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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哥哥喝了些蜜酒過後,竟然暈過去了。可能是驚嚇過度而虛脫了。
「要是有人來調查是誰砍了落葉松,請你老人家告訴他們,是我,不是鐵手乾的!」
「抓住繩子!我就救到你了!」
「告訴我怎麼了?!」
救人的汽車開走了,還有很多人圍繞著他,都保持著敬畏的沉默。已經發生的事情全都在他的意料之外,但他心裏卻感到無比的暢快。天朗氣清,星光璀燦,銀河在他頭頂的天空中緩緩旋轉。倒是他哥哥把這感覺給全部破壞了,他抖抖索索地拉住弟弟:「你把他打死了嗎?」
母親眼睛濕了,嘴唇卻是乾枯的。
哥哥就站住了,慢慢地落在了他們的身後。
拉加澤里忍不住笑了。
哥哥長吁了一口氣,蒼白的臉上慢慢泛起了血色。他說:「弟弟,你怎麼什麼事情都懂?」
本來,提到上過學,又想起哥哥至今還要甘受人家的欺負,他心裏真是五味雜陳,替自己,也替兄長感到深深的委屈:「你這樣任人欺負,我心裏難過。」
「今天,鐵手要去砍那些樹,是我昨天吩咐他的。」
拉加澤里剛走到村口,就見嫂子慌慌張張地向他跑來。
崔巴噶瓦臉上出現了驚訝與不解的表情:「為什麼?因為這樹值很多的錢嗎?」
老人跌腳道:「你們這些人,誰都會幹!」
拉加澤里這才有時間聽人們細說原委。
他的腦袋開始膨脹,一個聲音在裏面說:「出事了,出事了。」
那個生了這幾兄弟的老婦人從屋子裡哭出來,拉加澤里說:「阿姨,你不要傷心,我是替機村人清除禍害了。」
「什麼?」
「天——晴——了!」
老三卻帶著幾個人在旁邊起鬨:「你弟弟不行,還是讓警察來救你吧!」
看他的樣子,哥哥又緊張了:「你這麼難過,是在騙我吧。」
但是,這個時候,那些落葉松中最挺拔最翠綠的那一棵,搖晃著,搖晃著倒下了。
拉加澤里的腦袋嗡嗡膨脹,就想抓起斧子來跟他拚命,但他忍住了,哥哥還站在涼冷的河水裡,他聽老三這麼一喊,又往河水深處走去。水漫到了他的胸部,他回過頭來,又喊一聲:「弟弟,我沒有出息,給你丟臉了。」
https://read.99csw.com他胸腔里已經準備好一大堆義正辭嚴的責問的話,只等那壞人一現身,就會劈頭蓋臉潑灑在他身上。
在這樣的好天氣里,山坡上所有萌生了新葉的樹木都閃爍著亮眼的綠光。特別是崔巴噶瓦說還有著泉水根子的地方,那一簇劫后猶生的落葉松的綠光更是清新晶瑩,彷彿玉石一樣。
拉加澤里長吁了一口氣:「我該走了,他們接我來了。」
大門打開了,拉加澤里就站在從門裡流瀉而出的那方明亮里。沒想到的是,先於主人,是一隻唁唁的惡犬撲了出來。好在拉加澤裏手上已經有了一根從院門上拔下的櫟木門杠。他就像錄像片里的棒球手一樣,掄圓了門杠橫擊出去,騰身而起的惡犬貓一樣哼了一聲,像只口袋一樣摔到那方燈光外面,落地時發出沉悶的聲響。然後是老三怒吼一聲,拔出了腰間的刀子,但他明顯有些膽怯,有些遲疑不前。
就在他聽取崔巴噶瓦教訓的時候,他哥哥提著斧頭去砍一株樺樹,蓋房子時總需要一些零碎的木料,這個人沒有多少砍樹的經驗,控制不了樹木的倒下的方向。於是,樹倒下時砸斷了經過機村的長途電話線。不知道從那裡來,也不知道到那裡去的電話線一直伴著公路幹線延伸,但雙江口鎮翻越雪山那段路線太繞了,電話線就從鎮上離開了公路,為抄幾十公里捷徑而穿過了機村。
兩個人走上山坡,水聲落在身後,開敗的杜鵑花散發甘甜的朽腐味,更為清新的是一枝兩枝早開的野櫻桃。
拉加澤里搖了搖頭,但他不想解釋,事到如今,任何的解釋都沒有意義了。他甚至笑了笑,說:「這下,我也是一個很壞很壞的人了。」
那個晚上,兩個人一直沒有說話。或者說,兩個人只是用眼睛說話。老人重新把火塘點燃,調好一壺濃釅的油酒,你一杯,我一杯慢慢飲用。這時,自己過去女友的母親一聲不吭,就像過去機村的女人們為將要出遠門的男人——父親、丈夫、情人、兄弟、兒子——收拾東西一樣出出進進:皮褥子、襯衫、皮靴、干肉、鹽……拉加澤里從臉上擠出一點笑容,想說點什麼,九-九-藏-書但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把一大杯酒傾進了喉嚨。老太太坐在這些東西跟前捂住臉哭了。她沒有哭出聲來,但淚水從她乾枯的指縫間流溢出來。然後,她又站起身來,往褡褳里裝進了一隻手電筒。
