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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素描:丹巴喇嘛

人物素描:丹巴喇嘛

丹巴說:「鷹飛來的時候,你要大聲吼叫,它就不敢紮下來了。」
那時節,年近三十的丹巴眉眼疏朗,身長七尺,跟著上密院大學問的阿西喇嘛學法。對那些深奧教法正是一時明了,一時懵懂的關鍵時節,只等某個時機一到,就可以得到點化了。但他已經沒有機會了。一九五七年,拉薩高高宮殿里的大喇嘛們,剛在城裡響了一點槍炮,就往外國跑路。這樣,與拉薩隔著千山萬水的僧人們的日子就到頭了,政府一紙禁令下來,全都結束了「寄生蟲生活」,還俗返回家鄉放牧種地,過自食其力的普通勞動者生活了。
這挑逗的話讓丹巴警覺到自己的生疏與她的老練,腦子裡就像是有隻鈸嗆然一聲,一股涼意從頭頂直貫而下。
住持就嘆道:「咦!沒有莊嚴叢林,如何引來眾生的崇敬。」
丹巴腦子深處又是嗆然一聲鈸響,整個人都清醒過來了。身體一下就僵直了。
看著這情景,丹巴心裏卻有些想笑的意思。他說:「好啦,好啦,你是怕走不動這幾十里長路嗎?我已經把毛驢備下了。」
丹巴就起身去睡了。這一夜,他沒有睡好,思前想後的,還聽到那些羊皮在寒氣中上凍時發出打鼓一樣的聲響。就在這個夜晚,伯伯就坐在火塘邊上過去了。他的身子還端坐在火塘邊,但當久雪初晴后的太陽從窗口斜射在他身上時,就像有誰推了他一把,側著身子就倒下去了。臉上的金屬光芒消失了,頃刻之間,那張光滑無比的臉像一個丟失了水分的蘋果,變得皺皺巴巴。
央宗的聲音更加柔和:「你說,我嫁不嫁給他。」
修行喇嘛的命運如何?這是寺院持守的眾多秘密中的一個。修行洞窟密布的那些山峰,已經掩蓋在斑駁的白雪之下。
他依然是這個寺廟裡最窮困的喇嘛,因為不過手錢財,又沒有學問,沒有資格給信眾禳災祈福,更沒有眾多徒弟的供養。
待到一冬天的雪化盡,去年的枯草叢中又萌生出蓬勃新芽,羊群又開始產羔壯大。這時,正值壯年的丹巴差點迷失於一個女人的身體。很顯然,是那個女人看上了身長七尺有餘,眉眼疏朗清爽的丹巴。春天,羊群到了換毛的季節,生產隊要忙過春耕才能來修剪。羊子經過那些齊身高的灌叢時,大團的羊毛就留在了那些灌木枝子上。好多天了,女人就跟在羊群後面撿拾那些留在樹枝上的羊毛。
住持含笑,只嘆了一聲:「咦!」
讓過座,住持說:「看,你在修行,我卻要忙這些很俗的事情啊。」
在以後有些艱難的日子里,丹巴還看到上師哭過兩次。兩次都跟放牧的羊群有關。一個人念經打坐加冥想了大半輩子,老到這把年紀,還能幹些什麼活呢?差不多什麼活都不能幹了。早上,丹巴先把伯伯扶上驢背,然後把羊群趕上山坡。天氣好的時候,就讓伯伯和羊群呆在一起,自己離開去干點別的事情。一次,他離開草地,進到樹林里去采一點剛露頭的野菜。剛剛走進林子,就聽到三四天都不會講一句話的伯伯發出了凄厲的哭聲。
上師的小圓臉九*九*藏*書上漾開了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馬上趕回來,只見一隻鷹正在天上盤旋而去,在那隻鷹的利爪間,一隻剛出生不久的小羊羔正在奮力掙扎,同時發出凄厲的慘叫。伯伯嘴裏正發出小羊羔一樣凄厲的哭嚎。在這個恃強凌弱的塵世之上,大羊是豺狼的目標,小羊是鷹隼的目標。鷹拍擊著寬大有力的翅膀,越飛越遠,小羊的叫聲就在藍天下慢慢消失了。伯伯也是慢慢閉上了嘴巴。
