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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心裏的事情?一個小老百姓,心裏需要想些什麼事情?」
就在這年冬天,上面一紙通知下來,駝子林登全一家,就離開機村了。
穹若長成了一個壯實的沉默不語的小夥子。機村人不招惹他,他也不招惹別人。除了剛回來時,他曾引起人們話說當年舊事的一些感嘆,日子一長,他就跟沒有回來一樣。甚至大家聚會時講起當年頭人與流落紅軍的故事時,他也是一副與已無關的樣子,坦然地坐在一邊沉默不語。
這時,駝子卻發話了:「這些事情都是上面號召的。上面也是為了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為了早一點到共產主義。」
他心裏在哭泣:「我知道,我知道呀。可是上面說,科學一來,老經驗就不管用了。」
所以,上面想到了流落紅軍林登全。
他還是不答話,他還是哭著:「後悔啊,後悔啊!我有罪,我有罪,我認罪。」
接到通知時,他們一家人都痛哭了一場。第二天,就把家裡的罈罈罐罐,破衣爛衫裝上馬車,離開機村了。
駝子立即挺起胸膛,說:「能!」
「你比一個獵人還喜歡繩套,是想把誰勒死嗎?」
這話讓這個壯實憨厚的年輕人臉上露出吃驚的神色,翻動的手指也停了下來。他若有所思地盯著繩子看上一陣,好像是在問自己別人提出的那個問題,想必是也沒有想出什麼結果吧,他停了一陣的手指,又下意識地翻動起來,繩子又在他手指間旋轉,扭動,又結出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繩套來。
既然沒有什麼話說了,協拉頓珠就邁步離開,邁出兩三步,又有話要往外冒,他回過頭來,說:「哎,你告訴我,你們漢人是不是就像夏天的螞蟻與蜜蜂一樣,總是做事做事,想不到坐下來,想想心裏的事情?」
然後,這一家人就消失了,就像從未在機村出現過一樣。此前消失了的頭人一家,也像是從未出現過一樣。
駝子袖著手,在村子里到處走動,遇到每一個人https://read.99csw.com都露出熱情的笑容。他想,自己可能會因為帶著大夥把機村收拾得前所未有的乾淨,而收穫一些感激的話語。但沒有誰有停下腳步來與他交談片刻。過去,人們無論在哪裡相見都會停下腳步,用很客氣的方式彼此問候。最後,還是口無遮攔的協拉頓珠站在了他的面前。但他只是笑笑地看著他,並不說話。
「你是為了自己的軟弱而後悔嗎?」
工作組表揚說,先不說積肥任務完成沒有,就是通過積肥運動把一個村莊打掃得這麼乾淨,也該得一面愛國衛生運動的先進錦旗。
「那就把自己好好洗洗乾淨啊!」
每天,這樣的會都開得很晚。但天一亮,他已經出現在地頭上了。挖土,背土,把背進地里的生土和施了過多肥料的土攪和勻凈。幹活的時候,他又像過去一樣痛苦地哼哼了,讓人擔心,這個人隨時會倒下。他卻一直沒有倒下。大家又嘆息,說:「唉,這個人真是可憐啊!」大家又都跟在他後面下地勞動了。
因為他聲稱在革命進程中所以軟弱,都是因為機村人當年於他有恩,使他堅定不起來。領導馬上就問:「是不是換個地方你就能堅定?」
「那你是為了響應號召付出了一點小小的代價而後悔啦?!」
「好太陽啊。」駝子說。
協拉頓珠站在那裡,想了一陣,也明白過來什麼,用手捂住了自已的嘴巴。
本來,這是一個小孩們玩的遊戲。夏天,那些莖幹細長柔軟的草長起來后,孩子就會用那樣的草來玩這樣的遊戲。他們比賽,看誰的繩套結得快速,光滑,而又漂亮。那也是這些孩子成人後謀生的一個重要技能。把牲口從山上牽回來要結繩套,架牛犁地要結繩套,在野獸來往穿梭的路上設置陷阱要結繩套,就是秋天收穫時,把割倒的麥子捆成把子也要會結不同的繩套。
就這樣,機村的馬車拉著他和他一家,在一個早晨離開了九_九_藏_書。除了幾個生產大隊的幹部,機村人只是遠遠地看著,看著他們把那些並不值錢的家當裝上馬車,看著駝子臉上閃爍著喜氣洋洋的光芒,看著他女人哭泣著不斷回望,看著馬車駛出了村莊。
駝子猛然吃了一驚,想自己怎麼跟著這個沒頭沒腦的人,陷到這樣危險的話題中了。於是,他轉過身,急急地邁著步子走開。
這是一個重要的遊戲,但沒有人把這個遊戲玩到這麼複雜的程度。
協拉頓珠拍拍他的肩膀:「你想什麼啊?」
不管每個人積肥是不是到了六十萬斤,經過一個冬天的奮戰,機村角角落落里的肥料,都送到地里去了。
駝子再出現在大家面前時,手裡拄上了一根拐杖。他對每一個人說:「我不行了,活著也沒有什麼用處,我再也干不動什麼活路了。」
機村的角角落落里,幾百年積攢下來的髒東西都清除得一乾二淨。
也就兩三年時間吧,在這座房子里住過的兩家人都變成了一個故事,一個有些飄渺的傳說。人們口傳一個故事的功夫真是巨大。冬天,西北風呼呼吹過屋頂,吹過封凍的河面,人們說起這些過去的人與事。明明是昨天才發生的,已經像一百年前一樣遙遠。
那感覺,真不知今夕何夕,斯年何年!
