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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警察手鬆了一點,卻沒放開:「小子,裝什麼英雄,人都是肉體凡胎!」
他就往前走了。
而警察在他身後叫道:「回來!」
崔巴噶瓦搖了搖頭:「哦……老話說,一個男人一生最多可以犯三次錯,小子,你一次就同時犯了兩個,再犯就是第三次了。」
「你在向老子叫板?」警察咬著牙,壓低了聲音。
屋子就在他眼前慢慢亮堂起來。火塘里溫和抽|動的火苗。鋥亮的茶壺。光滑的地板。整齊的壁櫥。一個和顏悅色的比想像中年輕的婦人。
拉加澤里跟在崔巴噶瓦身後,隔著有十來步的距離,他覺得很不對勁。在回村的路上,他一直想像著自己懷揣著一紙批文,像那些有路子有來頭的老闆一樣來收購木頭,該是何等的風光。不想,一出門就遇上了這個拿欺負人尋開心的警察。那個難捱的夜晚,他們那麼折騰他,他心裏都沒有什麼。因為這是破案。但從今天開始,他心裏就帶著對警察的恨意了。他跟老人的距離就越來越遠。他不想自己狗一樣跟在別人後面,他的腳步更慢了。前面的老人卻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露出關切而探詢的表情,他父親對兒子一樣的口吻說:「孩子,來吧。」
崔巴噶瓦說:「警察先生,我們自己的孩子我們自己管教,誰讓你穿上了這身的衣服,就把不能隨便打人的規矩都忘了。」
女主人把酒漬的刺梨,茶水端到他面前。他喝下一口茶,卻是喝了酒的效果。一時間百感交集。
「不是你的,是國家的。」
「你……!」
他站在了警車跟前,等著警察發話。警察不說話,用以為他會害怕的眼光緊盯著他。他回敬以滿不在乎的,裏面還摻雜著兇狠氣焰的眼光。他讓那兇狠的帶著恨意的眼光越燒越旺。警察的眼珠錯動了,眼光溜走了。
「看你走路的樣子。」
中間,他醒來一次,屋子裡悄無聲息。看看窗外,一鐮彎月已經從黝黑的山樑背後升上了天空。他翻了一個身,又沉沉地睡去了。再次醒來時,天已經亮了。女主人正在重新點燃火塘。崔巴噶瓦拿上了砍刀,繩子,只對他說了一個字:「來。」
村子里的人都說,崔巴噶瓦老頭好久都不在村裡現身了,看來是專門來會拉加澤里。這個不常在村裡的拉加澤里並不知道。但他真是拿自己做榜樣。走在山道上,老頭隨手指指某個地方,這裏,那裡,伐木場大規模砍伐過後還殘存了小片林子都在木材生意起來之後,被機村人自己給砍伐了。
女主人卻抻開袖口擦起了眼淚,她說:「孩子,想跟老人說九_九_藏_書說話,就來找你大叔吧。」
他說出這種話來,一面從圍攏來的人群的讚歎中感到了快|感,一面因為警察表情的變幻而心驚膽戰。
他得意地想到了一個詞:早泄。於是,他的嘴角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錢就那麼有用?什麼東西都弄光了,這輩子活了,下輩子人還活不活了。」
「你這話,你這話……」拉加澤里本想說這話太反動了,但他也明白這個時代不大時興給人扣上這樣的罪名了,「你不怕犯錯誤嗎?」
拉加澤里就跟上去了。
女主人拿來一條毯子,他聞到了那條毯子上熟悉的氣味。遠去戀人的氣味。他喃喃地念出了從前戀人,主人女兒的名字。女主人說:「是她的東西,你知道她是個愛乾淨的姑娘,不然,怎麼會想去當醫生呢?」說完這話,女主人又抹起眼淚來,說,「當年,兩個年輕人是多麼般配的一對啊!」
然後,他對拉加澤里說:「跟我走,我給你弄弄身上的傷。」
「拿他自己做榜樣,教育我不要砍樹!可是,我怎麼會去砍樹呢?」
「到底是念過書的人啊!」老頭感嘆道,「看得到美麗的東西!這些樹多半的時間雪裡生雪裡長,乾淨!」
「哦!」老頭像被什麼東西撞擊了胸膛一樣叫了一聲,「那樹是要站在高處的,人都埋在土裡了,還要糟蹋那麼好的木頭!這些漢人怎麼有這麼古怪的念想!」