伯伯端坐著一動不動,沒有說話。
丹巴當下起身,把那些干透的羊皮和半乾的羊皮搬到了屋外。他還用柏枝把屋子熏過了一遍:「伯伯,你說話了。以後,你每天都跟我說幾句話吧。」
「泥菩薩倒了,你這樣子倒像是一尊菩薩。」
這時,伯伯突然咧開嘴嗚嗚地哭了。這回,他的哭聲像是暗夜裡掠過屋頂的風聲,嗚嗚長吟。
丹巴怕冷一樣牙關輕叩,得得作響。
央宗的嘴唇濕漉而紅潤,她說:「你看見過我的娃娃吧。」
喇嘛搖搖手,若有若無的笑容又浮到臉上,依然不肯開口說話。
丹巴的心就亂了。而這個亂,正是修行人的大忌。他想定住自己的心,一時間卻還真不容易。晚上做夢的時候,那群羊又漫開在青青的山坡上,那個牧羊的丹巴向穿袈裟的丹巴露出了譏諷的笑容。
處置遺體時,丹巴沒有流淚,他只是念叨:「你等不得了,你不要我侍候你了。再等等,說不定就好起來了。」
寺院的建築工程無休無止,大殿建成后,接著還有護法神殿、接引殿、藏經樓、上密院、下密院、時輪金剛院,一面淺山坡上,一片金頂璀璨奪目。十多年了,寺院的建造工程終告一個段落。僧人們心不在經卷,精力都投射在寺院一天天成就的莊嚴氣象之上。可以這樣說,這個寺的僧人,每一個都可以獨立建立一座寺院了。他們不僅懂得了寺院建築的營造法度,並諳熟了從政府、從公司、從信眾那裡籌集善款的種種關節。這個過程中,丹巴真的是出力不少。最後一次,他還坐上了廟裡的豐田吉普車,去城裡要回來一筆款子,給整個寺院建立起了自來水系統。這時,寺院裡頭已經叫他做強佐喇嘛了。「強佐」是藏語的音譯,如果翻成「襄佐」那就音義俱現了。丹巴就是主持財務方面的「襄佐」。在藏語裡頭,其實相當於財務總管,但丹巴不是。丹巴只是頂著這麼個虛名,不斷去到城裡,活動回來那些款子,得到一句肯定的話,大筆的款子打到寺院的銀行戶頭上,他連錢的樣子都沒見過。
住持搖搖手:「咦,你看,沒有哪個村有那麼多人在城裡當幹部。所以,還要勞煩你到縣城,到州府走上一遭,建廟的事才剛開了個頭呢。」
丹巴說:「大家都叫我喇嘛了,可我讀經與修行上,都荒疏得很呢。再說佛祖自己,悟出正道,也不是在廟裡,而是在樹下啊!」
這時,妥妥帖帖地坐在毛驢背上的阿西喇嘛卻發出了悲聲,丹巴剛好起來的心情又壞了:「又怎麼了,師傅?」
那時節,丹read.99csw.com巴剛進廟沒有幾年,一個小扎巴(學僧)而已,哪裡夠得到喇嘛(上師)的分上。
轉眼之間,他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了。
回到廟裡的情景卻一點也不符合他的想象。一片廢墟上,大殿正在修建。早期那數百僧眾已經寥落不堪。好多人不在了。好多人還鄉后真成了俗人,娶妻生子,重返寺院,也是斬不斷的塵緣。誰又相信一個未曾開悟與點化的扎巴(學僧)反倒持身謹嚴,等到了這一天。人們開玩笑說:「就這一點,你就夠資格是一個喇嘛(上師)了!」
冷的丹巴看著熱的丹巴。
她說:「咦——那個人已經去了。」
這樣的話,丹巴就接不上茬了。
這時,央宗坐在他身邊來了,她把圍裙中包著的羊毛揀出來,支使著丹巴把口袋打開,她說:「丹巴,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個漂亮的喇嘛?」
住持宣布,寺院還將建立一個「曼巴」學院——傳統的藏醫學院。
