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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補好輪胎,卡車重新開動,黃昏已經降臨了。巨大的黑暗從每一個有陰影的地方——從樹影下,從岩洞里,從鎮上那些房子的某個角落,甚至是人心的內部某個地方——漸漸瀰漫開來。那輛重載的卡車嗚嗚嘶叫,出了鎮子,進入盤山道上,在這樣的路上爬行四十公里,越過海拔將近5000公尺的山口,再急轉而下,順著峽谷,轉到東南方的出山的路上去了。看看地圖就知道,這是一條很繞的路。如果地理只是一張紙,那麼,打開這張紙,從這些出產木材的群山,從這個自治州的腹地,或者說青藏高原東北部通向四川盆地的地方劃一條直線,那麼,這條公路並不需要繞這麼大一個圈子。如果公路照這個方向走,那就不是在機村裝載了木頭的卡車要往這鎮上了來,而是公路到了這雙江口鎮上后,不上山,直接往機村去,然後,經過機村往風景美麗的覺爾郎峽谷去。但是,機村與覺爾郎峽谷那急降了上千米的懸崖把這條路封斷了。在那個地方修路,需要很多錢,也需要更高的技術。已經有好幾支設計隊勘察過這條路線了。共同的結論是從機村開始,打一條隧道,長五到八公里,那條高等級公路穿過覺爾郎風景旅遊區(規劃中的),這樣,汽車可以在危險的盤山路上少跑近百公里路。而且是最危險的翻越雪山的路段。在這近百公里路上,冬天的冰雪,夏天隨時爆發的泥石流,時常有車毀人亡。但現在是五月,是這條道路最為暢通與安全的季節。
「行了,行了。到時候就來吧。」
雪把方向也從腳下奪去了
他說:「我的女同學都上醫學院了。」
拉加澤里緩緩搖頭:「你是國家幹部,你讀自考有好處,我讀自考幹什麼?」但他想說一句更快意更決絕的話是,「我已經把自己毀掉了。」但他沒有這樣說,他用哀戚的口吻說,「本佳,你要幫我。」
「有點高興?臉都快笑爛了,有點高興?我看是高興壞了!算了,那幾米木材的指標我白送你。以後,你也不必來找我了。」
在翻過高高雪山的時候,
「我……就是……有點高興。」
在他想像中,這種時候,應該有點做什麼不能見天的事情時那種詭異的味道,卻沒有想到眼下這事情卻像在百貨公司買東西一樣的正大光明。本佳手按著塞進了錢的上衣口袋,把頭伸出窗外,喊道:「幫我看看值班表,我是不是晚上的班!」
看見他出現在店裡,李老闆臉跟眼睛一絲不動,也不招呼服務員上茶。拉加澤里臉上那未經訓練就自動出現的略帶諂媚的笑容就僵住了。九-九-藏-書
拉加澤里有點委屈了:「我是說你要的那落葉松,棺材料,我找人去弄了!」
拉加澤里哪見過這樣錢不像錢,就像紙一樣在桌上飛來飛去的場合,敢忙往後退縮:「下次,下次吧。」
他都轉身走到門外了,本佳卻叫道:「回來!」他又轉身回去了。
就像電影里到了很關健時刻那樣,他腦子裡響起了一段很憂鬱的旋律,那是鄉村裡古老的民歌:
回到修車店裡,他在床頭上的鏡子里看見自己還掛著一臉笑容。很開心的笑容。含著諂媚之意的笑容。而在此之前,他心裏痛恨那些臉上總是掛著這種笑容的人。在鎮上這兩年多里,跟同在鎮子這幾十號人相遇,他也會微笑。但那笑容總顯得落寞而空洞。在別人看來,這也是一種孤傲的表現。但是,一旦有了一點機會,這種動人的諂媚笑容就浮現在自己臉上了。他躺在床上,身體很累,腦子卻很新鮮。又從床上起來。店裡也沒什麼事,他就往茶館去了。
「忘不掉?」
本佳卻說:「我撤了。」轉身把拉加澤裡帶到自己屋子裡,「來,我有道習題解不開,聽說你在學校是高才生,幫我看看。」那題就是高一年級的水平,三下兩三,他就把題解開了。並隨手把每一個步驟都寫在了紙上。本佳也不是個笨人,題還沒有解完,他就已經明白過來。
