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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他把詢問的目光投向了胳木匠,本來,昨天說的是三個人組成一個青年突擊小組,去那個傳說中的峽谷打探一番,目的是尋找適合開墾的土地。但現在,索波卻也置身到這件事情中來了。這個人一參加進來,如果此行真有收穫,賬可都要算在他頭上了。
他走到村外,知道背後有人看著,便徑直往東邊去了。但一走出家人的視線,就繞了一個圈,走到村子西頭通向山裡的路上去了。急急地趕到約定的地方,駱木匠和卓央早就到了。他沒有料到的是,索波也背上行李站在哪裡。
說完,他裹上牛毛披氈,在草地上躺下了。
但駱木匠又從旁邊繞到前面去了。
協拉瓊巴有些吃驚地看了他一眼。
他們是這個時代造就的追求光明的年輕人。但他們一輩子都想不明白,為什麼在這樣一個過程中,內心會產生這麼多的寒冷的黑暗,就像他們看不清楚山口下面那個黑暗的深淵中潛藏著什麼一樣。
索波認為,他們往覺爾郎峽谷去,是為了尋找新的可以耕種的土地,是正大光明的事情。而且,因為有了大隊領導參加,這件事就更是光明正大了。
駱木匠說:「乾脆說你害怕就是了。」
駱木匠把討好的笑臉轉向協拉瓊巴。但他抬起了頭,仰臉去看天上的星光。灰藍色的冷冽天空中,奶白色的銀河帶著那麼多星星悄然而緩慢地旋轉。清冽的光,從天空深處傾瀉下來,把起伏綿延的曠野勾勒出一個隱約的輪廓。
協拉瓊巴拍拍屁股離開了他。他是機村上學最多的人,但在這個時代,恰好是上學很多的人學會了蔑視文雅的東西。更何況,這樣協于音律的話語出自於一個衣衫襤褸的農人之口,正好對文雅本身形成了一種強烈的譏諷。協拉瓊巴離開他爺爺的時候,就做出滿口的牙齒都被酸倒的難受的表情。
在他們駐足瞭望的時候,夜晚降臨了,他們生起了好大一堆篝火。在這樣的曠野中,這麼大堆的火,其實並沒有照亮什麼。既不能驅散這片荒野的黑暗,也不能把火堆旁的幾個年輕人的內心深處照亮,使彼此能夠看見。他們拚命靠近火堆,火光投射到臉上,手上和胸膛上的那點灼人的明亮與溫暖,反而使他們更清楚地感受到火光照耀不了的逼人寒氣與內心深處的黑暗。
協拉瓊巴聽著爺爺歌唱,不再那麼愁盾不展了。他母親讓他拿一隻九-九-藏-書空空的口袋去鄰村的親戚家借糧,他面子薄,不去,把空空的口袋墊在屁股下,坐在門口的台階上,聽爺爺歌唱。那麼漂亮的歌,讓他乾癟的嗓子唱得那麼優傷而絕望。
卓央也就不再攔著他了。
駱木匠這才開口說話:「大隊長你不該去,你一去,事情還沒有開始人人都知道了。」
要在以往,索波也就借坡下驢了。但這次他不。他意識到了這次任務的重要性,心裏因為一種使命感而增加了十分的底氣:「我告訴你兩件事情,第一,回去我要看看你的戶口,如果沒有,就請你永遠離開機村。第二,明天早上,你就給我滾蛋。」
「媽的,你不想理我是吧?」
「那是我們祖先王國的中央,那是我們悲傷記憶的源頭。」協拉頓珠為了自己說出這麼韻律諧和的句子得意地笑了。
太陽升起來,高處的曠野一片明亮,可在山口前面,猛然下沉的峽谷,浮滿了藍色的山嵐。
火堆暗下去,高曠的星空下,起伏綿延的山巒間,響起了野狼的嗥叫聲。
駱木匠說:「怎麼,你害怕嗎?」
駱木匠哼哼了一聲沒有說話,他不滿的神情也溢於言表。
