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當年,判決書下來,要從看守所轉移到監獄去了。法院問人犯有什麼要求。他要求回雙江口鎮上看看,卻被拒絕了。一旦判處了徒刑,外面的人們就可以來看他了。恢復了記憶的羅爾依站長來了,他說:「好小子,老子一醒,你的命就保住了。」
他居然靠著樹榦睡著了。睡著之前,聽林濤在周圍嘩啦啦鼓盪,他甚至模模糊糊地想,睡著吧,睡著了就可以看見他們了。但他只是睡著了,他一個人都沒有夢見。後來,風停了。突然降臨的寂靜把他驚醒過來。他想該是回機村的時候了,當這念想湧上心頭,他又感到一陣迷惘,回機村?他想回機村嗎?只是一個人必須回到一個什麼地方,而這個地方就是機村罷了。所以,他走到那個新的漂亮的大橋頭,又倚著一株樹坐了下來,還說了聲:「我回來了。」
拉加澤里揮揮手,又回到樹前坐下來,看著大巴啟動,過橋,轉過彎,消失在山野中間了。卡車把他的視線引向了遠處,他這才發現,被綠色掩沒的不止是當年熱鬧一時的雙江口鎮,使機村深藏其間的起伏群山,也一樣被翠綠的植物重新覆蓋了。雖然不是當年那些挺立幾百上千年的松、杉、柏、樺。但這些以灌木為主的次生林也能很好地保持水土,有了這個基礎,成材的樹木可以很快生長起來。這十二年,他在監獄里拿了兩個本科學位,其中一個就是關於森林環保的。進監獄前掙的錢,除了給了兄長的,自己還多少存了一些。當然,他在監獄里就聽說,現在,那樣一筆錢根本就不算什麼了。但也足夠他重新開始干點什麼吧。現在可以辦公司了,他就辦一個公司在群山裡重新播種那些最終會長得高大挺拔的松、杉、柏、樺吧。
「我看過地圖,中間隔著幾公里距離。」
當年,更秋家老三死在了醫院。照理說,打死人就要判處死刑,但是,失憶的羅爾依突然恢復記憶,跑到醫院,指認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三是衝擊關口,撞傷執法人員的兇犯,當天夜裡,老三就咽氣了。人們都說,老三不是拉加澤里打死的,而是罪行暴露,嚇死了read.99csw.com。這樣,拉加澤里才能在十二年後,走出了監獄。
司機看著售票姑娘笑了:「告訴他,達瑪山隧道口就是機村。」
車內陷入了沉默,車燈光柱所到之外,他看到眼前晃過各種帶著瑩光的交通標誌牌和其它警示標誌:林區禁止煙火、禁止採摘野花、禁止捕殺野生動物,然後是高低不一的叢叢樹影。他想說,老家的山野變得漂亮了,但他沒說。就這樣一路前行,也沒有感覺時間的快慢,然後一塊牌子出現在眼前:機村。綠底牌子上的白字閃著瑩瑩的亮光。那樣柔和而飄忽的光亮,使機村在他心裏頓生出親切之感。車燈暗下來,星光之下,機村那些莊稼地,那些差參聚集的房子的輪廓出現在眼前。他長嘆一聲:「回來了。」
下車前,還回頭看看後面空空的車廂,後面的空間里,只有隱約的光亮,他恍然覺得,好些當年鎮上的人都坐在後面,有警察老王,檢查站長羅爾依,當然,還有可以用胡琴聲拉出林濤聲響的李老闆。當侄子停下車拉開車門,拉加澤里又回了一次身,真的看見他們笑笑地說:「對,小子,你回來了。」
峽谷在炎熱的午間照例會起風,受熱的空氣從谷底上升,高處的冷空氣下來補充,風就起來了。風搖動了所有的樹,所有樹都晃動著葉片,整個山谷就充滿了大海漲潮一樣的聲響。不用睜開眼睛,只用耳朵聽聽這林濤的聲音,他就知道,也就這麼十多年時間,當人類一旦停下了刀斧,還沒有失去活力的草木不僅淹沒了曾經的小鎮,同時,也正頑強地重新去覆蓋山野。綠色的喧嘩在這幽深的山谷里重新顯得浩大無邊。
坐上車,拉加澤里才問:「他為什麼不來?」
「崔巴噶瓦說,你有新的男朋友了。」
拉加澤里對這問話有些茫然。
司機覺得這個人不是有毛病,就是有意找茬,但還是耐下心來說:「那也是先到機村啊。」
