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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他自己也因此聽見了自己,雖然不是十分準確有力,但一下又一下,都決絕無比。
雙江口這個從誕生到消失,一共不到二十年時間的鎮子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這個鎮子建立五年後,高二學生拉加澤里拉來一些廢棄的舊木材蓋一座低矮的房子。拉加澤里是機村人。機村旁邊的伐木場撤走已經好些年了,廢棄的建築上好多木料還沒有朽腐。十八歲的拉加澤里請拖拉機把這些木料拉到鎮上,蓋自己的房子。
拉加澤里鐵青著臉,沒說一句話。
拉加澤里又接著追問了一句:「什麼手續。」
不是巫師們法術的法,也不是僧侶們佛法的法。而是法律的法。
這時,茶館突然大放光明,不僅裏面的燈打開了,連外面走廊上的燈也打開了。強烈的光漫射過來,把這個小小的工地照得一片透亮。李老闆抱著那個大得有些誇張的茶杯,披件大衣站在門前。他沒有朝這邊看,他的眼睛像平常那樣,看著什麼都沒有的地方。現在,他的眼光就投向那些光與夜色相互交織並最終消失的地方。
大型的國營伐木場遷走,不是說每一株樹都砍光了,只是殘剩的森林「不再具有規模化的工業開採價值」。到了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了,木材可以進入市場自由買賣,那些殘剩的森林,對當地政府和機村的老百姓來說,如果只是論錢,還有上億上十億的價值。
一個姑娘來了,守在他身邊無聲啜泣。哭泣的姑娘是他的同學,也是他的情人。姑娘哀哀地哭泣,想以此阻止他這簡陋的工程,跟她回學校繼續念書,實現他們共同的大學夢想。
拉加澤里說:「這是人家扔了不要的,廢料。」
在縣城上高二的拉加澤里回家休了暑假,決定不九-九-藏-書再回城上學了。他從已經轉移到別處的伐木場沒有拆盡的舊房子上拆下來一些舊木料,請拖拉機拉到雙江口鎮上,蓋他簡單的房子。
李老闆喉里發出他的胡琴一樣模糊而悲切的聲音,轉身走開了。
「未來無限美好,現實卻無比殘酷。」他在最後一次作文中寫下了這樣的句子,然後,離開了學校,來到這個正在機村旁邊興起的鎮子上。但他看到哥哥終於得以解脫的神情,多少還是有些傷心。嫂子說:「不念書了,以前那些錢就白花了。」
但他的建房工程剛開始就停頓下來了。
日漸熟悉的羅爾依站長也說:「你小子想用釘子把我做夢的腦袋釘穿!」
拉加澤里站在原地,麻木的身體慢慢恢復了知覺,天氣並不太熱,要不是李老闆適時出現,他都不知道這事會怎麼收場。把手裡的斧子劈到那個可惡傢伙的臉上?如果這樣的事情真的發生了,那他關於以後的種種打算就全部化為烏有了。如果不劈下去又會怎麼樣?讓檢查站沒收了木料,或者來一大筆罰款,對他來說,也是個毀滅性的結果。他所以來這個鎮子,就是衝著檢查站來的。木材市場開放后,一夜之間,很多人都靠木材生意發了財。檢查站就像是地獄與天堂之間的一個閘口。過了那個閘口,就合了法,木頭就可以換來大把的金錢;過不去,那就違了法,想靠木頭髮財的人就要被沉重的木頭壓得粉身碎骨了。
這個法是什麼?
他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無言地深垂著腦袋的母親心裏隱隱作痛。失去丈夫以後,這個女人就只是默默的勞作,在家務事上早就一言不發了。
圍觀的人們沒有看到期待中的好戲,就像失去了垃九*九*藏*書圾的蒼蠅轟然一聲,四散開去。
暮色降臨山間,氣溫驟降,空氣強烈對流,風催動了林濤。森林已經殘破不堪,但所有還站立著的樹都在風中發出了聲響。
羅爾依就扔下句狠話,跟著李老闆去了。
羅爾依站長提高了聲音:「不要繞彎子,回答我的話。」
「你就說到底要幹什麼吧?」
「回你們機村打聽打聽,哪個小夥子在我面前不是規規矩矩的。」
姑娘哭了足足小半天時間,沒有什麼效果,就用頭巾掩著紅腫的眼睛離開了。第二天,拉加澤里坐在那些修房子的木料堆上,整整一天,沒有說話。太陽快落山時,茶館李老闆走上前來,問了他一句話:「年輕人,你想停下來嗎?也許你真該停下來,看你讓那個姑娘多麼傷心啊。」
拉加澤里覺得眼底再次發熱,但他止住了自己莫名的感傷,更加用力地揮動起手中的斧頭。
在這個鎮子上,就是檢查站辦公室里一些特殊的紙片,紙片上印著表格,表格很多地方都填滿了,只要把筆在墨水瓶里蘸蘸,往空著的地方填上些數字,這張紙就開始產生魔力了。內心的慾望與實在的木頭眼看著就要變成誘人的金錢。紙片從這張桌子上飛起來,從另一個窗口飄進去,飄到另一張桌子上,哪裡有一個更有魔力的東西,一隻手裡有一枚印章。那枚印章飽蘸了顏色,「啪」一聲響亮,表格里那些數字立即就發出了金子的光芒。拉加澤里做過很多這樣的夢,也是因為這個夢境的驅使,最有可能成為機村第一個大學生的拉加澤里拋棄學業與愛情來到這個鎮子上,為的其實就是依靠地利之便,最終靠近那個關口。他真的多次夢見過那景象,看見魔力紙片九-九-藏-書填上了咒語般的數字,敲上印章之後立即變得金光閃閃。羅爾依站長就是那個使抽象的法變得實在,變得富有魔力的人。他來到這裏,是為了親近那法,為了接近那掌握法力的人,但是,一切都還沒有來得及展開,他就已經把這尊神靈激怒了。