在這種清新味道四處瀰漫的時候,忙碌差不多一個冬天的機村,終於可以停下來,喘一口氣了。
「我不再積那麼多肥了,我領導大家開荒地,多開些地,一樣多打糧食!」
他不答話,只是哭泣:「後悔啊,後悔啊!」
就這樣過了森林差點被大火燒光,到了機村建起伐木場,滿山的樹林不幾年,就被砍伐殆盡的那一年。
以後,就是外面天氣再好,他也不肯出門了。
機村確實變得乾淨了。年關將近,暖烘供的太陽光里,這個村子散發出來的味道跟以前大不相同。過去那些髒東西,太陽一曬,就散發出一種叫人昏昏欲睡的味道。現在,這些味道都九_九_藏_書消失了,構成這個世界的那些基本的東西——水、泥土、石頭、樹木還有乾草的味道就彌散開來。
駝子就掀掀鼻翼,意思是村子里的氣味可是好聞多了。他跟大多數人一樣,有想法,在心裏默一默就行了,不一定要說出口來。但是協拉頓珠不行,他巳經聽出駝子的意思了。於是,話就從他口裡冒出來了:「村子乾淨了,人背了一輩子都沒背過的那麼多髒東西,可是要倒霉了。」
這一年,駝子過得非常悲傷。地里堆積了那麼多肥料,結果,播種下去的麥子,剛剛冒出嫩芽就給全部燒死了。在這個風調雨順年頭,地里不見一點青碧,夏天的烈日直端端地照在乾燥的土地上,有小旋風捲起來時,就有一股塵土被高高地揚到天上。人們都帶著悲哀的神情一言不發,但駝子知道每一個人都在責問:「你不是那麼愛土地嗎?你不是好莊稼把式嗎?怎麼不知道肥料會燒死莊稼?」
剩下那座機村最高大的漂亮的房子,矗立在那裡。沒有一家人想去擁有那座巨大的房子。沒過幾年,那座房子頂上就長出了瓦松甚至是大叢的蕁麻。房子裏面,雕花的欄杆,曲折的樓梯,拼出圖案的地板開始朽爛。冬天,西北風穿過這所窗戶空洞的房子時,發出野獸或鬼魂哭號一樣的嗚嗚聲響。
他說,他夢見自己祖先的那個王國了。
他在會上哀哀哭泣:「後悔啊,後悔啊。」
這是駝子一家在機村的最後一年。
女人們會在這時用袖口去擦眼中的淚水,有些男人會點上一鍋煙,把一臉優戚藏在不斷噴出的煙霧後面。但更多人還是恨他怨他,給他白眼。那一年,機村人靠一肚子的蘿蔔與蕎麥度過荒年。吃得不好,打屁都沒有臭味。機村人就開玩笑說,駝子真有能耐,把村子給打掃乾淨了,沒有了臭烘烘的味道,還怕我們身上臟,如今,我們身上也散發不出臭味了。所以,當他哀怨地訴說時,也有人會回應說:「你https://read.99csw•com已經把我們里裡外外可以發臭的東西,都清理乾淨了。你還需要再幹什麼呢?你什麼都不用幹了。」
駝子沒有說什麼。
協拉頓珠把手伸向天空,懊惱地說:「哈!」轉身就要走開了。
領導伸出雙手,說:「勞動,勞動,多開地,多蓋房。」這在駝子聽起來,是個多麼美好的差使啊,又當領導,又能不斷地在山林中開出肥沃的土地,種出穗子碩大的麥子,而且,那些人只知道他當過紅軍,而不知道他在機村那些並不揚眉吐氣的事情,他也不欠其中任何一個人的情,想幹什麼都能放開手腳了。
而工作組每晚上還召集村子里的積極分子,開他的會。
駱子笑起來:「只要讓我換個地方,只要讓我不斷開荒種地,我就不會再軟弱了。」
