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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那有屁用。」
「你聽過唱覺爾郎峽谷的古歌,那些傳說你在書上看到過嗎?」
「你怎麼知道?你是巫師,能掐會算?」
我們剛到的時候,那個人還對著我們微笑不已,聽見我們的叫聲,正蹲在地上從魚嘴裏扯出魚鉤的他臉色一下就變了:「滾,滾!把魚給老子嚇跑了!」
索波眼裡出現了一種冷冰冰的譏誚的神情:「夥計,到時候你會幹的。」
他們把肥碩的蚯蚓穿上魚鉤,拋到水裡,不多一會兒,就有肥碩的裸鯉頻頻上鉤了。大人們總是告誡我們要遠離這些釣魚人。這些釣者被看成冷血而殘酷的人。魚族生活在水中,當地人從來沒想過要把這柔軟而啞默的一族當成獵取的對象。老人們說,流落紅軍駝子剛到機村不久,曾下河捕魚烤食,結果被同情他的機村人當成妖魔驅逐。只因他一直在村外徘徊哀求,人們心生憐憫才讓他又回到了機村。
這不,那個戴頂寬大草帽的釣魚人,一使勁,把一尾魚從水中拖了出來,他一甩手中的竿子,魚在空中飛過,然後,啪噠一聲掉在了河邊的草地上。魚落在地上,不斷地翕合著冒著血沫的大嘴巴。看著那魚,不止是我,整個這群機村的野孩子都感到背脊發麻,都發出了恐懼的叫聲。
這個看似天真的問題把好心的工程師難住了。他因此有些難過,最後,他對我們這些愛聽稀奇故事的孩子們說:「村子里不是有學校嗎?你們要好好念書。念好書的人以後就有星期天了。」
「我需要幹活的人,而不是看書並且發獃的傢伙。」索波還說,「不過,那裡的樹真大,建一個書屋的話肯定更加漂亮。」
闖下禍事的我們不在村裡,我們在山坡上追獵野兔。青壯年們正在山坡上修築阻擋泥石流的石牆。
我們逼問得急了,他說:「我們不是上帝創造的!我們read.99csw.com是猴子變過來的!」
他也看出了這一點,他提著手裡流著稀薄血水的魚來追趕我們。這情景確實太恐怖了。猴子一樣善於奔跑跳躍的山裡的野孩子,都因為這莫名的恐懼而一個個跌倒了。這個人哈哈大笑。突然有兩個孩子一貓腰從地上爬起來,狗一樣嗥叫著向他撲去,把這個人給撲到水裡去了。
「我記了一些在本子上……」
這個凄涼的夜晚,我們這幾個惹下禍事的孩子,都被拖回家去飽受了一頓打。
「我不是笨蛋,你也不是,所以,你會去干!」索波的口氣斬釘截鐵,同時有種曾經滄海的悲涼意味了。
現在卻沒有一個人敢把食魚者驅離機村。
「好吧,算你有道理。媽的,好像機村隨便哪個人都比我有道理,我真成了機村的罪人了。」
消息傳到工地上,人們心裏正窩著火呢。一者,明知道這些石牆無法擋住滾滾洪流,還要徒費精力去修築;二者,要是那些人不來砍伐樹木,機村怎麼會落到如此地步?憤怒的人們呼嘯而去。一大群人跑過收割過後的土地,在身後留下大片瀰漫的塵土。
他們因此帶走了兩個老人。
當夜,伐木場的人開上汽車,機村人開上手扶拖拉機上縣裡告狀去了。
達瑟並不害怕,他說:「再去覺爾郎,就帶上我吧。」
「你跟駝子支書是什麼親戚吧?」
第二天,幾輛吉普車開進了村中的廣場。一群公安和幾個穿軍大衣的領導從車裡鑽出來,久違不見的老魏也在這些領導中間。有個領導發表了講話。講的是工農聯盟,藏漢一家。然後,索波被伐木場的工人帶過來了。老魏親自解開了他身上的繩索。鼻青臉腫的他搖晃幾下身子,昏了過去。
一直在阻止這場衝突發生的索波挺身而出了。他說:「我是機村的大隊長,不要抓不read•99csw•com懂事的娃娃,要抓,就把我抓起來吧!」