全鎮的人有一多半都圍了上來,有人希望這不知深淺的小子被狠狠收拾一下,有人希望因手握大權而沒人敢招惹的羅爾依丟一次臉。
這時,倒是羅爾依顯出了退縮的意思,他環顧著四周,說:「看看,大家看看,我不過是依法辦事,這小子倒……」他的眼光跟李老闆的眼光碰到了一起。李老闆哈哈一笑,走上前來:「羅站長消消氣,念這小子剛剛丟了那麼好的女朋友,可憐可憐,抬抬手,放他一馬。走,走,到我那兒喝口茶,順順氣吧。」
木材檢查站站長羅爾依來了,他用腳蹬蹬地上那些廢舊的木料,說:「喂,小子!這些木料你辦過手續嗎?」
整個地區都為這木材買賣而興奮,甚至有些瘋狂了。
答過這句話,拉加澤里又開始動手搭建他的房子。
拉加澤里沒有說話。嫂子剛嫁到自己家時,身上帶著特別的芳香,眼睛,甚至臉上滋潤的皮膚裏面都往外洋溢著笑意。那時,她和哥哥都是生產大隊的積極分子,都是在全縣大會上戴過大紅花的共青團員。現在,她已經憔悴不堪,飛速變化的社會,沉重的生活使她的眼神滿含著怨毒,哥哥的眼神則常常是一片猶疑與茫然。
拉加澤里初來雙江口時,鎮上還沒有這麼多房子。
他在心裏說:「你要堅強。」淚水卻從冰冷的臉上潸然而下。
後來,人們都開玩笑說:「媽的,小子,那一夜,我們的枕頭都差點叫你砸扁read•99csw.com了。」
「什麼手續?」他鐵青著臉反問。後來,跟鎮上的人混熟了,人人都要對他說,「那天,你的眼神真是把人嚇住了。」他是什麼眼神呢?驚恐?是的,驚恐。憤怒?是的,憤怒。仇恨?是的,仇恨。悲哀?是的,悲哀。當所有這些情緒都出現在他困獸一般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檢查站長羅爾依也被鎮住了。
「我不用打聽,我就是用這些廢木料來蓋個小房子,你就明說,讓不讓我蓋吧。」拉加澤里停下手上的活,眼裡的光芒比他提在手裡那小斧子上的光芒還要可怕。
這是鎮上第一個跟他講話的人,拉加澤里笑笑,說:「要是我跟她一樣有父親把家裡照顧得妥妥貼貼,不用她勸,我也跟她回去上學去了。」
嫂子又說:「這下好了,在這個機村,人前人後,我們更要抬不起頭了。以前抬不起頭是因為窮,以後,人家又要說我們不讓你上大學了。」
風捲起馬路上的塵土猛撲在他的臉上,淚水犁開那些塵土,在他臉上留下了兩道清晰的印跡。他不知道呆立了多久,直到山谷里氣流重新平衡,風慢慢停下來,浩蕩的河流一樣轟然作響的林濤也停下來,聚在茶館里那些人也散盡了。他又揮動起手中的斧子,把一根根長長的鐵釘敲進厚厚的木板。無論將來怎樣,但是,眼下,一座簡陋的房子正在自己手下漸漸成形。第一天,他搭好了架子。那是現成的架子,只是換一個地方重新拼裝起來。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第二天,他給房子蓋了頂。第三天,他給房子裝好了門框與門,現在是第三天的晚上,夜深人靜,在星光之下,他揮動斧子,給房子裝上窗戶。他幹得很慢,因為光線黯淡。整個鎮子正在睡去,只有他叮叮噹read.99csw•com噹的敲擊聲一下一下響在那些人夢境的邊緣。
看熱鬧的人們都四散開去,他一個人站在那裡,深深的絕望像一隻有力的手,緊緊地攥住了心臟。他從來不曾知道,絕望會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他還沒有出生,父親就去世了,對此,他沒有這麼絕望。很多人都說,現在好了,憑考試而不是憑推薦上大學了,把書念出頭,一家人就時來運轉了。但是,對他們家來說,哥哥和母親都在唉聲嘆氣,隨著改革開放來到的,憑本事上大學也並不是什麼好事情。分地到戶需要比較多的勞動力,市場開放,需要很大的膽子,這兩樣,他們家都不具備。他們家就一個性格懦弱的哥哥,一個總是抱怨命運的嫂子,一個沉默不語的母親。他從初中上到高中,一直都是班上的尖子,但是,每一次放假回到機村,看到跟木材生意有關的人都一個個發了起來,好些人家蓋了新房,好些人家賣了嶄新的卡車,再不濟也買了一輛手扶拖拉機代替又要放牧又要飼養的牲口,但是,自己家裡,哥哥還在為自己下學期的學費長吁短嘆,嫂子話里的話,和搭配在一起的臉色就更是不堪了。
羅爾依站長穩住了神:「什麼手續?現在保護森林了,動一塊木料也要林業局的審批手續。」
當時就一個木材檢查站、一家十多張床位的旅館、派出所執勤點和一個茶館。茶館老闆姓李,對茶水生意並不上心,整天捧著個大茶杯麵無表情,偶爾,西山落日燒紅漫天雲彩,東方天空的藍色越來越深,月亮從那深深藍色中幻化而出,李老闆拿出一把二胡,給弓子抹上松香,琴聲未動,先就沉吟半晌,等到琴聲響起來,反倒不如那無聲的沉吟有誘人的滋味與吊人胃口的玄想。
他想,他們聽見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