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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老五大叫:「鋼牙!讓開,不然連你一起打了!」
「縣裡為你們的廠專門開了會!我聽說了!」拉加澤里在隆隆的機器聲中在老二耳邊喊。
「你要管管你的兄弟!」
出了門,降雨人十分不安,說:「我給你惹下麻煩了。」
崔巴噶瓦嘆口氣,說:「有過,就在那些落葉松下面一點。」
「我不相信。」其實,他並不確切地知道自己相信還是不相信。
「說得對!鋼牙是聰明人。聰明人是來告訴我們,為了不掙錢的事情去壞規矩不值得。不過,要是能掙來錢,那就要另說了。」
老人更大幅度地搖晃腦袋:「可憐的孩子,上了那麼多年學,你就學到這麼點東西嗎?知道嗎孩子,你們把那些大樹砍光,祖輩們連寄魂都沒有地方了。」
「什麼時間?」
「她去摘些野菜,腌了,女兒想念家鄉味道了。」
拉加澤里深吸一口氣,把心裏的話說出口來:「我想進城時去看看她。」
崔巴噶瓦笑了:「就是藏在地下的泉眼。」
「瘋了。」說這話時,他心裏有著強烈的不安。
見到這麼多錢,那姑娘就破涕為笑了。
老二用米尺敲打著降雨人的肩膀,「他們就想打打炮,這傢伙一點面子都不給。」
拉加澤里鬆開口氣,對降雨人說:「老大一說話,幾兄弟都不會亂來了。」
降雨人驚魂未定,也知道順坡下驢,馬上邀請大家一起吃飯。
他知道,自己不能幹這件事情了,趕緊回村去鐵手。
「不,發了財的年輕人,我的女兒不要糟蹋了家鄉森林的人去看她。」崔巴噶瓦堅定地搖頭,「孩子,你也一樣。你跟她完全是兩樣的人了。」
拉加澤里突然明白了,這個固執的老傢伙要把這些經幡掛到那些落葉松上。果然如此,崔巴噶瓦有些得意,說:「我曉得,國家也要保護那些樹,再把經幡掛上去,就沒有人敢動它們了。知道嗎?孩子,那時湖邊有很多泉眼,後來它們都縮回地下了,看看那些水靈靈的樹,我知道,他們就藏在那些樹的下面。等到人們不作孽了,山上又長樹長草,那些泉眼裡又要冒出甜甜的泉水了。也許你真的應該跟我上山看看。」
拉加澤里心中響起一陣悲切的聲音,恍然就是李老闆對著晚風拉起的二胡聲了。
「你說這種話,是像我哥哥一樣膽小,還是像崔read.99csw.com巴噶瓦一樣高尚?」
服務員用胸蹭了不夠,又伸出塗紅了指甲的手來摸他的耳朵,他年輕的身體對這些刺|激都有著強烈的反應,但他還是把這熱乎乎軟綿綿的手堅決推開了。鎮上這些服務員大多都做些別的工作,這個他是知道的。檢查站那些朋友都說,他這個小公雞還沒有打鳴,什麼時候,要找個好小姐讓他開叫。但他還對過去的戀人未能忘情。他甚至想,自己的境況也已今非昔比,一個百萬富翁配個大學生想必不會有人說不般配。
話到這個份上,拉加澤里也不肯示弱:「我回來差不多三年,真有緣份早就有了。」
老大一直在旁邊看著,這時才笑著走上來,把他弟弟推到一邊:「這位兄弟怎麼稱呼,對降雨人,降雨人。你真的不用害怕跟我們交朋友,我們拿你的雨水沒有用處,雨水換不來錢,你不用像我們這位鄉親,離我們遠遠的,那是因為錢。我們交你這個朋友,你也不用害怕,我們不要雨水。雨水是什麼?到時候,自己就從天上落下來了。放心,沒有人再要打你的炮了。」
