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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可是……」
拉加澤里路遇的這幾個人,算是機村的規矩人。他們嘴上不說,但還守著一條,不直接提著利斧伐倒那些在這片土地上站立生長了上百上千年的樹。他們願意多費些勁,把伐木場遺棄的木頭從沙礫下挖出來,晾乾了,等待一個捏著指標的老闆出現。
老王笑笑,沒有說話,扶在他肩上的手慢慢收回腰間,猛然一下,握緊的拳頭狠狠地沖向他的肚子。拉加澤里的腦袋猛然搖晃一下,眼前的燈光立即就黯淡了,然後,才感到一陣劇痛從肚子那裡向著全身猛然擴散。他慢慢倒在地上,聽見自己很吃驚很迷茫地說了一聲:「老——王——?」
鎮子上那個小心翼翼拉加澤里大大咧咧地說:「媽的,也不動動心思,警察會像老子一樣走路來抓人嗎?」
身體的感覺恢復了,疼痛差不多是從每一條骨頭縫裡迸發出來,眼淚也湧上了眼眶,隨即湧上心頭的,是強烈的仇恨,要是有一絲力氣,他會生吃了這個傢伙。
拉加澤里來到檢查站前,被撞壞的欄杆已經修復,地上那個白灰描出的人形也模糊不清了。回到店裡,還沒把東西放下,他突然發現老王和縣上下來的刑警一左一右把他夾在了中間。他悚然一下打了個冷戰:「怎麼了?」
「是,我就是老王。」
「只要沒有過關,就是犯法的木頭!」
在鎮上這兩年,他從未見到老王的臉上顯出這麼鎮定冷峻的神色,口氣也前所未來的柔和:「聰明的小子,你說我們談點什麼?」
大家都沉默不語。
老王還是笑嘻嘻的:「我等你大半天,等你的消息。你回去時我跟你打過招呼的。」
「我只是https://read.99csw.com回家取糧食去了。」
「為什麼?」
「只要是木頭,糞坑裡刨出來也可以換錢!」這話,引起大家一陣得意的轟笑。
這個平常看上去貌不驚人的老王,卻能看透他的心思:「恨我?不要恨我。我就不恨你,我只是在工作。破案。驗關員是國家的執法人員,居然有人敢開著卡車要撞死他。我在破這個案。我想,你可能有什麼話沒有告訴我吧。」
最厲害的是林業局的章子,「啪」一下,一個章子蓋在一張紙上,那就是指標,你搞木頭就不是濫砍亂伐——有了這張紙,哪還用你上山去砍木頭,隨便走到一座有好木材的山前,老百姓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不是個有路子的老闆。有路子的老闆不一定夾一個小黑皮包在腋下,小皮包也不一定膨脹得要把裏面的錢嘔出來的樣子。真有路子的老闆衣著平常,小黑皮包在年輕馬仔手裡,而且不鼓脹,為什麼要那麼鼓脹呢?裏面就是一張幾張木材指標的單子嘛,每張紙上都有林業局的大紅鮮章。有路子的老闆出動,有時還有鄉政府的,區政府的人陪在身邊。
啪!蓋一個章,可以挖多少千克黃金。
「看來你還想嘗嘗別的玩法。反正這個夜晚還長。」
這回,躲到橋下的那些傢伙們聽清了聲音,綻開笑臉,從橋孔下面鑽了出來。
下面有些動靜,但沒有人出來。
拉加澤里說:「朋友們,回家去吧,不會有老闆來了。今天不會有,好多天都不會有了。等不來老闆,等來了警察就麻煩了。」
他上了橋,在橋欄杆上坐下來,點燃了一支老闆們才抽的紅塔山香煙。
九_九_藏_書「當然不是你。要是你還用費這麼大勁?」老王的面孔上有了些許猙獰的表情,但語氣仍像平時那樣平和安詳。
老王對這一切熟視無睹,平靜地從他胸前的口袋裡掏出那盒香煙,抽出一支,給自己點燃。兩個刑警又把他以那個難以忍受的姿勢放在板凳上面,老王說:「你也不要不好意思,人人都是這樣。只要是人都會這樣。」
拉加澤里說:「我們還是在外面屋裡談吧。」
拉加澤里用盡全身力氣,把一口血沫吐在老王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上。
「看來要請你到我們那兒坐坐了。」
他又喊一聲:「是我!」
「風聲緊了?」
這樣的人一來到村前,整個村子馬上就動起來了。手提利斧的男人們立即就把這個老闆包圍起來,過去那些反感伐工場大面積採伐森林的當地村民如今都成為枝術嫻熟的伐木人了。砍一方的木頭可以掙到幾十塊錢,苦幹一天,兩三百塊錢就到手了,那差不多是莊稼地里一年的收成了。這種情況下,想要他們遵從祖祖輩輩敬惜一切生命,包括樹木生命的傳統是沒什麼作用了。
這張常常因為患著哮喘,吸不到足夠氧氣而憋得像豬肝的臉此時卻煥發出了閃閃的紅光。
老王看了那個刑警一眼,從他胸前的牛仔服口袋裡掏出了那包只抽了一支的香煙:「喲,紅塔山,你小子抽上老闆煙了。」然後,他又看見了那整條的老闆煙,「看看,看看,這小子發了什麼橫財了?」
「沒出息,在山上弄了幾根木頭,就把自己當成賊了!」
老王好像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他說:「是,沒人知道有這個房間,但來過這個房間的人,https://read.99csw.com一輩子也忘不了它。」
當年,伐木場把漫山遍野的樹木伐倒切段,直接就從陡峭的山坡上放下山來。沉重的木頭衝下陡峭山坡,一路鏟倒小樹,犁開荒草,大雨一來,泥石流從失去遮蔽的山坡上飛泄而下,好多木頭就深埋在了堆聚的砂礫之下。國營伐木場的工人才懶得從泥土裡頭把那些木頭挖掘出來。山上是伐不完的大片森林,誰會去理會深埋在泥巴里的木頭?
