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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再答應我一件事。」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趴在茶館的桌上。窗前的陽光亮得刺眼。小鎮正在蘇醒。某個地方,錄音機里在播放流行歌曲。有人拖著腳步在馬路上行走。有人在大聲咳嗽。窗戶在打開,門在打開。他看見李老闆躺在裡間的床上,他捋起的胳膊上還纏著膠管,一隻針管落在地上。拉加澤里以為他已經把自己結果掉了。但他沒有。只是注射了些遮掩住他肉體疼痛和內心迷茫的藥物,他放鬆了身體,沉沉地睡去了。他的面容枯瘦而安詳。拉加澤里以為自己會傷心地哭泣,但他沒有。他走出門去,走到陽光下,心裏有了些深沉的感覺。與一個連死都覺得「累」的人做夢一樣相處那麼一段時光,他就不再是昨天黃昏走過鎮上馬路的那個拉加澤里了。這種感覺使他挺起了胸膛,這種感覺使他眼裡閃爍出傲人的光芒。
「你看我可憐。」
「我知道你並不喜歡這個地方。」
「我要給你做一副最好的棺材!」
「我不到什麼地方去,你肯定在背後聽到過別人說我的故事,那你就知道我沒有地方可去,我要做的是悄九*九*藏*書悄地消失。」
拉加澤里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那我欠你的了,只差一點點,我就是百萬富翁了,但我什麼也不能還你了。」
拉加澤里說:「我要好好安葬你,用最好的棺材。」
自己還是沉默著站在窗前。夜已經很深了。大顆大顆的星星,散發出一簇簇光的芒刺,直射到窗前。靜默。拉加澤里好像聽到星星的光碰在窗玻璃上丁丁作響。這使他感到非常不安。李老闆背對著總想說點什麼的拉加澤里。每當拉加澤里想說點什麼,他就舉起手,作一個制止的手式。後來,還是他自己坐下來,聲音低沉地說:「看來,我要離開了。」
「本來,我都不打算回來了。」
「這個世界和我,我們相互討厭。」
拉加澤里點頭時,彷彿身在夢中。身體沉沉下墜,靈魂卻漂在天花板下,觀看著下面。
李老闆嘆口氣:「我是給你提過這事,其實,哪有什麼朋友,就是想給自己弄的。那陣子剛查出病,不知怎麼就想到睡一口好棺材。真是好笑。不必了。今天的事不要跟別人提起,我不在了也不要人找我。當然,也許read.99csw.com會有人來這鎮上找我。你把我的東西胡亂埋一個墳,說我就在裏面。這件事,你要答應我。」
「我答應。」
「贏還是輸?」
回去時,看見茶館的燈亮著,過去看見消失多日的李老闆站在窗前。他那張平靜的臉上的神情比往常更加落寞。他想問候幾句,但是不等他開口,李老闆就舉手制止了他:「看來你幹得不錯。」
「這掙錢的事要早收手,收了手,再去讀書。人有點錢就讀不進書了,這個你要向本佳學。」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你聽得懂。」
「輸了。」
這下,拉加澤里哭出聲來了。
晚上,檢查站開了牌局,大家都讓拉加澤里上。話說得很直接,「我們嚴格執法,油水到了你的手上,你也滋潤滋潤大家。」拉加澤里沒有賭過錢,但老闆怎麼跟有權的人打牌的故事卻聽過很多。他不看人,給桌子每邊先放上兩千。劉站長去睡了,本佳當班,還要複習功課,也回自己房間去了。拉加澤里自己上了桌子,又輸了六千。拍拍還有錢的口袋,笑著說:「輸完了,下次再跟各位大哥學吧。」https://read.99csw.com
關門。
「這個店也交給你,本來茶水生意嘛,是從古至今的,只是木頭生意不會長遠,這個鎮子,這個茶館自然也不會長遠。」最後李老闆說,「我是沒有子孫的人,這木頭生意是把子子孫孫的飯都吃完了,必然是天怒人怨!」
「關上門。」
他終於還是把自己這多日來的擔心說了出來:「我向每一個見到的人打聽,都沒有你的消息。想去找你,又不知道該去什麼地方。」他那急切的語調和神情讓李老闆有些動容,但他動了容也沒多說什麼,只是說:「你坐下。」
他「累」了。
「你到什麼地方去。」
「那我把你的二胡埋在裏面!」
「治病啊!上最大的醫院,找最有名的醫生!」
一直想說話的拉加澤里還很年輕,面對這些他從未思考過的東西,真是無話可說。
「我答應。」
「我要跟你清清前次的帳……」
開燈。
「幹什麼?」
李老闆嘆息一聲:「比我好,我並不喜歡,我拿錢沒有什麼用處了。」
李老闆把床頭邊柜子上的檯燈挪開,揭去蒙在上面的檯布,露出來的不是柜子,而是一隻深綠色的保read.99csw.com險柜。櫃門打開,拉加澤里看到了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錢。還有好多個存摺。李老闆不說話,但他臉上的神情在說,他連這些錢都花不完,他不想花了。
然後,他們兩人就來到李老闆的卧室。
李老闆又是長長一聲嘆息,說:「小子,我一個孤老頭,還沒死就有人哭我,知足了,知足了。」
李老闆端坐不動,說:「小子,知道我為什麼幫你嗎?」
李老闆就取來二胡,在手中摩莎,拉加澤里又說:「唉,我早該知道你得病了。」
拉加澤里笑了:「上學時音樂課上聽過啊,《二泉映月》、《聽松》。還有,就是你常拉的《病中吟》……」
「開燈。」
拉加澤里注意到了兩人話中「地方」和「世界」的區別。
李老闆緩緩搖頭:「真的不必了……」
「我喜歡。」
李老闆只說了簡短的一個字:「好。」
「你拉的曲子唄!」
「我病了。」李老闆抬起垂下的頭,盯著他的眼睛說,「絕症。」同時,一絲古怪的笑容掠過了他的臉龐。
大家就拍他的肩膀,說他人小鬼大,懂社會,會歷練出來。
李老闆從柜子里拿出幾張批件,說:「還有好幾九*九*藏*書百方呢。不過,這是最後一批了,都給你吧。」
「不必了。知道這次我進城幹什麼去了嗎?我就是跟人清帳去了。」李老闆說,「人家可以欠我,但我不能欠了人家。」
「你怎麼知道?」
面對這麼嚴重的話題,拉加澤里無話可說,他飛快跑回店裡把掙來的錢全部放在桌上,他還很年輕,看到那麼多捆紮的方方正正的鈔標,臉上禁不住顯露出滿足的笑容。
沉默又降臨在兩個人中間。冷冽的星光撲滿了窗前。
「我……我跟檢查站的人打牌去了。」
還是李老闆開口了:「你來。」
「是我自己可憐。我無兒無女,孤人一個……要是不生這病,我想讓你做我的乾兒子,你不要說話,哎,事到如今,一個沒幾天活頭的人,再干這樣的事情就真是蠢到家了。天不顧我,一生不順,但我至少不是個蠢人。」
「我已經上山看過,找到上好的落葉鬆了。」
「你喜歡?」
「那太累人了。人一輩子這麼累,我不要最後還把自己累死在醫院的床上。」他笑了,「死了,又在冰櫃里凍得硬梆梆的,像豬一樣。然後,一把火燒掉,這倒不錯,變成煙,變成灰,飛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