拉加澤里緊逼一步:「想清楚,砍這樹跟砍別的樹不一樣,這是珍稀植物……」
崔巴噶瓦搖著頭深深嘆息:「我們老兩口一死,我們家在機村就沒有人了。可是,你們可是還要在機村祖祖輩輩生活下去了。」
「他怎麼不認真調查調查?」
「他們是會說這樣的話。」
拉加澤里咬牙說:「那也是早早晚晚的事。」
他去飯館里盯著做了軟和清淡的飯食,端到李老闆床前,吩咐茶館的服務員等李老闆醒了就熱了給他。
直到回到村裡,上了山,在半坡上跟鐵手匯合了,去挑選漂亮的落葉松時,他還對鐵手說:「瘋了。」
幾個人一拳拳從降雨人肚子開始一直往上,這時一記重拳正直奔降雨人面門,拉加澤里一步跨過去,他個子比降雨人高,那拳頭就重重地落在了肩膀上面。他身子猛然一歪,雙手扶住了背後的炮車,才沒有摔在地上。另一拳過來時,他側地身子,那拳就重重地擊地車幫上,疼痛當即就把老五的臉痛歪了。
老大還攬住了拉加澤里的肩膀:「鋼牙,我們的鋸木廠生意這麼紅火,你也入一股,我把副總經理的位子讓給人,不要你入股九-九-藏-書的錢,我們也想跟林業局搞好關係!」
看拉加澤里有些走神,崔巴噶瓦說:「變成個愛想事的人了?」
「做好了,下次我進城可以捎給她。」
下山後,他先回家了一趟,家裡沒有人,哥哥,嫂子和外村請的幾個幫工還在外面忙活,為新房子準備石材和木料。拉加澤里喝了母親端上來的茶,坐一會兒,也沒有什麼話說,就出了門在村子里四處看看。村子里也沒什麼人,都到什麼地方干自己的事情去了。他就信步往村外走。走到河邊,又沿著河邊慢慢往上遊走。經過被去年夏天洪水沖坍的河岸。經過水電站和檐口長滿厚厚苔蘚的磨坊。然後,就來到了那座木橋跟前。過了這座橋,抬眼就看見掩映在一片蒼翠林子後面那座安詳的房子。那是過去戀人的家。不久以前,他還在那座房子里安睡過一個夜晚,那個夜晚多麼安詳,崔巴噶瓦給他搗葯療傷。那個早晨多麼清新,崔巴噶瓦帶他去看那些仍然整齊生長的青杠樹。他站在橋欄上,清澈河水中浪花起處一股清涼之氣撲面而來。在他和那座房子之間的山坡上,杜鵑已經凋謝。但那些野櫻桃卻開出了如輕霧一般的白色繁花,而再過些日子,就是香氣濃烈的丁香的花期了。一個人影出現了,他走到房子前面的籬牆前,手搭在額頭上向這裏張望。拉加澤里知道,他就是崔巴噶瓦。
「那上面真的有過一個湖嗎?」
他捎了口信回村給鐵手,說該看看那個地方了,讓他去那個地方等他。
這幾天,更秋兄弟的鋸木廠也開工了,跟林業局的廠子一樣幹得熱火朝天。那個他們合股的老闆往縣裡彙報,企業局找了縣委,說林業局如此搞法,不利於招商引資環境的形成。縣裡專門開了協調會。會一完,更秋兄弟的鋸木廠就來料充足了。高高的水頭衝下來,水車旋轉如飛,鋸子唰唰地飛快來回,每一下,鋒利的鋸齒都從木頭內部拉出很多的鋸末,鋸末四散飛濺,木頭潮潤的香氣滿溢了狹窄紛亂的空間。
老人又說:「要是你願意,明天跟我上山,活人我管不了,可那些飄蕩的遊魂該好好安撫一下了。」