協拉頓珠皺起了眉頭:「溫泉那麼遠,整整兩天路,你來我們這裏都這麼多年了,見過冬天洗溫泉的嗎?」
上面的領導就下定了決心。讓他這個前紅軍戰士在另外一個不需要背負著歷史舊賬的地方繼續革命。正式找他談話時,他又提出了一個條件。
協拉頓珠也說:「是,好太陽。」
他也不再催促人們下地了。
這個條件真讓人有些啼笑皆非。在新一村,正在安置一些釋放的勞改犯,這些人,都是國民黨時期的軍人和政府里的小官員,因為一箇舊政權的覆滅蹲了監獄,在裏面脫了胎換了骨,現在要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了。領導說,要的就是有人領著他們繼續改造。
那地方離機村也就幾十里地。原先也是一個有著十來戶人家的小村莊。好幾十年前吧,一場瘟疫過後,那個村莊就再沒有人了。周圍的人,也忌諱去那樣一個地方。解放后,國家陸續安置了一些流民去那個地方開荒生產。從此,那個地方有了一個新的名字:新一村。意思大概是,這樣的村子還可以二號三號的排列下去。這一地區剛剛解放時,突然出現了許多漢族流民。一些因為戰爭破產了的九-九-藏-書小生意人,國民黨的散兵游勇,更有些說不清來歷的身份可疑的人。國家就把這些人集中收容了,安置在這個地方,讓他們開荒種地,自食其力。那個地方也面臨一個棘手的問題,從那樣的人群中產生不出來值得上面信任的人來擔當基層領導。
因為他軟弱了,沒有革命的進取性了。
這樣,終於讓所有的土地都補種上了蘿蔔、蔓菁和蕎麥。蘿蔔下來的時候,他又教大家怎麼樣製作蘿蔔乾,怎麼樣挖地窖,儲存一些新鮮的蘿蔔。蕎麥即將收割的時候,他終於病倒在床上了。他嘆息一聲,說:「這樣,就不會餓死人了。」
「上面,上面上面,上面是誰?」
他不再出門,每天晚上,整個村子又都聽得見他發出長聲吆吆的呻|吟聲了。
其間,發生的一件事情與這個故事還有點關聯,就是頭人被鄰村親戚接走的兒子穹若又回到村子里來了。
這傢伙夢見祖先坐在高高的黃金寶座上。從此,機村人又開始講那個湮滅許久的王國的故事了。這個傢伙,他居然拿出了一把多年沒有發出過聲音的六弦琴,說:「讓我來唱唱,我們榮耀祖先偉大王國的故事吧。」他撥動琴弦,琴弦發出喑啞的聲音,一段引子后,他仰著臉低沉地歌唱。協拉頓珠的歌喉,比那琴弦還要喑啞。
駝子一家,去了一個叫做新一村的地方。
他有些羞怯的笑笑,埋頭玩弄手中的繩子。他手裡總是有一段牛毛繩子。他的手指總是不斷地翻動,把那段繩子打出不同花樣的結。
這時的他,傷口又來搗亂,他也不再呻|吟了。他一袋一袋從河灘里往地里背沙。他還把地邊上多年積累下來的肥沃的腐殖土挖開,把下面沒有一點肥力的生土深翻出來。挖出了那麼多的土,他帶著從合作社正副社長變成機村大隊大隊長和副大隊長兩個幫手,一個人一個人地去求大家下地,把那些瘦土運進地里,好減掉土壤里的肥力。
「怎麼繼續改造?」
有一天,協拉頓珠做了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