就這一眼,這片刻之間,駱木匠從一個協拉瓊巴看不起的人,變成一個使他害怕的人了。
他把這個感覺對駱木匠說了。駝木匠站住,仔細想了想,搖搖頭,說:「我沒有這樣的感覺。」說完,又扭頭往前走。走了幾步,突然站住了,回過身來。這回,他細細地看著協拉瓊巴,盯著他的眼裡浮出了怪怪的神色。然後,他笑了,他的笑意里有種掌握了別人內心秘密的欣然與得意。
駱木匠涎著臉笑了,說:「好,好,看來我跟卓央姑娘說話你生氣了,我不該跟你喜歡的姑娘說話。」
卓央也是進步青年,但她並不喜歡這兩個傢伙,進步青年們彼此依靠,但並不互相喜歡。所以,她還是相跟著走了。
索波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步子。
人們也弄不明白,從什麼時候起,過去那個殷勤小心的傢伙,什麼時候習慣了用這麼大的口氣說話。
駱木匠好像也把昨天晚上的一切都忘記了。雖然他的鼻樑旁有協拉瓊巴拳頭留下的一塊青腫。吃過早飯,他收拾起過夜的東西來,真是比一個女人還要利索。而且,他迎向每個人的表情都是那麼自然鬆弛,反而是索波跟協拉瓊九-九-藏-書巴,臉上的表情顯得僵硬而緊張。
走到中午時分,他們停下來打尖的時候,還是沒有看到那個山口,那片稀薄的雲氣依然懸浮在藍天的背景下。直到黃昏時分,他們才望見了那個山口。山口的外面,平緩的山樑,山樑上寬闊的草甸,草甸間一汪汪的水窪被夕陽照出一片耀眼的明亮。而在山口的那一邊,明亮的光線像是瀑布一樣跌落下去了。陽光只是照亮了上面的空氣,還有稀薄的山嵐中盤旋著的飛鳥。
這樣一次偉大的回歸,怎麼會讓一個來歷不明的傢伙參加進來?想到這裏,索波真的憤怒了:「你說什麼?你說這麼大的中國,你想去什麼地方就去什麼地方?你是不受戶口管制嗎?一個人長時間在戶口不在的地方生活,就是犯法,你不知道嗎?」
早上醒來,索波好像已經把昨晚所下的驅逐令忘記了。
駱木匠提高了聲音:「大聲一點,不要像個膽小鬼一樣跟自己嘀嘀咕咕。」
「那他還會什麼?」
「那又怎樣?」協拉瓊巴又說了一遍,但他還是沒有能把聲音提高。不知因為什麼,當他一來到爺爺反覆呻|吟唱的這道深邃的峽谷跟前,一種莫名而起的悲哀就把他牢牢地控制住了。這個年輕人的內心還從未有產生過類似的情感。現在,悲哀使他不想說話,即使張口說話,也無法提高聲音。這個傢伙,卻一直得意洋洋。他把臉逼過來了,他張開的口裡,正在吐出挑釁的語言。於是,協拉瓊巴的拳頭猛然一下,擊打在那張還在逼近的臉上。
索波故作爽快地哈哈一笑。
母親說:「那你就該早早上床,明天早早起床上路吧。」
卓央就跌腳喊道:「索波隊長!」
兩個小時后,黃昏時分,三個人從索波家出來,各自走開時,協拉瓊巴因為心裏有了那個秘密而大胆的計劃而激動不已。回到家裡,母親因為他不肯出門借糧一直在不停地埋怨。他笑了,說:「沒有吃的,我怎麼上路呢?」
協拉瓊巴一家特有的灰色的眼睛,本來就含著一種悲戚的味道,在這暗夜裡,這種味道加深了。他收回了目光,定定地盯著駱木匠看了好一陣子,說:「我真的不喜歡你。」
在說話方面,村裡的年輕人,很少有人能勝過他。他只會漢話,不會藏話,要跟他對話,就必用漢語。這樣,機村人的口齒是先就輸了一著。再說了,這個時代九九藏書人說話口氣一大,就有放眼世界的意思,那氣勢就很壯大了。大部分時候,遇到這種情況,輸家總是氣咻咻地忍受了。也有忍受不了的,就要動手打架。可只要一動手,這小個子的傢伙,自己就先躺倒在地上,把衣服滾上許多塵土:「救命,救命!打死人了!」
