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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拉加澤里只好叫人上酒,卻不肯收錢。本來,天氣好的時候,這夥人都聚在村裡的小賣部前的空地上喝酒。小賣部是還在監獄的更秋家老五老婆開的。拉加澤里說:「各位鄉親,這瓶算是我請大家的,完了,還是去老地方喝吧。」
拉加澤里想解釋說這不是酒吧,卻被達瑟搶在前頭:「好,馬上,馬上!」達瑟還建議遊客不要喝城裡到處都有的啤酒,「來一點自家釀青棵酒,嘗那麼一點點。」
達瑟說:「真是啊,以前的人,這麼世世代代什麼念想都沒有,跟野獸一樣。」
「喝吧,我不會因為你不付酒錢就往外轟你!」拉加澤里說,「想坐酒吧,哪天我們一起去景區坐坐吧,我請你!」
他的眼睛里含著笑意,但他不說話。
拉加澤里的林木公司慢慢擴大,僱員也慢慢增多,特別到了春天,下種栽苗的季節,還要臨時增加一些人手,拉加澤里就在這座房子前接出了一段寬三米多的帶頂的門廊。並在門廊上布置了結實的桌子與椅子,本意里是本公司職工休息時,有個喝奶茶或啤酒的地方。不想,門廊搭好沒有幾天,達瑟就來了,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說:「老闆,機村人的房子可不是這樣。」
拉加澤里依然忙著跟手下人交代事情,驗點倉庫里的貨物。
達瑟搖頭,說:「咦,是我們機村人自己釀的青稞燒酒!」
他不會回答。
即使給門窗與柱子刷上了油漆,主人也沒有想過要在這裏搞一個酒吧。雖然,他這個新派人物,有空的時候,自己開上客貨兩用的皮卡,上山,穿過隧道,在覺爾郎風景區的遊客中心去坐一陣酒吧。坐在高大的落地玻璃後面,眼前展開的是峽谷壯闊的美景,面前桌子上,杯中啤酒泡沫慢慢迸散。有時,他會一口把杯中的泡沫全部吸干,那麼杯中就只剩下微黃色的安靜液體了。太陽西下,落日明亮的余暈從另一面落地玻璃牆九九藏書上射進店堂,他會戴上墨鏡,把椅子轉動一下,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夕陽銜山的輝煌景象。看太陽最後的余暈給那些大樹撐開的寬大樹冠勾勒出一道明亮的金邊。歸巢的鳥都變成一隻只黑影投射到樹上。等到廳堂里亮起燈光,等到疲憊而又興奮的遊客從野外歸來鬧哄哄地擠進酒吧,他就摘下墨鏡,在櫃檯上結了酒錢,開車穿過隧道回村子里去了。即便後來自己酒吧的生意日漸紅火,他也保持著這個習慣。即便遊覽峽谷的遊客要穿過隧道專門來這裏喝上兩杯,他也會開著車到遊客中心的酒吧去坐上一陣。
該說說機村人常常聚會的這個酒吧了。
我們置身其中的這個世界,不管是好的事物,還是不好的事物即將出現的時候,都是有前奏的。
第二天,達瑟又帶了新的人來。來了,叫人先拍了錢在桌子上,喊:
至此,拉加澤里的酒吧就算開張了。而且,那熱鬧的程度一天賽過一天。達瑟是每天必到的常客,他對拉加澤里說:「看看,我給你拉來了多少喝酒的客人。」
這是個人們總要為一些新鮮的東西而激動,而生出許多盼望的時代,而他這個人,什麼新鮮的東西都能趕上,卻像是什麼新鮮的東西都不盼望,「像是過去的機村人一樣。」
酒吧的主人最初是想鏟掉這些油漆的,有人告訴他這樣的用色是不協調不本朴的,但是旅遊書籍和網站上有更多人喜歡這種不講道理的東西。所以,每一年冬天一過,酒吧的主人都要拎著油漆罐子重刷上一遍,讓已經黯淡的顏色重新煥發出新鮮的光亮。油漆這東西在機村人這裏也是一種新事物。最初,機村人沒有從美觀的角度來認識這一事物。酒吧主人最初給這些柱子刷上油漆,也只是為了防止蟲蟻。油漆刺鼻的味道使他認為可以把木頭裡的蟲蟻悶死,同時,這黏稠的汁液無孔不入,九九藏書封死了蟲蟻們再次潛入的縫隙與孔道,讓它們失去了在朽腐的木頭中建立自己王國的可能。於是,這座曾經搖搖欲墜的木頭建築又日趨穩固了。