十二年後,拉加澤里刑滿釋放了。他在長途汽車站買票,車站的路線圖上居然沒有了雙江口鎮這樣一個地方。拉加澤里怕自己看得不夠清楚,又掏出眼鏡九九藏書戴上,把那路線圖細細看了一遍,的確,圖上已經沒有了那個名字。他想,是那個地方換了名字吧。他會看地圖,他的手指順著表示公路的蜿蜒紅線滑動,到了那個兩條河流交匯之處,那裡,連原來地圖上曾經標示鎮子存在的小圓圈也消失不見了。然後,他的手指繼續滑行,機村還在原來的地方。
「我問你崔巴噶瓦的林子。」
還沒有到機村,在那個過去叫做輕雷,又曾經叫過雙江口鎮的地方,拉加澤里下車了。一道高大漂亮的斜拉索大橋同時跨越了一大一小的兩條河流,寬敞平整的柏油公路過了橋往機村去了。
「你看現在到處都是林子,還退耕還林,機村以前開的地,好多都又種上樹了。覺爾郎峽谷那邊也都……」
只是,那個曾經的鎮子已經消失得乾乾淨淨了。那條穿過鎮子爬上雪山的公路上也長滿了淺淺的野草。野草之間,是雨水沖刷出的許多溝槽。拉加澤里肩挎著一個大包,走在這些淺草中間。公路兩邊,當年那些迅速矗立聚集起來的房子都沒有了蹤跡。路邊荒草與灌叢四合,有些地方,甚至伸展出白樺那漂亮修長的樹榦。一時間,他有些恍然,不知道是十二年時間真把所有東西消滅得這麼乾淨,還是根本就沒有過那十二年前那段時間。但他分明看到,十二年那個鎮子,當滿載木材的卡車駛過時,立即就塵土飛揚。現在,綠野四合,輕風過處,陽光在樹叢和草地上閃爍不定,清脆悠遠的鳥鳴在山間回蕩。但他還是看見飛馳的卡車揚起的塵土飄散,降落,鎮子上所有建築中最為低矮的那個修車店前,那個年輕的店老闆端坐著,圍著帆布圍裙,用銼刀一下下銼著手中展開的膠皮。在他前面不遠,隔著馬路,是李老闆的茶館,然後依次是某貿易公司辦事處,之間,是那間客車車廂改裝成的錄像廳。警察老王推開銹跡斑駁的鐵門從裏面出來,有些喘不上氣來,他說:「呸!黃色錄像!」小姐們就鬨笑起來。大白天,小姐們無事可干,在旅館門口的樹蔭下擺了一桌麻將。小姐們一笑,正在露天玩著檯球的幾個附近村read•99csw•com莊的年輕人也一齊大笑。有人笑得高興了,就把手裡剛剛喝空的啤酒瓶摔碎在地上。加油站死寂一片,兩隻加油槍斜掛在牆上。公路從加油旁邊拐一個急彎,爬上了一下子變得陡竣的山坡。加油站對面,曾經有過一個水文站。有那麼一段時間,只要天上聚集起烏雲,水文站前那輛塗著迷彩的那輛車子就會揭去帆布炮衣,向著天上嗖嗖地發射催雨的火箭。當然,重要的是鎮子東頭的木材檢查站,那是這個鎮子形成的原因。檢查站把住鎮子的入口。兩排房子就在路口兩邊。中間,一根紅白兩色環環相間的粗大欄杆。欄杆升起來,欄杆降下去,這一升一降就決定了許多帶著發財夢想的人們的命運。他記得,失憶的羅爾依站長還會在嘴裏含著一隻口哨,在起起落落的欄杆前揮動一紅一綠兩面三角形的旗幟。這鎮上還有什麼呢?對了,還有他離開鎮子前剛剛建成的鋸木廠。現在,那片草木特別茂盛的地方正是當年鋸木廠所在的地方,因為那麼多的鋸末腐爛在地下,成了最好的肥料。
老王沒有來,老王躺在醫院里動了手術,但也好不過來了。獄警說,省城來了大記者採訪,老王一死,就要成為鞠躬盡瘁的模範警察,成為榜樣了。經過這麼大官司的拉加澤里,已經懂得很多法律法規了,他說:「他不能當先進,他搞刑訊逼供。」
這是一個奇怪的現象,在所有人類居住過活動過,然後又遺棄的地方,恢復植被后長出的草與周圍環境大不相同。這些草木更茂盛,更荒蕪,更凶蠻,更加地雜亂無章:木本的接骨木、忍冬、多刺的薔薇,草是寬葉片的牛蒡、牛耳大黃、水芹菜、蕁麻、大火草,這些都是山野中不漂亮的植物,它們也自慚形穢一樣只是生在一些偏僻的角角落落。奇怪的是,但凡人留下一個廢墟,這些草木就會在其間瘋長起來。它們在強烈的日光下散發出的沉悶氣息,讓人有些喘不上氣。他用腳上的靴子把那些長瘋的草一叢叢踩倒,開出一條狹窄的路來,走到這些草木深處去了。從這些草木底下,他看到了一點殘牆。他還找https://read•99csw•com到了修車店所在的地方,的確是什麼都沒有了,只有兩隻鏽蝕殆盡的輪胎鋼圈,半陷在浮土裡還保持著一個大致的輪廓。他只用腳輕輕碰了一碰,那鋼圈就像泥坯一樣垮掉了。鋼鐵腐爛了,也會散發出一點略帶甘甜的水果味道。