本佳說:「好了,好了,乾脆,你就跟我一起讀自考大學吧。」
「什麼事情?你的木頭裝了車,通了關,運到山外的市場上賺到了錢?」
這些話聽得本佳臉上浮起了笑容:「小子,不知為什麼,我就想教教你,免得剛入得門來,地皮都沒有踩熱,犯了行內的忌諱,又被踢出圈外補輪胎去了。」
「小子,該學學這些東西了,要在場面上混,這些可是必須的功夫啊!」
轟然一聲,拉加澤里的頭一下就大了。命運之門剛剛在面前打開一道縫隙,讓他看見了天堂里的一絲金光。他本以為,這門會越開越大,現在,卻在一個不可能預想到的地方訇然一聲要關上了。於是,他聽到哀求的話從嘴巴里滾滾而出。本來,他可能會有更下賤的表演,但是李老闆把他止住了:「少說這些自己都不愛聽的話,還是先把眼下的事情辦好吧。」
重載的卡車又開動了,雪亮的前燈打開,光柱隨著車子的移動橫掃過鎮上那些蹲伏在夜色中灰濛濛的磚牆瓦頂的房子。強烈的燈光照出了房子上那些平常並不留意的塵土。坐在車上經過這個鎮子和呆在這個袖珍的鎮子感覺是截然不同的。在汽車強烈的車燈照耀下,這不過是一個像是因為被遺忘而漸漸沉陷的地方。但是,對木材盜伐者,長途汽九_九_藏_書車司機和木材老闆,以及警察和林業系統相關人員心目中,這可是一個大名鼎鼎的地方,而且,這個利益鏈條上的每一個人,都不會想到,從現在開始,還有十來年時間,這個地方就會被人迅速遺忘。鎮上因為各種因緣而風雲際會的人物,四散開去,消失在茫茫人世中,不復相見。只留下這些房子還矗立在荒野之中,顏色日漸黯淡,房頂慢慢坍塌,只剩下一些斷壁殘垣爬滿了荒草與藤蔓。現在,這個鎮子外表昏昏欲睡,而在內部,在裡邊,卻是另一番景像。警察在大瓦數的燈光下詢問「留置」的嫌犯;檢查站的人圍坐在麻將桌前;茶館里,一些生意人在交流信息;旅館的床上,長途汽車司機已經沉沉睡去,還有一些身份曖昧的傢伙百無聊賴地對付著整箱的啤酒;而在某個貿易公司新開的辦事處里,裝飾得頗有大城市酒吧風格的包間里,那幾個漂亮的公關小姐正在陪客人痛飲XO。貿易公司辦事處那種張揚豪華的風格使低調的李老闆不屑的同時,也深感不安。上個星期,他應邀參加了辦事處的開張典禮。那麼響的鞭炮,那麼短裙子又那麼大方的公關小姐,那麼多的洋酒,床一樣寬大的沙發都讓他不安。儘管如此,那天他還是喝高了。李老闆是個很節制的人,但是,他一臉紫紅,站在修車店前說,「媽的,那些姑娘就敢一屁股坐在你身上,媽的,還喝交杯!」他緩緩搖頭,輕輕嘆氣,「媽的,這個世道,這個世道!」
李老闆仍然抱大號茶杯,安坐在店子里。
拉加澤里點點頭。
拉加澤里站在店門口,看那輛卡車前大燈兩支光柱交叉在一起,左右搖擺,從遠處看去,像是蝸牛慢慢爬動時頭頂上那對細細的觸角。不是車燈不夠強勁,實在是這大山裡的夜色太寬廣無邊了。很快,卡車晃動的光柱就被大山的暗影完全吞沒了。
阿媽再縫一雙就是了。
拉加澤里不想說話,但他的眼裡卻有淚光漾動了。
「那你真是個傻瓜,為什麼不繼續念書了?」
「李老闆好。」
拉加澤里這下心裏踏實了,剛才看本佳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他覺得自己的事情人家並沒有放在心上。那張滿不在平的臉一沉下來,說明他是在乎的。於是,他那一臉感激的笑容再也不是裝出來的了。感情一到位,嘴裏那些好聽的感激話想都不用想就溜出來了。在鎮上,人們都說這很少說話的小子是個倔骨頭的傢伙。但在此之前,他既沒有與這些人平等的機會,也沒有通了關係在一起做點什麼,一個人微言輕的人,對這個世界又有什麼好說的呢?現在,他心裏踏實read•99csw•com了,好聽的話自己就涌到嘴邊了。