央宗看他一眼,眼裡有勾魂攝魄的東西百回千轉:「丹巴呀,廟子倒了,師傅也不在了,有妙意的只是女人的身體了!」
兩顆象牙白的乳|房在眼前輕輕震顫,女人整個都熱起來了,她喃喃說:「我把自己給你,我把自己的一輩子都給你,我不要那個水性楊花的壞蛋!」
「誰?」
每個人劫難中的經歷從四方傳來,信眾和眾僧人是真心誠意地叫他丹巴喇嘛了。有時,丹巴惶恐無地,自己胸無點墨,怎麼配做上師?有時,丹巴卻又信心滿滿,覺得天朗氣清,山水人世和佛的無邊教法都渾渾莽莽,滿盈在心間。過去的寺院廣場還是一片青碧的草地。草地那一頭,一片噪雜之聲,未來大殿的牆在升高,木工石工忙活成一片。草地另一片,毛驢在那裡悠閑地覓食嫩綠的青草。丹巴拉張墊子坐在草地上,半閉著眼,傾斜的陽光化解成七色的光譜,上師那小圓臉上的淡淡笑容浮現在眼前。望著修得越來越高的大殿,他想,其實,修行悟道也未必要什麼華美莊嚴金碧輝煌的大殿。住持卻為寺院修建的事情找他來了。本來,寺院的恢復政府有專門的款項,但是寺院自己擴大了規模,於是,工程進行到一多半,就缺錢少料了。
他請一個民兵進來,把行李檢查一遍,以免還夾帶走了「從事邪惡宗教活動的經書與器具」。該動身了,平常臉上總是浮現著若有若無笑意的阿西喇嘛卻哭了起來。阿西喇嘛個子不高,小圓臉細眼睛,六十多歲的人了,小圓臉上的皮膚越發顯得明亮光潔,而顯出的顏色是精心擦拭過的銅器的顏色。阿西喇嘛哭了,細眼睛里淚水蜿蜒而下,大張的嘴裏卻沒有一點聲音。
伯伯又說了一句:「睡了吧,你明天還有事。」
丹巴點點他那嗡嗡叫的頭,央宗說:「娃娃的父親,昨天上我家求婚來了。」
「丹巴,你為什麼不自己也撿一點羊毛,一塊多錢一斤哪!」
寺院里,上密院下密院時輪金剛學院,誦經聲響起像湖波拍岸,紅衣喇嘛們吹響法號時,天上的行雲也懸停在了藍天與寺院的金頂之間。而丹巴拿在手九九藏書裡的還是幾十年前,十幾歲當學僧時的那些初階經卷。
丹巴就到縣城,請村裡當了幹部的人寫了要錢的報告,人家又寫了引薦信,讓他去州府找某某跟某某。居然,真的就申請下來一大筆款子。這一回,住持也很認真地叫他喇嘛了。丹巴吃驚了:「不是要考過了試,灌過了頂,才是喇嘛嗎?」
「我是為你,你是差一點就要被點化了呀!」
阿西喇嘛臉上的淚水還在潸然而下,丹巴有些不耐煩了:「我曉得你操心今後佛也不能求,菩薩也不能求,沒有依靠了。以後,我們都是庄稼人了,你不會幹活,也干不動了,我就把你當親爹養著吧!」
前喇嘛的臉上又浮現出淺淺的笑意,天真茫然的眼光落在他身上,使他不好再說什麼了。丹巴嘆口氣,再往林子里去了。鷹再次飛臨,再次乘著厲風猛撲而下,再次攫去一隻小羊羔的生命時,伯伯沒有再哭泣,但他也沒有能夠對鷹發出恐嚇的吼叫。以後,丹巴就不帶他上山放羊了。每天,太陽一出來,老喇嘛就走出屋子,靜靜地坐在屋檐下,古銅色的小圓臉被太陽照得閃閃發光。那人的身子一日日瘦小,那腦袋與臉卻越發精緻而光滑。偶爾,他會動一下身子,拿一把掃帚打掃村裡的道路,有時,還會去填平小橋兩頭路上的坑窪。丹巴說:「這樣很好,又積功德,又做了勞動的樣子。」
上師的嘴張得更大,更多的淚水潸然而下,丹巴說:「掌嘴,我錯了,喇嘛一生持戒,當我爹就是毀了清白,再說我老爹已經過世了,你就算他的兄弟,我的親伯伯吧!我供養你!」阿西喇嘛還在流淚,無聲哭泣的嘴巴已然閉上了。
