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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拉加澤里回到機村找人,機村沒人肯干。他又帶口信去了另一個村子,這個村子深藏在不通公路的山窩裡,一年到頭就只能侍弄莊稼,對能靠弄木頭髮財的機村人羡慕不已,有人來招呼去干這樣的活計,一下就來了十多個人。拉加澤里只留下一半。這一半人把活幹得熱火朝天。一輛車來了,停在關前,驗關員嚴格核表、丈量、用粉筆在要卸載的木頭上隨手畫個圓圈,這些傢伙就拿著撬棍一擁而上。幾天下來,檢查站前的空地都堆放不下了。檢查站又付錢讓他們把木頭一根根抬到鎮外空地上碼放整齊。
常要過關的卡車司機們開玩笑說:「最好把檢查站每個人都撞成這樣,這個地方就要清靜很多了。」
「那好,你自己拿你該得的,剩下就是我的。」
話當然也傳到了檢查站那些驗關員的耳朵里。
李老闆在鎮上消失已經十多天了。
「心服口服。」
拉加澤里當然立即就明白那是什麼話了。他的心臟一陣狂跳,心想,他們肯定在追查那句話的來源,而他自己也跟著人們半開玩笑地傳說過這些話。他在心裏暗罵自己多嘴多舌,枉讓人家給自己起了名字叫做鋼牙。好在他也這樣的本事,內心慌張做出來的表情卻是一派茫然。好在,劉站長並不要他回答,他說:「哪一輛車沒有超出的部份,都給老子卸下來!」
「全部?小子,不要太貪心,先發幾車,剩下的怎麼處理,還要請示,看局領導是什麼意見。」
大家都熱情地向他招呼,他也熱情地向人問候。
到了拉加澤里跟前,他也伸出手,說:「好啊,年輕人,好,好,好,你叫什麼名字。」
「怎麼處理,砍下來的樹難道還能栽回去?賣掉。你先發幾車走,read.99csw.com這是手續。」
人家想說,那時只要你高興,往你手裡塞幾百塊錢,你一抬手,我就過去了。要是塞錢也過不去,那是遇到你特別不高興的時候了。但是,說這些有什麼用處呢?
輪到他值班時,雖然還拄著拐杖,但他盡量把衣服穿得齊楚,把皮鞋擦亮,每過一輛車,都他細核對單據,仔細丈量過關的木材是否與報單相符。而且,毫不留情卸下超量的部分,予以沒收。受了損失的木頭老闆或是求情,或是暴跳如雷,他還是一臉和氣的笑容,拿出封面印著國徽的小本子,仔細講解相關的法規條文,完了,他會說:「念你是初犯,教育為主,下次再有類似行為,處理起來就不是這麼簡單了。」
連夜回到雙江鎮,他也把一大包錢放在本佳跟劉站長面前,說:「請老大發話。如何處置。」
但他還要追著人家問:「真的,我失憶了,以前我們認識嗎?」
羅爾依摸摸頭上的繃帶,神情非常無辜而天真:「我不是神經病,醫生說我是失憶症,說我記不得以前的事了。喂,夥計,以前我們認識嗎?」
老王突然一下憤怒了:「老子討厭平常說話也跟開會一樣!」
李老闆不在,激起的只是別人的豐富想像。對拉加澤里而言,李老闆是他的財神。他不能像神靈一樣剛剛顯現真容就從眼前幻化掉了。
「那有什麼不好,檢查站的人一嚴格,你就該好好養養身體,不用再去破那些破不了的案子了!」
他是這個鎮子最老資格的居民,有檢查站那一天,就有了他的茶館。之後才是旅店飯館加油站。他一走十多天沒有一點消息,於是,謠言四起。大家沒事可干,就議論他的事情。他留在店裡的九九藏書話是去一趟城裡。大家首先就猜他去的縣城、州府還是省城——至少沒有人猜他是去了首都北京。大家的種種猜測還跟他神秘的經歷有關。據說這個人讀了很多書,因此把自己讀成了右派,勞改了二十多年。有人說,他出生在大城市很有錢很有錢的人家。有人說,他在城裡有漂亮老婆。坐牢前有一個,坐牢后,又有一個。也有人說,他就是孤身一人。勞改那麼多年,幾番死去活來,男人的武功全廢。就這麼有一天是一天地活著,掙錢,掙很多錢,都不知花在什麼地方。木頭老闆們在他茶館里賭錢,再大的賭注,他都抱著碧綠的茶葉浮浮沉沉的大杯子,一臉落寞地坐在窗前。喝酒,也是很少一點。有時,鎮上各色人等唱卡拉OK,旅館里的女服務員塗了口紅,換了衣服過來陪酒調笑,他也安然坐在哪裡,面色平靜,偶爾唱上曲,還是用外國語演唱。唱《紅河谷》用英語,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用俄語。但從不喜形於色,從不讓那些嘴唇腥紅的小姐坐在自己的腿上,更不去撫摸她們飽滿的屁股與乳|房。
沒人想到,被撞傷的檢查站長羅爾依回來了!他是搭昨天半夜那輛卡車回來的。天亮不久,他已經腦袋上纏著繃帶,胳膊下架著拐杖在鎮上走了兩三個來回。大家都很吃驚。剛受傷時,都說他可能活不過來了。後來,又說他變成了植物人。一周以前,有人去醫院看他回來,還說他依然昏睡在床上。但這個早上,他突然精精神神地出現在了大家面前。