拉加澤里找到本佳,也不說話,把他拉到屋子裡,將裝在信封里的八百塊錢塞進他口袋,壓低了聲音:「你跟劉站長是什麼時候的班?」
車上的木材有十多個立方,他的指標單上只有五個立方,但是,本佳連看都沒看,就收了他那張紙頭,另換了一張硬紙卡片,在空格里填上數字,蓋上一個藍色的方塊印章,就在屋子裡按動電紐,關口那根欄杆就慢慢升起來了。
本佳有些動容了:「想不到你小子還有這些故事。可我想不通,你為什麼不好好上學了。」
「女同學。」
李老闆也抱著茶杯從店門前路過,他也沒有抬頭。李老闆還在門口站了一站,看他忙活自己的事情。
一回鎮上,他直接就到了檢查站。
李老闆不聽這個還好,一聽這個,猛然一下把那大茶杯墩在桌子上,頓時,裏面那些漂亮的綠中帶點點微黃的茶芽翻捲起來,青碧的茶湯立即就混濁了。他背了手走到門口,站了一會兒,又回來,「算了,你個小娃娃,我跟你生什麼氣,你要想發財,不能走你們村裡那些人的野路子,要耐住性子,我就是看你耐得住性子,可憐你也算知書識禮,才想幫幫你,想不到也是個見點錢就心浮氣燥的主!嗨!再說,你還才見到錢的影子,真錢的味道你還沒有嘗到呢!」
桌子上的麻將還沒有散去,卡車前燈明亮的光柱已經橫掃過來了。
他感謝的話還沒有出口,本佳揮揮手,說:「回來后你要幫我複習。」
「這個,準備好了,今天晚上就過關。」
過一會兒,窗口上伸出一個腦袋:「是晚上,怎麼?有朋友過關?」
本佳沒有答話,只是挪開身子,把隱在他身後的拉加澤里就暴露在了這人面前。那人說:「嚯!我那天晚上的酒都還沒有醒乾淨,你就已經打點妥當了。行,是個要幹事的人。」說完,那人就回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拉加澤里嘴上不說,但心裏卻嘀咕:「這個世道是什麼世道,大家都掙得到錢難道不是好的世道。」
「現在不喜歡了,我們吹了。」
本佳說:「我已經在幫你了。」
那天的暮色中,李老闆搬出了難得一拉的二胡,坐在門前深俯下身子拉動弓弦,那低緩猶疑的沉吟聲注滿了黃昏里漸漸逼仄的視覺空間,如泣如訴,似悲還喜。
「女同學?」
本佳要忙自己的事情,他的桌子上擺著一大摞的複習資料。他正上著什麼大學的函授課程:「學歷,學歷,沒有學歷的人在單位沒有前途。」
的確,那隻伸出去緊抓著別人的手腕上,金屬錶殼在燈光下閃閃發光。時針才指向十點。有人胡牌了。桌面上馬read.99csw.com上有兩三百現金往來。本佳也興奮地叫一聲:「中了!」
拉加澤里知道,現在要再說什麼都沒有用處了。他還是鬆了口氣,至少,那門沒有完全關死。或者說,關上了,卻沒有鎖上門栓。剛才還興奮得想唱出來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忐忑不安。幾分鐘前,身子像鼓脹的氣球輕飄飄的像是要飛起來了,現在,他往回走,沉重的腳步拖在馬路上沙沙作響。
「有何見教?」口氣平淡得有些冷漠。
心裡頭那股興奮勁被李老闆打下去,身體睏倦就襲來了。身體剛沾到床,他就睡過去了。猛然一下驚醒過來時,心裏不禁驚叫一聲,完了!腦子裡閃過可怕的念頭:睡過頭了!而且一時間還想不起這麼一下跳起來衝出屋子是為了什麼事情。他站在夜色中,頭頂上的天空綴滿了閃閃爍爍的星星。稀薄的星光像一片冰冷的水嘩然一聲淋透了全身,他清醒過來。轉身就往檢查站跑。跑到那扇燈光明亮的窗口前時,看見檢查站的人都沒睡覺,他們大呼小叫地圍著一桌麻將。本佳也在。他衝進去,拉住本佳,問:「幾點了?」
「那,不要對我說事情辦好了。」
可是,雪把路也淹沒了,
……
本佳頭也不抬:「他的東西你自己給他。」