在山坡上那個安靜的院落門口,拉加澤里站在低一點的地方,讓母親用嘴親自己的額頭。
「什麼?!」
「現在我不害怕了,我只是捨不得你們。」
哥哥哭了,一邊哭,一邊又開始埋怨了:「你惹下大禍了!日子剛剛好過,你又惹了這麼大的禍,你就不知道忍一忍嗎?」
拉加澤里大聲說:「對了,那才是現在用的電話線,你打斷的那個,早就不用了。」
哥哥還哀哀地跟在後面,拉加澤里說:「你回家去吧,那些錢夠你們花了,以後,你也不用害怕人家欺負你了。」
怒火從拉加澤里心頭升騰起來,他拋開對著一堆錢發獃的家人,下了樓,氣咻咻地奔更秋家去了。因為憤怒,因為急促的腳步,他差點都要喘不上氣來了。到了他家門前,他想高聲叫罵,卻氣喘得一個字都喊不出來。他一個人站在這家人寬敞的院子里,聽見燈光明亮的屋子裡笑語喧嘩。他終於喘過來,喊出了聲音:「老三,你出來!」
「你知道的嘛,前兩年不是有施工隊來,挖溝,埋進去這麼粗的光纜嗎?」
他就跟著崔巴噶瓦去了。
「人家很忙,顧不上你這個事。」
這一下,這個懦弱膽小的人就只好跑到河裡去了。河水不深,他想一死了之,卻又沒有勇氣倒下身去。他是抵抗不了河水的力量才被迫倒下的。
更秋家老三卻在冷笑:「自己跑到河中間去要自殺,現在又要人救他。」
他的身子再也無力抗拒水流巨大的力量,慢慢地歪倒在河水中間了。河上那些起伏的波浪間,浮起來的是他鼓脹起來的背部的衣衫。拉加澤里跳入了河中,相跟著,有好幾個人跳下去了。才衝出去幾十米,就給撈起來了。拉加澤里抱著水淋淋的哥哥走上了河岸。回到家,換上乾衣服,灌了些熱茶和蜜酒,他才止住了顫抖,烏紫的嘴唇有了些些的血色。他又哭起來:「警察就要來了。」
「你不要笑,我https://read.99csw.com不害怕了,剛剛出事時,我很害怕。我想死,可是,我還是害怕。」
這時,拉加澤里突然大叫一聲:「鐵手!」
崔巴噶瓦清清嗓子,大聲說:「好妹子,不用傷心,你養了個有出息的好娃娃!」
揮出了那呼呼生風的一棒,拉加澤里心中大快:「你這個殺人犯!你差一點殺了我哥哥。」
「哥哥你不用害怕。」
他又聽見了隱約的哭聲,那是他親生母親找到這裏來了。老太太起身迎住了她,兩隻乾枯的手緊攥在一起。
兩個人走到橋上,河面閃爍不定,水波大聲喧騰。
果然,嫂子跑到他面前,如果不是一手被他扶住,就癱在他面前了:「救救你哥哥,求你救救你哥哥。」
機村人聽得懂這叫聲:
拉加澤里很開心地看到母親真的擦去了淚水。母親從家裡帶來了很多東西,兩個老婦人用這些東西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吃完早餐,兩個人來到門外,放眼望去,通往機村的公路上靜悄悄的,警察還沒有出現。這回拉加澤里走在前頭,崔巴噶瓦跟在後面,往那片每年按規矩輪伐,一茬茬長得整整齊齊的薪柴林去了。兩個在那片薪柴林前坐下來,隱在林子中間的畫眉們此起彼伏地鳴叫。
但他對著這張蒼白的臉什麼都喊不出來,有的只是傷心與厭倦,他仰起臉來,看見眼中的淚光放大了星星,在這晴朗的夜晚閃爍得更加璀燦。他不想回家,但警察到來肯定還有很長時間。這時,崔巴噶瓦出現了。只有他的眼裡流露出哀憫的神情,他說:「孩子,來吧。」
「你還差點撞死了羅爾依站長!」
這個平時總是慢吞吞的女人這時雙手提起長袍的下擺,臟污的臉上滿上汗水,氣喘吁吁地向他跑來。
「我知道後下山找鐵手,就遇到哥哥要去跳河了!我馬上去找他!」
他還對村長說:「你他媽的什麼事不管,算什麼村長?」
拉加澤里緊抓著哥哥的手,想起哥哥那不堪忍受的驚恐無助,心裏陣陣生痛,不由得掉下淚來。他告訴哥哥,用不著擔心,真的用不著擔心,這些架在電線杆上的明線已經廢棄兩三年了。現在,人們打長途電話,是通過前兩年埋在地下的光纜了。九*九*藏*書
哥哥就深深地低下頭去了。
「昨天?你知道我今天去那些樹上掛寄魂幡!」
