、白酒和香煙。
女兒悄悄對母親說:「工作組叔叔說,爸爸不堅強,不像個紅軍。」
土司還說:「媽的,漢人這種勁頭真叫人害怕。」
駱氏給了她一個重重的耳光。
這個人正色道:「因為有些法力高深的喇嘛,腳下什麼都沒有就可以站在虛空里!」
協拉頓珠的女人很傷心的哭起來了。女人一哭,他那幾個都叫做什麼什麼協拉的孩子也哭了。孩子們一哭,親戚中的那些女性和孩子們也都跟著哭了起來。很快,整個會場就哭成了一片。
據說,每天晚上,駝子的老婆等到夜深人靜后,悄悄下樓出門,把頭人房子里一些值錢的東西悄悄送回給頭人一家。她送回去的東西有敬佛的純金燈盞,銀汁書寫的經書,一些上等的瓷碗。頭人家大部分值錢的東西早就被工作組抄走充公了。但那麼大一座房子,這裏那裡,總還有些遺漏,駱氏都還給了原來的主人。
頭人氣咻咻地:「我不相信你不救我。」
當他停止開墾荒地,又張羅著要蓋一座屬於自己的房子了。
駝子說:「有多少肥料,就有多少糧食,現在地里打糧食少,就是肥料少。」
「可你要殺死我,要是沒有地,我不如死了算了。我這麼大把歲數,就是有人再鬧紅軍造反,我也走不了那麼遠的路了。」
他從山崖邊,從河岸上,背回來一塊塊石頭。沒有人覺得這個人能自己弄回來足夠蓋一座房子的石頭。但什麼事情也架不住一個人天長日久地干。不曉得過了兩年還是三年,他背回來的石頭,已經堆得高過他居住的小屋很多很多了。大家不忍看他一邊負著重,一邊痛苦地哼哼唧唧的樣子,都說可以了,足夠蓋一座跟大家一樣的房子了。但他看看那些房子,眼裡閃爍著堅定而又驕傲的神色,轉身又去尋找石頭了。
駝子扭頭去看這些烏血與黃水。看到后,更是要長聲吆吆地呻|吟。過去的呻|吟是:「老天爺呀,你造的人是多麼可憐呀!」
「土司還吩咐了,以後,你也不必來我這裏當差了,好好蓋你的房子吧。」
駝子慢慢蹲下身子,眼裡浮起了憂慮的神情,最後,他站起身來,四顧無人,便把手叉在腰上高聲罵道:「協拉頓珠,我日你媽!」
更關鍵的是,全村人都可以證明,土司的確收走了那壇銀子九九藏書。那就可以理解為,駝子辛苦開出的土地,所有權已經收歸土司了。
他那些沒有深思熟慮過的話,讓人越分析就越像是想了十天半月才說出來的。
格桑旺堆說:「我帶年輕人上山多挖藥材,支援國家,得來的錢,年底還能多分一些給社員。」
頭人也喊:「我服,也有不服!但我沒有想變天。天是想變就能變得了的嗎?」
這種情形,真把駝子給氣瘋了。他衝到協拉頓珠面前,抬手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這是平生他打出的第一個耳光。雖說他扛過槍,打過仗。但這麼面對面,打人耳光,在他真是開天闢地的事情。耳光響起的時候,他自己都怔住了。那僅僅是一瞬之間的事情,他罵道:「你這個破壞分子,你就是想讓大家天天開會鬥爭你。你這個陰謀分子,你就是想用這種辦法不讓大家下地勞動,破壞生產!」
私下,他把格桑旺堆叫到家裡來,他不開口,他的女人駱氏說:「工作組那麼說話是應該的,但你做了社長的人,要對鄉親們軟和一點,不要傷了大家的心啊!」
「哎呀——哎呀——呀——」
這些銀子讓機村人,還有頭人都大吃了一驚,靠那些土地,駝子竟然攢下了這麼多的銀子!
有一天,土司突然巡遊到機村。在土司轄地上,機村是一個偏遠的地方。已經有三世土司沒有來過了。但這個土司突然就來了。土司是個年輕人,他去看了駝子準備蓋房子的巨大的石料堆,又去看了他開墾出來的土地,看他土地上侍弄得很好的莊稼。土司抬眼看一下躬身垂手站在面前的這個歪斜著腦袋,佝僂著腰桿的傢伙,垂下了眼皮,說:「知不知道未經允許開我的土地,是什麼罪?」
「哎呀——反動派呀,害死人了呀!哎呀——哎呀——」
他喃哺地小聲低語,夢醒了一般問自己:「什麼罪?」
下面就罵道:「要不是機村人發善心收留你,你的骨頭都化成泥巴了,可你這個沒良心的,現在對付起人來,像條瘋狗一樣!」
但他鎮定一下自己,叫跟他去開會的年輕的副社長教大家唱另一首歌:
甚至於,他說這一句的時候,腦子裡還沒有把下一句該說什麼,好好地想起。
駝子答應了。
駱氏哀哀地哭著,擠進人群,跪在土司面前。她牽開圍裙,拿出一隻罈子,打開,裏面是銀元和一些散碎的銀子。她說:「那些土地都是我們家駝子替土司開的,這些銀子,就算是這些年該繳的稅銀吧。」
頭人就罵開了。罵了很多難聽的話。駝子也沒有還口,最後,他冷靜地說:「我最後叫你一聲頭人,這麼多年,我護著你,不叫人家太為難你,就是念在你收留我,讓我開荒地的情分上。現在,這份情已經還完了。好死還是賴活,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說這話的是協拉頓珠,一個老實的庄稼人。他不相信地里可以長出密到插不下腳的莊稼。所以,他想到了喇嘛們的法術。他覺得這張照片使用了喇嘛的法術。這個時候,聰明一點的人都知道把真正的想法藏在心裏,即使要說點什麼,也要四面八方仔細看清楚了才捲動自己的舌頭。口舌之罪也是一種罪過啊。放在土司時代,那是要被利刃割去舌頭的呀。
等等,等等。
人家不在這樣的問題上跟他糾纏,而是單刀直人,說:「那你老婆就不要四處申辯了。不就是抓了一個反革命,反革命的老婆上弔自盡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