索波換了話題:「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你敢不敢去?」他還是笑而不答。
那個星期天,我們一群孩子從磨坊順著溪流而下採摘經霜風變軟變甜的野刺梨。我們遇到了兩個在溪流垂釣的伐木工人。
達瑟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沒有說話。這個人,跟書本有關的時候,他會說些似是而非的話,但是,任何話題只要不跟書本發|生|關|系,他就無話可說了。
看上去淺淺的溪水竟然把這個傢伙衝出去好長一段。
索波回來才幾天,就遇上了這樣嚴重的衝突。
索波說:「什麼叫哲理?」
「好,好,我就說神靈們都住在牛圈裡行了吧。」
那些天里,磨坊里一刻不停地磨著新麥麵粉,人們心中都暗含著喜悅。孩子們整天都在流經磨坊的溪流上下玩耍,因為在那裡,人人都能感染到一種喜悅的氣氛。村子里已經好久沒有像這樣,有喜悅的氣氛在天朗氣清的日子四處蕩漾了。
「當然了,古歌里說,那個輝煌的時代,護佑那個王國的神靈們都住在樹上。那些神靈從來腳不沾地,就從一棵樹上飄到另一棵樹上。」
我們不知道,很快,伐木場就集合起一幫人,來村裡捉拿我們這幫為非作歹的野孩子了。
「對。」
他說:「我有些話要跟他商量。」
「所以我叫你不要隨便說有哲理的話。」
這些闖進村裡來的傢伙認為一定是那些在家門口曬太陽打發餘生的老人們把我們這些野孩子藏了起來。老人們自然無法把我們交給這些憤怒的傢伙。於是,他們的怒火升級了。他們認為這是一個事先謀划的陰謀,是對工人階級崇高地位的蓄意挑戰。
索波笑了,但他什麼都不說。說他什麼都不說也不對,他對卓央說:「媽的,人都是賤骨頭,沒有人管著還不舒服了九九藏書!」
老魏走後,大家問索波老魏對他說了些什麼。索波並不回答。對他當大隊長,機村人是並不認同的,經過這件事,大家都爭著稱呼他的官銜了。他笑笑,說:「我以前對不住大家,可是,大家再這麼叫我,就是鄉親們對不住我了。」
本來,不用他驅趕,我們自己也要逃跑了。但他這一說,我們的膽子里就生出些別的東西了,大家都站直了身子。不要說我們是群孩子就什麼都沒有想過。我們想,這麼殘忍地對付柔軟而無聲東西的人,肯定是一種妖魔。我們還想起大人們私下裡常常說的話,就是這些人——這些不知畏天敬地的傢伙毀掉了機村的森林,毀掉了我們肥沃的土地。於是,一顆一顆的石頭被我們投到河裡。壞事情總是這樣,一旦開始就很難收場了。一顆顆石頭在水裡濺起一朵朵水花,水底下膽怯而靈活的魚早就逃得無影無蹤了。我們的心裏也綻開了快意的花朵。面對我們這群髒兮兮的野孩子,釣魚的傢伙眼裡露出了膽怯的神情。
那些家裡沒有我們這樣野孩子的人家不幹了,他們要求交出我們來平息事端。
駱木匠反問:「這有什麼關係?我來到這裏把他抬出來過嗎?」
「你以為我也跟你一樣是他媽個笨蛋!」
他對達瑟說的更有意思:「看看那些羊吧,有頭羊帶著時總想四處亂走,沒有頭羊了,又可憐巴巴地叫喚,看著腳下的路都不敢邁出步子了。」
「沒有,沒有。」索波招招手,駱木匠就把頭湊近了,聽索波貼著他耳朵說了句什麼,然後,他就失聲叫起來:「真的,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
「那你怎麼辦?」