四個人站在那裡,夕陽從右前方照過來,把他們站在山樑上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前方的山口,潮濕的雲氣正嗖嗖地漫卷而上。
母親嘆息:「要是家裡還有吃的,我還要你出去借糧?」
駱木匠還是不同意,說這應該是一次秘密的行動:「等我們回來,帶回來好消息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是什麼效果?」駱木匠說。
「猜個屁,還不是我爺爺唱歌。」
一件後來在機村變得很大的事情,就在這一刻,在兩個年輕人突發的奇想中開始了。協拉瓊巴說:「就我們兩個?」
「就像故事里說的一樣,這個美麗的地方就在山口那邊的雲霧裡邊?」
「要是你兒子餓死在路上了呢?」
索波就說:「咦,我才想起,你不是機村人啊,怎麼連戶口都沒有就在機村待了這麼多年了,還像領導一樣對人說話。」
協拉瓊巴心裏覺得特別酸楚,他抓起空糧袋趕快逃離了家門。按母親的邏輯,懂事,就是一輩子守在這窮鄉僻壤,不懂事的人才去到海闊天空的外面的地方。他甚至有些迷信地想,自己沒有能跟其他兩個同學一樣離開機村,也許就是因為母親要把兒子留在身邊的願望過於強烈了。
這樣的行為,讓大家對他既感鄙薄又有些害怕。
在那光瀑跌落的虛空下面——是一片黑暗的深淵。
剛走出院門,他就碰到了胳木匠。胳木匠看著他難受的表情,拍掌道:「讓我猜猜,發生什麼事情了?」
「你肯定沒有想過,有一天你會落在我的手上?」協拉瓊巴扭頭去看不斷有霧氣湧起的那個深淵,回過頭來時,眼裡的神色更加迷惘,悄然自語一般說:「那又怎樣?」
這一下他的說服力就很強了。因為準備工作是悄悄進行的。
「這個世界上?瞧瞧你說的,年輕人,你是不相信這個世界上就應該有這麼一個美麗的地方?」
索波深吸了一口氣,率先往前走了。協拉瓊巴也跟了上去。卓央擋在駱木匠的面前,一動不動。駱木匠在她背後站立一陣,繞過她往前走。她緊走幾步,又攔在了九*九*藏*書他的面前。
但他還是跟著去了。他是村裡的積極分子。大多數時候,積極分子都是他們這樣的角色。協拉瓊巴還知道,別人看自己,也是自己看駱木匠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他知道這是進步,但有些不明白的是,進步青年為什麼會給人怪怪的感覺。
這就是說,等著他們的是一個大晴天。
駱木匠像女人一樣尖叫一聲,仰面倒下了。倒下之後,他不再出聲了,在火堆旁蜷起了身子。協拉瓊巴把披氈扔在他的身上,自己又往火堆里添了一些柴,睡了。
「又唱峽谷里的故事?」
不知道為了什麼,這人說話的口氣是越來越大了,跟大隊長講事情也是商量商量。
駱木匠拍著協拉瓊巴的肩膀在村子里閑逛,逛了一陣,突然說:「我們該去看看那個地方。」
卓央喃喃地說:「冷。」
駱木匠笑著對卓央說:「你生氣有什麼用,大隊長心裏是同意我去的。」
他問:「這個世界上真正有過這麼一個美麗的地方?」
路上,他們遇到了赤腳醫生卓央,胳木匠一把就把她抓住了,說:「走,我們去見大隊長!」
現在,他馬上就把索波的話頂了回去:「我是中國人,只要是在中國,我想待在什麼地方就待在什麼地方,除非你敢說機村不是中國,那我現在馬上就離開。再說領導也不是天生的,你當得大隊長,別人未必就當不得大隊長。」