「為什麼是兩個?」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仍然一前一後相跟著。崔巴噶瓦家不在村子里。原先,機村人的房子都緊挨在一起。兩次泥石流把三分之一人家的房子都推倒了。加上改革開放分地到戶,一些人家就把新房子修到村外去,靠近自己家承包地旁邊了。崔巴噶瓦夫婦就一個獨生女兒,日子一直比較好過。村裡分地的時候,大家都要好地,崔巴噶瓦卻挑了離村子遠,靠近樹林的一塊地。那塊地是機村人口增加后,砍伐了一片樺樹林后開墾出來的。地邊上就叢生著刺梨,紅柳與亭亭玉立的白樺。像機村的每一塊土地,那塊地也有一個名字,叫「兔子」。這不單是說這塊斜卧在山坡林邊的地像一隻褐色的兔子,而是說這地剛開出來,年年嫩綠的青苗差不多都被野兔吃光了。如今,這也只是一個名字了。雖然那塊地邊上還站立著一些稀疏的林子,但裏面早就沒有兔子們藏身之處了。
崔巴噶瓦說:「你腦子裡東西太多了。」
崔巴噶瓦當然知道這全是因為自己,所以他驕傲地說:「看,我的林子。」
拉加澤里走出這個院子,突read.99csw.com然有很悲傷的情緒湧上心頭,要是他繼續上學,那這個倔強的老頭真的會成為他的父親,但這一切不能挽回了,他冷冷地在心裏說:「大叔,我也顧不得你那些道理了,我一次就把三個錯誤犯完了。!」
拉加澤里一時不知怎麼稱呼。
拉加澤里也把聲音放柔和了:「我就在村子轉轉,是你招呼我過來的。」
拉加澤里突然以一種很漫不經心地口吻轉換了話題:「我要鎮上聽說,有人喜歡用這樹做棺材。」
警察大笑:「補破輪胎,給人家跑熱了的汽車降降溫度,那麼個破生意,還工商執照,聽口氣像開了多大的公司!」
他用底氣不足的聲音說:「我不會了。」
「不要為難孩子了,坐下吧。」
「你怎麼知道我有傷。」
「誰?」
「好吧,孩子,把衣服脫掉,讓我看看你的傷。」
「我在那裡開店,我有工商執照。」
老頭真也就回不上話了。但拉加澤里還要找補一句:「所以,漢人也就想死後睡一副好木頭的棺材。」
崔巴噶瓦用了開玩笑的口吻,臉上卻一點都不動表情:「是不好稱呼,因為她差點就是你媽媽。」
走獸隨茂密的林子一同消失了。
當人們可以隨意地對任意一片林子,在任何一個地方,不存任何珍愛與敬畏之心舉起刀斧,願意遵守這種古老鄉規民約的人就越來越少了。到了今天,機村傳統上幾片薪柴林早被砍得七堆八落。只有這片林子,因為有一個倔老頭還固執地遵守著這個規矩,人家也就不好任意下手,還能一茬茬長得整整齊齊。這片面積廣大的群山裡,除了不能成材的杜鵑樹林,這是唯一一片整齊漂亮的林子了。
他就起身相跟著去了。用屋子後面的泉水洗了一把臉,他感到神清氣爽。也許是走出了房子,沒有了那種特別安詳氣氛的籠罩,他馬上為曾經露出的可憐相而後悔了。崔巴噶瓦好像總能猜到他的心思:「想走了?不行,你得幫我干點活還我的葯錢。」然後,把一把砍刀塞到他手上。
「我。」
女主人就嘆氣:「從小沒有父親,可憐的孩子,你就不要再讓他不開心了。」
拉加澤里脫去上衣,露出腰眼上一圈圈烏斑。崔巴噶瓦取來草藥掏碎了,用酒和油脂調成膏狀,一股沁涼的感覺就絲絲縷縷地滲往皮膚里去了。他愜意地嘆息一聲,神情卻有些恍惚了。他用有點可憐的口吻說:「好累呀。」
老頭子說這些話時,拉加澤里一直在向山的高處張望。他知道自己在張望什麼。是那些在十月間在一地白九-九-藏-書雪與燦爛陽光中的落葉松。這種樹木,只生長在針葉林帶將盡未盡,海拔將近四千米的高山之上,而且數量稀少。深秋時節,它們落盡了金燦燦的針葉,光禿干硬的枝叉伸展在藍天之下。現在這個季節,即便是在雪線附近,樹木凍住的身子又活泛起來,冰凍的脈管打開,水沿著這些脈管,上升,上升,使那些堅硬的樹枝變得滋潤柔軟。僵住的枝條開始在微風中飄蕩。而從遠處看去,枝頭爆開的密集綠芽,竟氤氳成一樹翠綠的薄霧。
「藏人也一樣啊!」
「我看見你,你害怕警察。」