「我看還是不點化的好,點化有什麼用,你能點化人,有什麼用?」靜下來仔細檢點自己,說這話的時候,不止是對上師,而是對無往不利的教法本身,也算是生出惡意了。但有什麼辦法呢?平常被百萬次萬萬次膜拜著、祈求著、供養著的巨大佛像,被一根繩子拴著頸子,反叛了的信眾們奮力一拉,就轟然倒地,非但沒有顯示什麼奇迹,反而粉碎在地上,露出許多金粉下面的泥巴。雖然如此,丹巴還是因自己話中的惡意而吃驚了。但他回身一看,師傅卻已經閉上了嘴巴,眼皮下面也不見淚水掛下的痕迹。
住持因為造就了如此一座莊嚴宏大的寺院而聲名遠播,四處雲遊。
丹巴就覺得有些羞愧不安,住持說:「機村木頭多,還要煩勞你回去募集些才好。」丹巴說回村去,真就弄來了兩卡車的木頭。住持說:「方圓三百里地的黑頭藏民,就數機村人能幹。」
住持說:「這麼多年,你辛苦了,現在該好好將養了。」
「我倒是沒有覺得。」丹巴說。
丹巴不說話,注意到這個名叫央宗的女人彎下身子時,袍襟下的臀部動人的渾圓。
丹巴回身說:「回到機村,我就不能再叫你上師了,我就叫你伯伯了。」
丹巴自己去住持那裡要求去城裡申請款項,住持把他的手拉過來,放在自己另一隻柔軟肥厚的手心裏,輕輕捏住:「丹巴,我不忍心讓你https://read.99csw.com再辛苦奔波了,你就安安心心念經修行吧。往後再有事情,我就不勞動你了。」後來,丹巴知道,建立醫學院的款項,來自於一個製藥公司,這個公司正在開發一種傳統藏葯,醫學院建成的時候,公司的新葯也上市了,醫學院和住持給新葯加持的畫面也出現在了這種新葯的廣告紙上。
而在百余裡外的機村,當年差點委身於丹巴的央宗坐在溫暖的火塘邊,兒女們在閑話收成與各種新鮮的事情,她卻突然打了一個寒噤。
僧人們還沒有全部離開,拆除寺院的隊伍已經動手了。昔日的清靜之地一時塵土蔽天。丹巴有些激動,一來因為每天做功課的大殿和大殿里供奉的巨大佛像正轟然倒塌,一來,對新社會裡的新生活的某種想象也激蕩著他的心懷。
丹巴這下可擔心了,這些傢伙見菩薩就毀,不要把這肉菩薩也給滅了。但他們咋呼一陣,就像一團內藏著雷鳴與電閃的雲團一樣又倏然捲走了。那年冬天下了雪。雪一下,就無休無止。人很難出門,更關鍵的是,羊也出不了圈。每天,都有幾頭羊無聲無息地倒在羊圈門前。丹巴把一隻只死羊剝了,把剝下的羊皮用竹竿撐開,一張一張豎在燒得旺旺的火塘跟前。也就七八天時間吧,整個屋子裡都塞滿了羊皮,火苗一升起來,整個屋子裡就瀰漫開一種熱烘烘的血腥味。活物的血腥味是濃烈的,死皮上的血腥味卻是淡薄的。丹巴自己有點受不了這種味道了,他說:「也許,明天我該把這些東西換一個地方。」
她幽幽一聲嘆息,沒有說話。
雲遊四方的住持也回來了。
他一路走去,心裏暗想,要修成無上的功力,把這些跟自己血肉相關的眾生超度出苦澀艱難的輪迴。
以後,閑來無事,這情景還會時時浮現眼前,使得熱起來的丹巴不斷考驗那個冷的丹巴。冷的丹巴讓他背誦一些靜心的經咒,冷的丹巴還讓他想象一個女人老得不堪時的樣子,想他怎樣有了一群面孔臟污、啼飢號寒的娃娃,熱的丹巴終於偃旗息鼓,不再蠢蠢欲動了。更重要的是,此後沒有幾年,形勢一變,「宗教活動有限度恢復」,他又回到寺院去了。上師去了,毛驢還在。毛驢用有點悲戚的眼睛看他時,他恍然覺得像是上師的眼睛藏在後面,似笑非笑,欲言未言。父母早已過世,他把這幾年積存的多數東西都留給了兩個成家的妹妹,往毛驢背上放上一個褡褳,自己背上一個包袱,又重新踏上自己的僧人之路了。離開村子,經過溪上過去上師常去打掃與修補的橋頭時,竟然有好幾個同村的人在他面前跪伏下來。其中有自己的親妹妹,有背上背著第四個娃娃的央宗,她們抬頭看他時,都已經淚流滿面。丹巴的眼睛也濕了起來。