老人有些艱難地站起身來,走到籬牆邊,往山上張望。順著他的視線,拉加澤里看到了一條礫石累累的深深溝壑。對於他這個年紀的https://read.99csw.com人來說,那是一個傳說。因為那是他出生以前的事情了。是年,機村大火。為了滅火用很多炸藥炸開了半山上的湖岸,那道溝壑就是當年決堤的洪水留下的遺迹。據說,當年洪水中死去的村民也睡了漢族式的棺材。後來,那幾座墳墓被山洪沖刷,朽腐的棺材從泥土中顯現出來,露出了裏面白生生的遺骨。機村人請來喇嘛,念了經,一堆大火把朽腐的棺材跟骨殖都燒了個乾乾淨淨。在安葬死人的方式上,機村人終於未能移風易俗,又回到原來的方式上去了。
拉加澤里冷笑:「老魏再下基層,再在機村多呆一陣,就知道你幾兄弟是什麼貨色了!」
拉加澤里知道,老人編結好手頭這些東西,就要去找一些大樹掛上,掛上了這些的五彩經幡,對於逝去的人來說,那就是寄魂之所,對於活著的人來說,那是命息所在的地方。所以,那樣的大樹就叫做寄命樹或寄魂樹。聽老輩人說,過去,這樣的樹就矗立在村前,矗立在地頭。後來,砍伐森林了,文化革命了,這些樹就消失了。頑固守舊的老人們便在深山裡尋找到古老的樹,把這些印滿了祈求靈魂有所皈依的經幡掛在樹上。那樣的樹像一座座綠色的高塔,無風的時候,蓄滿了清麗的鳥鳴,風起處,所有的枝葉隨之搖晃,鳥群向被一隻巨手拋灑出來一樣,彈射向空中:是鷓鴣,是斑鳩,是鸚鵡,是特別聒噪的紅嘴鴉。
「我們的縣委書記。」
「什麼?」
鐵手說:「這麼漂亮,真捨不得砍它。」
「那就明天。我不在這裏收貨,你把材料送到鋸木廠,他們知道加工成什麼尺寸。記住不是更秋兄弟那家。」
拉加澤里何嘗沒有同感,但他說:「這話聽起來像是我哥哥說的。崔巴噶瓦也會說這種話。」
老二哈哈大笑,一行人也就去了飯店。
聽了林業局和公安局的彙報,老魏說:「這樣的問題,即便是真的,那首先也是管理部門有問題,同志們,老百姓要富起來,過程中有問題當然應該管,主要的手段還是教育與疏導嘛!」
拉加澤里無話可擋,只好岔開話題:「李老闆要我回去上學。」
老二揮揮手,差一人跑上山坡關掉水閘,讓這些轟轟然的聲音停下來,正色說道:「老魏親自主持的,這回你聽清楚了!你來就是問我這九_九_藏_書個?」
「憑你的關係,我怕什麼!你就說什麼時候要吧。」
關涉到這個話題,拉加澤里心裏有了底氣:「人死了就死了,沒有魂靈!」
說話間,那手就蛇一樣游向了他的胯間:「你這裏該不是也有問題吧。」
「也知道你是什麼貨色!」老大老二一起大笑。「你也去反映試試,看老魏相不相信!」
「我沒帶傢伙!」
「年輕人,你是坐下呢,還是就這麼一直站著?」崔巴噶瓦的口氣不如以前那麼和善。
拉加澤里擋開他手裡的尺子:「欺負一個外地人算什麼本事,人家有規章……」
拉加澤里稍稍抬起一點眼光,就看到那些落葉鬆了。現在,太陽正在從西北方落下,下午特別明亮的陽光把那片東南向的山坡上那些樹——準確地說,是那些落葉松的綠色照耀得玉翠般水嫩透亮。
「你廢什麼話,他知道是什麼地方。」
很快,他就推開籬牆中央那柳條編成的柵門,走進了那個安靜的院子。
老二是鋸木廠總經理,此時正手拿一把米尺,踱來踱去,神氣活現。
「上學?!」老二聽了哈哈大笑。「老子小學二年級都沒上完,不一樣發財當老闆,你不是不上學了才發的財嗎?還要去上學?」