「但人們還要喝牛奶,還要吃乾酪與酥油,所以,牛還要吃草。等到杉樹長大了,上面還是要儲藏給牛過冬的乾草。」
只要有酒,坐在家裡的火塘邊或者林邊草地上喝個一醉方休,喝得載歌載舞就可以了,為什麼要一個專門的地方飲酒作樂?如果你問這樣一個問題,不動腦子的機村年輕人會跟你急,意思是為什麼城裡人到山裡來遊山玩水,都需要人預先造好酒吧,機村就不可以自己有個洋氣的地方。有腦子的人的話會不一樣,說,有這麼一個地方么,機村人空閑了,就可以坐下來,話說當年。
就像好多事物的出現都是必然的,但對機村和機村人來說,在這個時間和與之相關的一切徒然加速,弄得人頭暈目眩的時候,沒有任何前奏,機村這個酒吧就出現了。
「我這個窮光蛋,喝酒都要賒賬,他們不肯賒賬,那些高級飯店,我這樣的人走到門口就叫保安攔住了。還是來你這裏來喝吧。」
「那麼,有酒吧嗎?」
有些人走累了,口渴了,要找個地方坐下來,就問:「喂,老鄉,村子里有茶館嗎?」
遊客掏出張百元大鈔,拉加澤里找不開,遊客倒豪爽,說:「有找頭放著,明天還來,就喝這種燒酒。」
「老闆,啤酒!」
是的,從前機村人是不盼望什麼的,如果沒有上千年,至少也有幾百年,機村人就這樣日復一日,在河谷間的平地上耕種,在高山上的草場放牧,在茂密的森林中狩獵。老生命剛剛隕滅,新的生命又來在了世上。但新生命的經歷不會跟那些已然隕滅的老生命有什麼兩樣。麥子在五月間出土,九月間收割。雪在十月下來,而聽到春雷的聲音,聽到布谷鳥鳴叫,又要到來年的五月了https://read.99csw.com。森林里有老樹轟然倒下,那只是讓密集的森林得以透進一片陽光,而這陽光又讓在厚厚的枯葉與苔蘚下沉睡了上百年的種子蘇醒過來,抽出新芽。
機村人就搖頭。
「這就是你盼望的事情?」
能夠有一個地方坐下來話說當年,每一個過來人都能藉著酒興談機村這幾十年的風雲變幻,恩怨情仇。在我看來,其實是機村人努力對自己的心靈與歷史的一種重建。因為在幾十年前,機村這種在大山皺褶中深藏了可能有上千年的村莊的歷史早已是草灰蛇線,一些隱約而飄忽的碎片般的傳說罷了。一代一代的人並不回首來路。不用回首,是因為歷史沉睡未醒。現在人們需要話說當年,因為機村人這幾十年所經歷的變遷,可能已經超過了過去的一千年。所以,他們需要一個聚首之處,酒精與話題互相催發與激蕩。
「我覺得像墨西哥甘蔗酒。」
至今人們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需要一個酒吧。
但那都是酒吧出現后,人們才捜腸索肚挖掘出來這麼些理由。
總是有人問:「你到那裡有什麼好看的?」
達瑟知道拉加澤里請工人時都要備一些村裡家釀的酒。拉加澤里只好把酒上到客人面前。遊客端起酒杯,喝了小小一口,皺著眉頭品嘖一陣,又喝一口,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來,說:「像伏特加?」
大家卻不肯就此罷休,喝了一瓶又要第二瓶。開初只有兩三個人,喝到後來,竟然有二三十個人了。再喝,連在村裡閑逛照相的遊客也走到廊子上來,一邊打開手提電腦翻看剛拍下的照片,一邊頭也不抬地喊:「老闆,酒。」
「對,看樹。」
但是問話的人還是會問:「像城裡的遊客一樣看風景?」