老王捂著胸口跌跌撞撞回到執勤點,躺在床上好半天,才慢慢順過氣來。老王這個人是時常要為什麼事情生氣的,過去,羅爾依站長也常常生氣。那是因為九*九*藏*書覺得人家沒有把他當站長來尊敬。但出院回來就變成個樂呵呵的人了。醫生說那一撞,把他腦子裡好多過去的記憶都撞掉了。結果是沒有撞掉的那部分會變得分外清晰。奇怪的是,他失掉的只是那些想起來糟心的東西,倒把驗關員職責條例啊,有關森林保護法規的相關條文記得清清楚楚。
老王走出房間時,對所有人搖頭嘆息:「這個人神經了。」
直到走出檢查站,老王心頭這突如其來的怒氣還沒有平復,把羅爾依的話學說給別人聽,結果卻受到了奚落。
沒想到靠他們鬆鬆手才混出點名堂的這些傢伙不但不對他們心存感激,反而暗懷著這麼惡毒的想法,結果,大多數滿載木材的卡車都在關口受到嚴格的檢查,現實情況是的確沒有一輛車能夠經得起這樣的檢查。讓人想不到的是,又一個好運氣因此降臨到了拉加澤裡頭上。
人家只好苦笑著無奈地搖頭。
「你也知道了老子的厲害。」
「機村,我知道啊!」
拉加澤里坐在店裡,卻心神不寧。每有車在鎮上停下,他都以為是李老闆回來了。可從車上下來的都不是他盼望的熟悉身影。晚上他都睡在床上了,豎起的耳朵又聽到了有汽車停下。他披衣起來,站在門口,那輛停下的汽車重新發動,從他面前轟轟駛過。強烈的光柱照亮了鎮子,隨即,又沉入了比被照亮前更深的黑暗。
劉站長讓他先拿三萬多交到檢查站兼職財務手上。這個兼職財務就是本佳。本佳開了處理次品多少立方的發票,叫他收好。就這樣,還剩下了五萬多塊。「幹什麼呢?沒有想好,你先收起來,大家都動動腦子。」
就兩三天時間,檢查站關口兩邊,卸下來的木頭已經堆積起來有好幾十年立https://read•99csw•com方了。
他能認出一些人,也有些熟悉的人他好像不認識了。他跟降雨人熱情握手,說:「老朋友,老朋友,我差點就見不到你們了。」
「乾脆全部發走!」
羅爾依手捧腦袋,臉上浮現出痛苦的表情:「我頭痛,你不要說了。」當他抬起頭來時,已經換上了一臉坦誠的笑容,「過去我對自己要求不嚴,以後要好好工作,嚴格執法!老王,對,你就是老王,我要請你監督我的工作。」
劉站長搖頭,說:「他把大家都弄瘋了。」不等拉加澤里回答,他又說話了,「沒收的木頭越來越多,應該處理一下了。」
「修車店?哦,對對,這裏很多車,總有些需要修理一下。」
只有檢查站上,一扇扇窗戶上都相繼亮起了燈光。
警察老王出現了,坐在他面前,要他回憶一下被闖關的卡車撞傷的過程。但他什麼都記不起來了。他緊抓住老王的手:「你們一定要把那些違法犯罪分子抓出來,我是工傷!」
但會已經開完了。
劉站長神情有些嚴厲:「你聽沒聽說過那句話?」
「修車店的拉加澤里!」
「人家要求你嚴格執法有什麼錯?」
中午,一輛救護車突然出現在鎮上,大家才知道,羅爾依站長是自己從醫院里跑出來的。醫生說他一醒過來,就開始念叨檢查站上的事情,所以,在縣城裡找了兩圈找不到,就徑直追到這裏來了。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肯再回醫院。小汽車載著林業局領導來了,勸說一陣,卻只是增加了他的固執。醫生認為,對這種奇迹般蘇醒過來的病人來說,在這種他喜愛的環境中也許更有利於進一步康復。
這天,劉站長差本佳來叫他。他立即就去了。
「我怎麼了?我又沒有半夜把人關起來朝死里打。read•99csw•com
老王當時就氣得喘不上氣來,那也只怪他找錯了說話的對象。這人是石油公司加油站的國家職工,不是旅館老闆,怕他查沒有結婚證的男女在一間房裡睡覺,更不是跟木頭生意相關的人,總有些什麼不清不楚的事情,怕他為難自己。老王氣得喘不上來了,還說,「你……你……」
檢查站上,羅爾依神氣和藹地向剛被沒收了木材的人宣傳森林保護的有關法規,惹得人家氣惱不已地對著他大喊:「你這個假正經!神經病!」
「對,你肯定看到了是誰開著車來撞你的。」
「怎麼處理?」
劉站長說:「天天卸木頭,我的人受不了了。這活包給你,你找幾個人來干!」
聽檢查站人說,局裡領導和醫生一走,羅爾依就張羅著開會。大家也就坐到會議室,裝出他還是站長的樣子。但他剛要講話突然就大汗淋漓,副站長叫人扶他回房間躺下。然後,檢查站才真正開了一個會。局領導已經明確,由劉副站長主持工作。他就睡了兩個多小時吧,又精神煥發地出現在大家面前。
「你仔細想想,卡車從機村那邊過來,你肯定看見了是誰的卡車。機村那些人你都認識嘛,想想是誰開的卡車?」
拉加澤里也知道,剩下的木材怎麼處理,劉站長還要看看自己處理這些木頭的手法。他連夜包車裝載,揣著合法手續,親自押車去了省城。當然,最後出手的活他都讓給刀子臉來干。他自己在低海拔地方的暑熱中昏昏沉沉地躺在旅館床上。刀子臉回來時歡天喜地。因為雙江鎮檢查站風聲緊,這裏木材的價格立馬應聲上漲了,而且漲了好大一截。這一次,刀子把一包錢全部交到他手上,說:「你小子行,以後我就跟你干,錢全部在這裏,你高興給多少就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