「這是我的村子,你們不是愛管戶口嗎?我的戶口在這裏。」
拉加澤里笑笑,過去了,他知道,從自己可以看見的地方,從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在很多雙眼睛看著自己。所以,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本身就很睏倦,很容易就擺出混世的年輕人愛好的那種拖著腳步的懶洋洋架勢。中途,他還停下來,給自己點上了一支香煙。然後,他站到了警察跟前。是跟老王一起打他那個警察。
乾乾淨淨的院子里,石板縫裡,伸出了牛蒡肥厚的葉片。
「怎麼又回來了?」
拉加澤里也才認真想了一下這個問題,的確,這個倔老頭為什麼對自己女兒過去的男友這麼心平氣和,慈愛有加。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半真半假地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他給我用催眠術,然後教育我。」
「哦,我死後可不要埋在土裡漚成一堆蛆蟲,我要火葬,一把火燒得乾乾爽爽!」
崔巴噶瓦朗聲大笑,響亮的笑聲把在林子裏面覓食的一對斑鳩都驚飛起來了:「犯錯誤?小子,總想去靠什麼譜的人才會犯錯誤!什麼是錯誤?靠的不準就是錯誤。我什麼都不靠,犯什麼錯誤!」他的眼睛里出現了憐憫的神情,「小子,你離開學校,還有我那聰明的女兒,那就是一個錯誤。」
崔巴噶瓦道:「沒爹教的娃娃,可憐!」
老人咳嗽一聲,說:「有客人了。」
「一個好姑娘,一個好前途,兩個。」
夜露浸軟的路潮潤平整,轉過一個山彎,就到崔巴噶瓦家取薪柴的地方了。後來,有人問說:「老頭不記恨你嗎?」
那口吻讓女主人流出了眼淚。
「你又沒有下輩人在機村了,操這個心幹什麼!」
這一趟出來,並沒用帶出來的砍刀,拉加澤里明白,老頭子就是想跟他說說這些話。老頭子把他當成一個男人,不願意在女人面前教訓他。問題是,任何教訓都沒有什麼用處了。
「我沒有犯法,我不怕。」
轉眼間就來在了進行課https://read•99csw•com外教育的地方。這面南向的山坡,隔著小河正與機村遙遙相對。滿坡是不能成材,但燒起來火力強勁的青杠樹。這樣的青杠樹林在村莊附近有好幾片。過去,雖然滿山遍野都是茂盛的森林,機村人烤火做飯,採伐薪柴從來都固定在這幾小片林子。那時山林沒有權屬的概念,但約定俗成,哪幾家人砍哪一片青杠林作為薪柴,都有一定之規。這還不是規矩的全部。青杠樹在當地算是速生樹種,採伐薪柴時,都是依次成片砍伐。從東到西,從下到上,十來年一個輪迴。最早砍伐的那一茬,圍著伐后的樁子抽出新枝,又已經長到碗口粗細了。後來,工作組來下鄉,小學生們在教室里過冬天,需要城裡人一樣在不出煙不揚灰的爐子里燒木炭,村裡也是在這薪柴林邊開了窯口,一年一窯,也是幾片林子輪流來過。
機村唯一還留著一根辮子,辮子里還編織著紅色絲絛的男人從人群里站了出來。這個人是拉加澤里從前戀人的父親崔巴噶瓦。他走過來,伸手扼住了警察的手腕,他手上沒有動作,只是越來越緊地扼住警察的手腕。警察的臉色慢慢變了,手也鬆開了。
他沒有回頭,仍然往前走,他心裡頭不怕警察,但他的身體害怕,他一身的肌肉和神經都繃緊了,準備承受背後襲來的警棍的擊打。帶著強烈電流的警棍不僅擊打肌肉,還能擊打骨頭與神經。但他都走出了圍觀的人群,那警察倚著警車沒有動彈。讓一群被激發出敵意的村民圍著,他也不敢動彈。他臉上依然擺出兇惡的表情,心裏卻焦急地等待入戶調查的兩個同伴早點回來。其實,當他舉手招呼時,心裏並沒有什麼惡意,兩個夥伴去尋找線索,他給分配了守車的無聊任務,看到曾被「留置」在執勤點一個夜晚的拉加澤里,只是想叫他過來說回子話,打發掉這無聊的時光。是他眼睛里那堅定的目光惹惱了他。自己是警察。一個警察出現了,就該讓所有人都感到害怕。但這個傢伙他不害怕!