願意像城裡人一樣看雲的鄉村酒吧主人就是拉加澤里。刑滿釋放后,他在林業局長本佳幫助下成立了一個林木公司,這座著名的鄉村酒吧原先是國營林場的房子,read.99csw.com已經閑置多年了。林業局鼓勵植樹造林恢復植被,把這座房子借給了他。這是一座大房子。大房子里還套著小房子。小房子一半是倉庫,剩下一半分隔成可以住好幾個人的獨立房間。他自己佔了光線最好的一個套間。外面豎著一個書櫥,是他的辦公室,裏面放一架鋼絲床,再拉上幾根鐵絲,掛上乾淨不幹凈的衣服,就是他的卧室了。拉加澤里穿鞋很講究,所以,他在卧室的牆上搞了一個架子,上面擺放著各種色澤各種質地的登山鞋和高統軍靴。沒事的時候,他就坐在寬大的門廊上打理那些靴子。機村人說:「這個人一天洗一次臉,卻要擦三次靴子。」
拉加澤里說:「人就是動物嘛。」
「看樹?你也學城裡人一樣看樹?」
「那時,機村人不用在樹上儲備乾草了。」達瑟微微揚揚下巴,長著稀疏而零亂鬍鬚下巴所指的那個方向是公路邊的加油站,「耕地的拖拉機只喝油。」
問煩了,他說:「請告訴我哪裡沒有這麼饒舌的人?」
這是一個無需回答的問題,因為他已經栽下去幾萬棵樹苗了。所以拉加澤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開玩笑說:「樹長得慢,等它們都長到可以在樹上建一個樹屋的時候,我們都不在了。」
「也看天上的雲彩?」
「好啊!」
「萬一到時候,吃的東西也由機器造出來呢?」
達瑟臉上馬上放出光芒:「好啊,明天大家都要去景區看熱鬧,我就坐你的車去吧!」
穿上擦亮的靴子時,他也煥發出一種特別的光彩。這時,人們才如夢初醒般地發現,他是一個美男子,結實勻稱的身板,挺直的腰身,青乎乎的腮幫,沉靜的面容,堅定而略帶憂鬱的眼神。
拉加澤里搖搖頭,說:「我不想去看什麼稀奇。」
而它最初的出現,是連它的主人都沒有想到的一個偶然。雖然,今天,關於這一地區的旅遊指南上,總是登載著這無名酒吧的大幅照片。read.99csw.com木頭的牆,木瓦的頂,厚實的木頭地板,木頭的桌子,與硬邦邦的長條靠背椅。在這一片木頭老舊的原色中,是塗著艷麗油漆的粗大柱子與門窗。綠色的柱子,黃色的門窗。好看嗎?旅遊指南上說,這樣的配色在城裡是不可思議的,但是那麼大氣的風景中,也該有那樣不講道理的顛覆性的東西。
當我坐在他們中間,看到黑色的閃光公路從峽谷中飄逸地滑過,看到為了遠方遊客的觀瞻而把自己打扮得有點過於花哨的村莊建築,我也覺得,鄉親們關於酒吧存在理由的那些說道都是成立的。
達瑟便噼噼啪啪敲打桌子,直到老闆叫人給他端來一杯啤酒。起身時,這個傢伙說:「你真想山上長滿好看的大樹?」
拉加澤里未置可否:「反正你想喝的時候就過來吧。」
達瑟搖晃著豎起的指頭,正色說:「別對我說這個字眼。我什麼都不盼望,我就喜歡有這麼個專門喝酒的地方。」
「你是說酒吧?穿過隧洞就是風景區遊客中心,那裡有。那些三四五顆星的飯店裡也有。」
遊客沒有想到機村人會點頭,也不會想到機村真的有一個酒吧。
馬車與公路與隧道的出現是這樣,水電站、電話、喇機、輸電線和無線發射塔的出現是這樣,從來沒有做過的生意出現也是這樣。砍樹掙錢的時候,就有了隱隱的傳說,說是栽樹也是可以掙錢的。自己看厭了雪山與峽谷,而且隨著氣候變化,那些雪山消融得越來越厲害的時候,就有傳言說,遠方的人來看一眼這些雪山與被摧殘過的峽谷也可以掙錢,這些傳說一傳就傳了十多二十年,有些人不願再等待,一閉眼死去了,更多的人還活著,卻早已把傳言忘在了腦門後邊。不料有一天,城裡人真的帶著望遠鏡、照相機、防晒油、氧氣袋,絡繹不絕地出現在這個與世隔絕了成千上萬年的峽谷中。峽谷有多遠,他們就能走多遠。
「這算什麼,我成個蹭白食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