拉加澤里沒有回頭,但他聽出那是兩個人的腳步聲。於是,他放慢了自己的腳步。是更秋家老三和刀子臉甲洛。他們給他送來了肉、面、油還有一條紅塔山香煙。拉加澤里也不客氣,只說:「有什麼消息,我會告訴你們的。」
「我不知道。」
國營伐木場遷移去了別的地方。砍伐卻沒有停止。每年,林業部門都會派發採伐指標。木材市場開放了,指標落到地方政府、公司和個人的手上。林業部門當然還會指定採伐這些木材的地方,實際情形中,拿到指標的人,在什麼地方收購和砍伐這些木頭,差不多就是隨心所欲的事情了。運往內地的木頭,只要有那一紙批文,就能在檢查站暢通無阻。木材生意就這樣起來了。
「什麼可是,老子叫你把耳朵放尖,打聽消息,你聽到消息了,卻不告訴我。這打是你自找的。」
「兩三年了,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可我不知道你要跟我談什麼。」
「不是……我。」
老王還是那麼和顏悅色:「不要害怕,只是請你到我們哪裡坐坐,說回子話。」
走出村子不遠,後面就有人追了上來。
這時,峽口前方的太陽正在落山,斜射的陽光晃read.99csw.com得他有些睜不開眼。他在一個峽口前放緩了腳步,峽口中央,一道湍急的溪流喧嘩著奔騰而下,穿過公路下面的橋洞,匯入了從機村流來的大河。
說著,當胸又是重重的一拳。拉加澤里眼前當即金星一片,嘴裏一股血腥味道,又痛又急,又恐懼又委屈,當即就昏過去了。但他年輕的身體比他想像的還要棒,很快,就他睜開了眼睛:「我什麼都沒聽到。」
「在林子里取木頭,你說得輕巧,有膽量真去取幾棵來試試,不要自己上綱上線,你們這是在土裡刨木頭,伐木場丟了的木頭!」
這個可能比他一生都要漫長的夜晚就此開始了。他們搬來兩條板凳,把他抬起來橫放在上面,一條在頸下,一條在屁股下面一點,只要他身子一軟,拄在身上的警棍立即通電。失禁的尿液打濕了褲子,淅淅瀝瀝漏在地上,洇開了是好大一攤。一時間,他麻木的身體沒有感到疼痛,但強烈的自尊使他感到羞愧難當。
無論怎麼咬牙,怎麼努力,拉加澤里懸在兩根板凳上的身子軟下去,軟下去,終於觸到了地上,電警棍再次讓他身體痙攣。
說話間,刑警就把電警棍頂在了他的腰間,手指已然放在了開關上。拉加澤里乖乖地邁開了步子。他的手心和背心都汗濕了,心臟打鼓一樣咚咚作響。他害怕,同時還有點不好意思,心跳的聲音大得恐怕兩個警察都聽到了。
「我們祖祖輩輩靠山吃山,在林子里取點木頭換錢,怎麼就是賊了!」
「你是說我們做賊心虛嘛!」
「那我告訴你,你一個月取一次糧食,對不對,你不是說我們在一起兩三年了嗎?你多久取一次糧食我這個老警察不知道?說!read•99csw•com怎麼這次剛過一個星期就回家拿糧了!」
啪!蓋一個章,可以進山采二十天蟲草。
老王彎下腰來,沒有一絲一毫的怒氣:「吃驚了吧,小子,對不起了,這是我的工作。」
他看到了停在溪流邊的拖拉機,看到了溪流被人引到一邊去沖刷淤積的沙礫,他在橋上站住了,撿起兩塊石頭扔到橋邊的潭水中央,喊一聲:「藏著了腦袋露出了屁股,你們還是出來吧!」
「我沒聽到什麼消息。」
以前,森林是國有資源,只有國營伐木場開採。而今開放搞活,不止是木材,差不多所有的東西都變成了指標與批文。個人可以開採黃金了,只要你有一紙批文。個人也可以採挖天然藥材了,但你必須拿到一張採挖證。老百姓說,那些過去當工作組的幹部學聰明了,不搞運動了,不下鄉了,舒舒服服呆在城裡,坐在椅子上,往一張紙上啪一聲蓋一個公章,那張紙就身價百倍,變成不得了的東西了。
「我不害怕,我為什麼要害怕。」拉加澤里覺得自己很下賤地賠上了一個很難看的笑臉。他沒有想到公安執勤點會有這樣一個冷冰冰的房間。穿過辦公室兼飯堂,穿過擺了幾張行軍床的的卧室,就到了那個冷氣凜凜的房間。這個房間沒有窗戶,除了幾隻凳子再沒有別的東西。除了水泥黯然的灰色再沒有別的顏色。
拉加澤里走下公路,來到夥伴們中間:「那幹嘛要藏起來?」
老王彎下腰來,幾乎把他那張平靜里掩不住興奮的臉貼在了他的臉上:「你肯定知道案子是誰犯的?」
「我在鎮上,什麼事情都能聽到一點。」說完,拉加澤里就上路往雙江口去了。很快,鎮子上稀疏的燈光就在黃昏中閃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