他要對人講,是因為看了別人,比如更秋兄弟弄木頭髮了大財,村裡那麼多人家買了卡車,蓋了新房子,所以,他就離開了學校,那幾乎是一個笑話,因為迄今為止,他並沒有掙到錢。那段誘使人傾訴不幸的旋律還在腦子裡迴響著,但他不想把什麼都說出來。說什麼呢?說他從小就失去了父親。說自己攤上了一個懦弱的,總在怨天尤人的兄長。上學時,他學習好,兄長憂心忡忡,為了學費,更為了上大學后需要的更多的錢。談母親因為生下自己而慚愧終生,在家裡從來不言不發。慚愧把她身上對兒子的愛也奪走了。母親在家裡只是一個影子般的存在。
這麼推心置腹的話,更是讓他感激莫名。更多的話,就像泉水一樣湧出嘴巴了。
「事情辦妥了!」
「嘿,小子,你也來跟一家!」
一句話,立即就讓他做題時臉上那自得的神情抹掉了。他有些茫然地重複本佳的問題:「我為什麼不念書了?」
本佳很奇怪地看著他,用嘴朝他的手腕上呶呶:「你戴著表嘛。」
拉加澤里走出門去,還不敢相信事情竟然這麼輕而易舉,忍不住又返身回來,拿出給劉副站長的那份錢:「這是……劉站長……」
他也收到了和胡牌那人一樣多的錢。這是剛興起不久的一種玩法。麻將一桌四人。多出來的人,可以跟定桌上任何https://read.99csw.com一家,人家輸多少,你輸多少,人家贏多少,你也贏多少。
他也沒有抬頭。
拉加澤里無話可說,只能尷尬地笑笑。
「唉,我說你怎麼婆婆媽媽的,幾點?怎麼不跟我對對錶?你以為是在幹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情!」本佳不耐煩了,「不要太早,等鎮上人差不多睡了。也不要太晚,太晚,我要睡覺了。」
「他不在,上縣醫院去了。站長不是還躺在醫院嗎?」
「她也喜歡你。」
「你這麼厲害,為什麼不念書了。」
在沒人的地方,他狠狠打了自己兩個耳光。因為用力過猛,揮動手臂時,腰上的傷又被扯動,疼痛又像一條鞭子落下,從腰眼直掠到後腦勺上。費了很大勁,他也定不下神來。這時,一輛重載的卡車開來了。把兩個爆裂的輪胎擺在了他的面前。要在十分鐘前,他可能不會接這活兒了。他會提供工具讓司機自己來干。但在這心神不定的時候,這份活來得正好。他繫上圍裙,戴上手套,用鐵撬棍把鋼圈和膠輪分開,坐下來修補輪胎。小小的店裡,熟悉的鐵鏽味,橡膠味瀰漫開來,使他慢慢安定下來。這時的他,把平常覺得簡單枯燥的事做得津津有味,不用揣摸別人的想法,不用機心算盡,不用忐忑不安,銼刀一下一下拉在富於彈性的膠皮上,有種很舒服的起伏不定的手感,每一銼下去,效果都清晰可見:光滑的橡皮表面的光澤消失了,起毛了,起了更多的毛,更大面積的毛,可以塗上膠水了。強力膠水氣味強烈,而且令人興奮。膠水把兩片被銼刀拉毛的橡膠緊緊粘合在一起了。
「我是想……要不要去……看看劉副站長?」
「我晚上幾點來?」
我的靴子破了。
老王背著手從店前走過去,他沒有抬頭。但他知道是老王走過去了。
「一定!」
他還想表示點什麼,李老闆又抱起大茶杯,回復到平平淡淡的神情與語氣:「其它的事情以後再說。」
靴子破了有什麼嘛,
這真是一個問題,雖然說不念書是自己的決定。但好多時候,心裡頭對為何作出這個決定還是感到一片茫然。
拉加澤里想,一個人因為一種身份,把著這麼個關口,天天都有錢落在口袋裡,還要什麼樣的前途呢?拉加澤里沒有愚蠢到會把心裏的疑慮去問人家。他只是有點不相信,對他來說天一樣大的過關的事會這麼簡單。他以為本佳還會交待點什麼。本佳從書本上抬起頭來時,卻說:「你傻了?還站在這裏,影響我複習功課了。」
本佳沉下臉來:「我教你一條規矩,沾了你要感謝誰,不管是拿東西還是拿錢,就是給他本人,不要跟第二個人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