「真的。」
拉加澤里知道,自已就因為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忍受過的東西真是太多太多了。忍受一個懦弱兄長的埋怨與嘮叨,忍受他莫名其妙的驚恐,忍受失學與失戀雙重的痛苦,在雙江口鎮上整整忍受了兩年欺辱與白眼……他真的想喊一聲:「忍一忍,忍一忍,你忍得住嗎!」
「我上過學嘛。」說到這個,拉加澤里心頭又掠過一股針刺般的痛楚,差一點又落下淚來。
哥哥小聲說:「我還去工地上打過工呢。」
「糟了,我讓鐵手去砍那些樹!」
拉加澤里知道,他心裏還是害怕。倒下的樺樹把電線砸斷時,他只是坐在那裡發愣,後來,村裡人來了,有人開始嚇唬這個膽小的可憐蟲。更秋家老三說,這一根電線里有很多人說長途電話,電線一斷,一個鐘頭光是賠郵電局的錢就要幾十萬元。聽到這個,他哥哥就開始哭泣了。他爬到電線斷頭那裡,想接上那些電線。但有人喊有電,又把他嚇回來了。這時居然還有人進一步威脅他,讓他回憶過去某些時候,國家有什麼大事要發生時,為了電話的暢通,每一根電線杆下都要派民兵們通宵站崗。老三說,這是國防線路,要是耽誤了解放軍的消息,那就不是賠線,而是反革命,是要掉腦袋的事情了。
老人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人們真的在救他,一次次向他拋去繩索,繩索拋到身邊,他卻任流水沖走,不肯伸出手去。他還在喊:「弟弟救我!」
老三立即舉刀撲了上來,拉加澤里早已牢牢地分腿站好,側身揮臂,同時一聲吶喊,沉沉的木棍先是擊中了老三的肩頭,然後,輕輕彈跳一下,又落在了他的腦袋上。被擊中的人哼出了聲音,又把下半聲吞回到肚子里,慢慢地倒在了地上。雖然他背著燈光,但是拉加澤里還是很快意地看到他臉上了驚恐而又痛苦的表情。這六兄弟,四個在鎮上,剩下兩個犯了事的心虛躲在家裡,卻還在禍害鄉里。老五又撲了上來,這時,拉加澤里已經有些清醒了,下手就沒有那麼重了,他只揮棒打飛了他手裡的九-九-藏-書刀,從手腕那裡把他的骨頭打折了。
「真的?」
但是來不及了,遠處的路上揚起了塵土,然後,兩輛警車出現了,不一會兒,就聽到嗚哩哇啦的警笛聲了。崔巴噶瓦笑了,他拍拍拉加澤里臉:「他不敢去了。」
拉加澤里說:「我只知道他該打。打沒打死我不知道。」
崔巴噶瓦的神情又是一片黯然,啞了聲說:「走吧。」
這個無賴竟然笑得出來:「我只是嚇嚇他,是他自己往河裡跳,跟我有什麼相干。」
嫂子從地上爬起來,喉嚨里是困獸般的嗚咽,拉著他又跌跌撞撞地跑向河邊。差不多整個機村的人都聚集到了那個地方。哥哥站在離岸並不太遠的河水中間。湍急的河水在他身子四周打出一連串的漩渦。他一臉驚恐與絕望的表情,張大嘴無聲地哭泣,手裡還提著一把亮閃閃的斧頭。看見他就像遇見了救星,大喊:「弟弟,救我!」
拉加澤里回到自己的房間,從床底下拉出兩隻木箱,拿開上面摞得整整齊齊的中學課本與課堂筆記,下面更加整齊的是一紮一紮的錢。他從屋子裡出來,把差不多半箱子錢,倒在了地板上,堆在哥哥面前:「老三幾句話就把你嚇暈了,他憑什麼嚇你,覺得自己有錢,那你弟弟也掙了很多錢!哥哥,以後,見了他們你不準再害怕!」
「天——晴——了!」
「警察不來找我了。」
天慢慢亮了。
但是,就是他這些錢,又讓哥哥害怕了。他的臉色又變得紙一樣蒼白。
但就是他親弟弟拋出的繩索,他也不肯去接。冰涼的河水不斷衝激著他,他已經有些站立不穩了。拉加澤里再次把繩子拋到他身邊,但他仍然沒有伸手,他哭著喊:「弟弟,救我!」
晚上,他醒了,看看四周,又開始低聲哭泣。他抓住弟弟的手:「家裡的人就託付給你了。媽媽、侄兒、侄女,還有你嫂子,警察一來,我就要走了。」
消息像閃電一樣照亮機村。全村人都聚集到了這個地方。人們發動汽車,把兩個傷者抬上去,急火火地往縣城去了。臨上車時,拉加澤里還看了老三那血肉模糊的腦袋一眼,對人們說:「順便到老王哪裡報個案,告訴他不用著急,我哪都不去,就在這裏等他來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