老二用了更大的聲音回答:「老魏親自主持的!」
「你走了,你哥哥一家呢?你家祖先的魂靈呢?」
「哦,你這個豬頭,他鐵手自己知道是什麼時間!」
「可是去了你也不相信?」
從酒桌子上下來,拉加澤里上路,腦袋暈暈乎乎的。席間,老二學說著企業局領導轉達的縣委書記老魏的話:「機村的事情嘛,我知道。更秋兄弟,五個?六個。對六個。這家人娃娃多,都小,吃不飽,看見吃的東西眼睛就像狼一樣放光。想掙錢,貪心,我相信,窮怕了嘛。但有些反映把他們說得那麼壞,那麼無法無天,我不相信。我從基層上來的,我了解這些人。現在的幹部,脫離群眾,不了解群眾的心思了。這是問題啊!」
拉加澤里搖搖說:「瘋了。」
他準備回村裡去了,先在店裡布置好過往車輛可能會用的膠水、膠皮、剪刀、鋼銼和其它工具,正在把這些東西耐心地一一擺放好。這時,卻聽見了外面的喧鬧聲,出門一看,一群人在新建的水文站前,把催雨的火箭炮車圍了起來。原來,是一貫作威作福蠻九*九*藏*書不講理的更秋兄弟纏著降雨人一定要開幾炮玩玩。降雨人拒絕了。那幾兄弟就出手打人了。
「馬上。」
要是自己真有這麼活得這麼大年紀的父親,那真是自己的福份。問題是這個人再好,也不是他的父親。
「我有錢了!叔叔,有了錢就可以在城裡買房子和戶口,不一定再回機村來了!」
這個時節,挺拔的落葉松枝條上又長滿了新鮮嫩綠的針葉。旁邊,從河谷里一路開上來的杜鵑在這高處也開始凋零了。一朵朵開敗的花落在地上,使四周的空氣帶著濃烈的腐敗的甘甜。可這些樹真是漂亮,魚鱗狀的樹皮閃著暗紅的光澤,筆直勻稱的樹榦引領著人的目光一直往上,一直往上,直到看見樹頂上面的幽深的藍色天空,看見天空上絲絲縷縷的潔凈雲朵隨風飄蕩。
老頭沒有答話,把手中那些紅紅綠綠的經幡編結成串。
輕風吹來,那些結成一串的彩色布條微微翻卷,布條上印著的字母和圖案不斷浮現,一時間,使他的心思陣陣恍然。他不相信,因為時代已經把諸如此類的東西放逐到了視線之外,要是天天都看見這樣的東西,他想自己可能就相信了。他問道:「掛在什麼地方。」
老二已經變臉了:「規章?那我倒要請你這個有學問的人講講什麼是規章。」
這個大胸的服務員挨過來,用豐|滿的胸脯蹭他:「這麼孝順,你就像他兒子一樣。」
老王提著警棍站到了老五面前:「你敢!」同時,還伸手去摸腰間的手銬。他一掌推開老王,拉起降雨人,轉身就往鋸木廠去了。
「我去,可……」
「阿姨不在家?」
「什麼,聽不見!」
「你是不是以為我是李老闆的人哪!告訴你,我不是。」服務員笑了,並把整個溫軟的身子靠上來,在他耳朵邊吹出溫軟的氣息,「我聽有姐妹說,坐牢那麼多年不用,他那東西都廢掉了。」
「湖的根子?」
降雨人又問:「老魏是誰?」
「你敢!」
帶信人問:「哪個地方?」
「除了崔巴噶瓦自己,機村沒有人能做崔巴噶瓦。」
拉加澤里一個耳光重重地落在了她的臉上。他掏了一迭錢來拍在桌上:「我只要你照顧好李老闆,回來,我還有重賞。」
「湖的根子還在,那些樹才能那麼漂亮。」
老大不笑,臉上的表情慢慢冷下來:「看來,我們是沒有緣份了,鋼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