丹巴把打好的包袱摞起來背在身上,轉身就把阿西喇嘛抱在了毛驢背上,然後,牽著毛驢,邁開長腿離開寺院了。這個時候,是夏天的尾巴,在高原上,已經很有秋天的意味了。溪邊的柳樹梢頭已經顯露出淺淺的黃色。穿過柳樹林時,腿輕輕一碰,已經結實的鳳仙花籽莢九-九-藏-書,啪一聲爆裂開,細細的籽實很有勁道地四處飛濺。春天裡分了群去傳宗接代的雲雀與野鴿子卸下了輪迴中的重負,重新合了群,在天空中輕盈地飛翔。
丹巴還說:「你總不可能是一生下來,就是寺院里的小和尚吧,你在俗家時,這樣的事情還是知道的吧。」
丹巴謝過了主持,回到大廟旁邊自己小小的僧寮里,靜坐下來,不禁自己也嘆了一聲:「咦!」嘆出來后,只覺得齒根生冷。想起人家叫過他喇嘛,但他不是真正的喇嘛。人家也叫過他「襄佐」,但他哪裡襄了什麼佐了什麼。不過是一次次地去麻煩機村那些在政府裏面掌著印章的人罷了。而在回到機村牧羊的那些日子,他沒有給任何人添過麻煩。村裡的鄉親也因為他持身謹嚴而敬重於他。
這是秋天的事情,丹巴決定上廟后的山洞里閉關修行。歲月蹉跎,他已經沒有了在學識上日益精進的可能,剩下的,就苦修一途了。傳說,得道的上師米拉日巴曾經對苦求秘法的弟子露出了自己的屁股。上師的屁股馬蹄般堅硬,而且傷痕纍纍,這是他長期在堅硬的岩石上打坐的結果。米拉日巴對弟子說:「這個秘法如此珍貴,以至於我不能拿出來輕易示人!」不知道丹巴喇嘛有沒有聽見過這個故事,但他終於是懷著堅定的心情去山洞里修行去了。
別的僧人卻說:「哦,丹巴,原來你回到俗世時學了很好的交際!」
「伯伯,我在問你話呢。你受得了,我可是受不了了。」
然後,伯伯說話了。他說:「我受不了可以走,你受不了,我也沒有辦法,我也不能度化你了。」
就這樣差不多過了十年。文化大革命了。城裡來的洋紅衛兵和村子里的土紅衛兵闖進兩個前僧人的家裡,細細翻過了一遍,想找到點什麼證明他們賊心不死的東西,卻是一樣跟宗教有關的東西都沒有找見:「就那老東西自己像尊肉菩薩!」
丹巴腦子裡轟然一聲,掄起胳膊就把女人抱在懷裡了。女人的身子就癱軟在他的懷裡,這裏扶起來,那裡又軟下去,一時間讓丹巴手忙腳亂,氣喘吁吁。央宗這才星眼半開,斜覷著他,嬌聲說:「棒小伙,你是累著了,還是急著了?」
丹巴有些氣沖沖地想:「媽的,你們都有娃娃了,難道不該嫁給他?」
「我知道你不是啞巴。」
冬天了,夜深人靜時,山下冰封的湖面上,傳來冰蓋在嚴寒中因膨脹而開裂的聲音。丹巴捧著這些經卷,他想起了自己認為伯伯的上師,試著讓自己的臉上也浮起他那種有無之間的笑意。但他臉上的那難以捉摸的笑容,有些譏諷嗎?他一個人獃著,沒有人看見。他自己會看見,從裏面看見嗎?也沒有人知道。這樣的夜裡,湖上冰蓋咔咔地開裂,寬大的裂縫從湖的這一岸貫穿到那一岸。霧氣蒸騰的湖水從冰裂縫中翻湧上來,又被迅速凍住了。早上起來,遠遠望去,湖上蜿蜒一線,是昨夜湖水曾經翻沸的明晰痕迹。每一年,連著這樣幾個晚上,湖面就徹底封凍了。靜夜裡再次響起湖冰開裂的聲音時,已經是春天的暖風揭開湖上冰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