「我的腰!」一股劇烈的疼痛從腰眼那裡直升上腦頂,並在眼前炸開了一片金花。
兩個人一前一後相跟著出了村子,過了一道溪流上的木橋,上了一段緩坡,來到了崔巴噶瓦家門前。整齊的柵欄圍出一個乾淨的院子。柵欄邊上,一株刺梨盛開著雪白的繁花。編柵欄的柳樹棍,年年發葉抽枝,已經是一排整齊緊密的小樹。
這時,有人發話了:「都是肉體凡胎,憑什麼有人打人,有人被人打!」
「教育你什麼?」
「看你的皮膚與眉眼,也是我們一樣的黑https://read.99csw.com頭藏民吧,你這麼做,你的父母該擔心你死後要下地獄了。」
「呸!看一大清早,我們說些什麼話。我們還是回去吧。」走了一段,老頭回過頭來,看拉加澤里還不斷抬頭去望山高處,雪線上那些氤氳著綠霧的正在萌發新葉的落葉松,心下就有些狐疑,「小子,走路時好好看著腳下,不要踩空了。」
拉加澤里心裏知道自己是不應該激怒這個警察的,但是,這是在機村,將要開展的生意需要自己在眾人面前用這種挑釁的口氣跟警察說話,「破不了案子,用多大口氣說話都是沒有用的。」
「那在雙江口鎮上就沒有戶口。」
拉加澤里低下頭去,用自己聽上去都不太清楚的聲音說了聲:「對不起。」
「對,你!」
警察出手很快,把他一隻手扭到身後:「還想嘗嘗請你過夜的滋味?」
他不禁嘆道:「那些落葉松真是好看。」
拉加澤里很不好意思,因為老人是自己過去戀人的父親。過去的戀人已經是醫學院的大學生。自己卻被一個靠一身衣服提高了身份的警察欺負。所以,他站立不動。老人又回過頭來,說:「來吧。」
「可是,你看廟子里,那些活佛燒成灰了,還要用那麼多金銀和寶石做成寶塔來安放!」
從陽光下走進石屋,眼睛一時什麼都看不見,但他的鼻子聞到了一股乾淨整潔的味道。乾淨整潔是什麼味道?就是這種味道。
「我?」
可他什麼都沒有聽見,藥力和這房子里安詳的氣氛使他從裡到外松馳下來,沉入了睡鄉。
「國家的,國家的!什麼東西都是國家的。國家是個多麼貪心的人哪!他要那麼多看顧不好的東西幹什麼?什麼東西一變成國家的,就人人都可以隨意糟賤了!」
剛走到村中廣場上,倚在警車門邊的警察就向他招手。
他一邊後悔自己用這麼可憐的腔調說話,卻止不住自己的嘴巴繼續用這種腔調喃喃地說:「我瞌睡。」
這樣的話聽起來,就像上學時喜歡抄在日記本上的格言警句。這使拉加澤里心生惆悵,真正的生活一經開始,任是什麼樣的格言警句都沒有什麼作用了。他走在老頭的身後,眼睛突然就有些濕潤,生活只是像個念頭一樣差了那麼一點點,不然的話,他會從很遠的大學里走回來,學一個女子叫這個倔強的老頭做父親。
「我看得出來,你害怕。」老頭慢慢搖搖頭,「犯過法的人怕,將要犯的人也會怕。」
吃過早飯,拉加澤里心裏有事,正想告辭,崔巴噶瓦拿出昨天調好的藥膏:「帶上這個,我最多留你三天五天,不能留你一輩子,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