連帶去那裡的東西,都預先藏在村外的,他們出村的時候,除了卓央身上赤腳醫生的紅十字藥箱外,早都藏在村外了。他們從岩洞里取出了早就準備好的東西:對付密林中藤蔓和猛獸的鋒利長刀,降下陡峭山崖的繩索,好幾盒分包在塑料布里的火柴,還有乾糧與白酒,每人一塊披氈,白天可以防雨,晚上裹在身上,睡覺用的被子與褥子就全都是它了。把長刀橫插在腰帶上,背上東西,他們出發了。遠遠地,就看見那山口上升起薄薄的霧氣。長年累月,山口上每天都有雲霧升起。機村人從那片雲霧的濃淡厚薄就能判斷天氣的好壞。這天,那裡升起的雲霧非常稀薄,輕盈地一直向上,很快就化人了蔚藍的天空。
協拉頓珠嘆著長氣,說:「可憐的女人,可憐的女人。」
他睡在床上,側耳聽到母親從什麼地方取出了麵粉,在案板上和面,在平底鍋里烙餅。當麥麵餅子散發出香味的時候,他就在這麥餅的香味里https://read.99csw.com進人了夢鄉。早上,他出門的時候,母親流著喜悅的淚水不斷地對父親、對爺爺說:「我說我們家兒子會懂事的。看,他現在肯出門借糧,他懂事了。他不再想著要離開我們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駱木匠舉起手,說:「等等,讓我想想。」他摸著下巴,往左邊走出幾步,又往右邊走出幾步,那樣子,有點像電影里英雄人、物尋思什麼事情時,早已成竹在胸,還要表演一下自己在思考的那種樣子。說實話,協拉瓊巴並不喜歡誰擺出這個樣子。駱木匠放下了摸著下巴的手,說:「走,找索波去商量商量。」
這種憂傷與絕望,擊中了這個年輕人的心房。
進步的人,不是壞人,但也好像從不被人歸到好人堆里去。
索波也懷有這樣矛盾的心情。此時此刻,他又對自己感到憤怒了。其實,這個人才是最不應該參加到這支隊伍里來的,就是自己當時不假思索,就把這個人當成了這支隊伍里一個當然的成員。要知道,這支隊伍承擔著的使命是多麼的光榮啊!如果真是像傳說中的那樣,在那個雲遮霧罩的神秘谷地中,真的存在過一個王國,那麼,那個谷地里肯定就有足夠多的可以開墾的土地。機村那些被洪水被泥石流毀掉的土地,就可以在那裡得到恢復。傳說中說,那個小王國向四方征討的軍隊都葬身於他鄉,沒有回來,然後,那個炎熱的谷地中老鼠們傳播了一種可怕的疾病,絕大部分人都讓可怕的瘟疫給消滅了,只有少數倖存者逃出谷地,遷移到了機村和鄰近的幾個村莊。幾百年後,輪到機村人為了生計又要向那個地方轉移了。
駱木匠在那年大火過後來到機村。沒有人知道他來自哪裡。他離開機村的時候,也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但大家知道,這是一個有來頭的人物,因為他每次來到機村,公社領導都給村裡打招呼,要好好待他。每年,他都到村裡來做一段時間的木工。最近兩三年,他根本就沒有再離開了。大家都弄不清楚,他怎麼就在小學校里像老師一樣,有了一間自己的屋子。機村人覺得他是個外人,但他自己一點也不見外,對機村的很多事務,比機村人更加地當仁不讓。
有人因為害怕而對自己感到憤怒,最終卻發現,憤怒並不會克服這種害怕。
駱木匠還說:「萬一要是我們兩手空空地回來呢?」
卓央也裹緊披氈找了一個地方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