索波這才轉臉對駱木匠說:「還是等老魏回來安排吧,他會回來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等我們跑到伐木場的時候,一場混戰已經接近尾聲了。面對有組織且數量佔優的九_九_藏_書工人階級,機村的烏合之眾已經受傷甚多,成潰散之勢了。問題是,在這時候,要想成功逃離也不容易了。伐木場有上千人眾,百分之九十都是身強力壯的男人。他們一擁而上,幾個人對付一個,村民不是頭破血流,就是乖乖就範,束手就擒。
「你再這麼說,我可真不敢要你了。」
你猜猜達瑟這個傻瓜是怎麼說的?他說:「你不要假裝說書上那種有哲理的話。」
索波問達瑟:「你說修那石牆能擋住泥石流嗎?」達瑟的回答很簡單:「我的書上沒有寫過。」
「上帝為什麼叫伐木工人休息,但不叫機村人休息?」
達瑟挺直了身子,一臉莊重:「那就是以後的書。」索波表現出來了前所未有的耐心,與達瑟爭論兩個問題:第一,達瑟寫在本子上的字算不算書;第二,達瑟有沒有寫一本書的權利,因為在這個時代,沒有印刷的書都是叫手抄本,而手抄本往往是反動與陰謀的代名詞。說到最後,索波自己都害怕了:「達瑟你不能再寫了,再寫你就是反革命了!」
那是伐木場的星期天。為什麼要說是伐木場的星期天呢?因為每星期七天中有一天的假日,農民並不能享受,享受這天假期的是砍樹的工人。他們每七天就有一個可以去到鎮上下飯館喝酒的星期天。他們每七天就有一個可以把臟衣服在河邊洗得乾乾淨淨的星期天。他們每七天就有一個可以上山打獵或下河釣魚的星期天。為什麼要有一個星期天呢?伐木場那個被抓走的工程師講過一個故事。他說,有一叫上帝的人創造天地萬物,創造形形色|色的人。到了第七天,現在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造好了,他就規定,這一天他就休息了,他還規定,這一天大家都要休息一天。
我們拿這個問題去問在樹屋上放了很多書的達瑟。達瑟看著我們,臉上沒有一點表情read.99csw•com,不肯說話。
我們不害怕魚,我們害怕如此冷酷對待柔弱無聲生命的人!
這時,駱木匠來了,提醒索波大隊長要抓一抓當前的主要工作。索波笑了:「你是說修那石牆吧?」
穿藍工裝的傢伙們立即一擁而上,利利索索地把他綁了。有棍子重重地落在他身上。他搖晃幾下身子,終於還是慢慢倒下了。剛才呼嘯而來的男人們沒有了一點聲音,退回了村子里,女人們的哭聲響成了一片。
駱木匠著急了:「人家是縣裡的領導了……」
「我不幹,誰都知道,明年山洪一來,那些石牆……嘿!到時候上下都不討好,我不幹!」
機村人看他不像說假話,於是又心生憂慮了:「沒有大隊長,我們該怎麼辦啊!」
索波把指頭豎在嘴邊,說:「這事,暫命就你我兩個人知道。」
處理的結果,讓機村人感到自己取得了勝利。公安把那個釣魚的傢伙抓起來,塞進了吉普車裡,離開了。如今已經是縣裡頭頭的老魏多留了一些時候,他一直等到索波清醒過來。
他都準備離開了。他收起魚竿,從水裡拎出用柳條串著的十多條魚來。柳條從魚鰓穿進去,從嘴裏拉出來,那十多條魚一被提出水面,我們嘴裏又發出了驚懼的叫喊,一齊跑開了。那人又笑起來,而且,笑容里有一種很具威脅性的含意。他說:「媽的,你們這些野人,連魚都害怕!」
「你就像早幾年的我。要是早幾年,我什麼都會幹!」
「你就帶著人修那些石牆,我要去那個地方。」
可稱呼一叫起來,要收口卻不容易了。索波乾脆說:「告訴你們吧,我不是大隊長了,我犯了錯誤,我不是大隊長了!」
我們又一次感到了害怕,但是,看到這個人終於從水裡爬出來,臉上還掛上了淋漓的血跡時,我們都鬆了一口氣,歡呼著跑上山坡。
惹下禍事的孩子們都嚇得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