「我不害怕。」
「還在。」
拉加澤里豎起了指頭,侄兒乖巧地一笑,說:「叔叔剛回來,不能馬上就提這些事,對吧?」
降雨人來送了他一套嶄新的迷彩服。李老闆沒來,他已經起不了床了。他托降雨人捎來的口信是:「人情太大,就成了負擔,還是相忘于江湖吧。」
拉加澤里想笑一下,但沒笑出來,便問:「崔巴噶瓦呢?」
「我這車就靠拉遊客掙錢!」侄兒笑笑,「哎,叔叔,現在的林業局長是你的老朋友本佳,你去找他幫我說說情……」
「我真不害怕。」
「他一輩子換了十幾個地方工作,都很艱苦,領導說,那樣的地方,就算什麼都不幹,只要安心獃著,就是大功勞!」
但這隻是他恍然之間的感覺而已。是一輛麵包車開到了跟前。車子關掉了大燈,司機走到他面前,說:「你是我叔叔嗎?」
「真有人來看?」
拉加澤里在掩沒了雙江口鎮的荒草中穿行累了,重新回到路邊。他有點激動,卻遠沒到想像中那種程度。他背倚著一株樹坐下來。閉上眼睛,就想起鎮上那些人。警察老王,失憶的羅爾依,驗關員本佳,降雨人,當然還有茶館的李老闆。想起這些,他好像聽到一聲深沉的嘆息。他睜開眼睛,除了亮晃晃地陽光,什麼都沒有看見。他閉上眼睛,這聲音又響了一下。他聽出來,這不是嘆息,這是欲起猶止的風小小地搖晃了一下樹,那些緊密的葉子互相摩莎著傳遞這小小的震蕩時發出的聲音。
侄兒嚯嚯一笑:「看我就是管不住嘴,那輪伐的薪柴林要成旅遊景點了,那天林業局跟旅遊局專門來開了會,規定全村都要恢復以前伐薪的傳統,那些林子要開闢成生態旅遊的景點。」
小夥子肯定地說:「你就是我叔叔」
這話是對誰說的呢?
本佳還說:「你一去,就會收到我寄給你的教材read•99csw.com。」
拉加澤里沒有起身,說:「我去機村,不去你去的地方。」
「他的林子呢?」
小夥子笑了:「我是。他叫我來接你。」
他沒有想到,已經在醫學院讀到二年級的前女友會來看他。看看那雙通紅的眼睛,知道來的時候她就在一路哭泣。來了,什麼話都沒有說,她又哭起來了。
一輛短途的班車停下了,司機探出頭來喊:「夥計,去什麼地方,這是最後一班車了。」汽車前擋玻璃后擺著一個牌子,寫著終點站是達瑪山隧道口。
「他害怕,說沒臉見你,說要跑到山林里藏起來。」
他要買機村的票,售票員告訴他,要到那個地方必須多出幾塊錢,買達瑪山隧道口的票。當然,他可以提前在機村下車。
他想起,十二年前出事的那天,一個剛上小學的娃娃哭得跟他沒出息的父親一樣:「你是……」一時間,他竟然拿不準該叫那個懦弱的人是哥哥還是直呼他的名字。
本佳鼓勵他在裏面參加自考大學:「先好好表現,然後就可以提出申請。」
這時的拉加澤里,已經很懂得人應該如何通脫了。他聳聳肩,嘆息一聲:「我也真是沒有辦法報答他了。」
所有這一切都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前女友並不回答這個問題,她一臉憂戚的神色,說:「你殺了人,晚上睡覺時不要害怕。你殺的是壞人。」
前女友就不哭了。
「我都不忍心想,害怕會折磨你。」
這麼想著的時候,天慢慢黑下來了。黃昏時分,峽谷里熱空氣流逸,冷空氣填充,又起風了。林濤聲就在他的腦子中轟轟作響。他就頂著這一腦子轟轟烈烈的聲音坐在天黑。風停止時,天上已經滿是星光。四周的樹林與草叢中,瑩火蟲飛舞,有鳥在夢境邊緣偶爾啼叫。然後,他聽到了當年鎮子的聲音。關門、開窗、招呼牌局、錄像廳里的槍炮聲、旅館里小姐的笑聲、警報聲、睡得最早的李老闆洗了腳往馬路上潑水的那嘩然一聲、載重卡車的喇叭聲……他睜開眼,真的有強烈的車燈晃在了臉上,好像真的是十幾年前,一輛需要修補輪胎的卡車停在了修車店前。
拉加澤里笑了:「哭也沒有,就不要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