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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儀式結束后,人們四散開去,領導陪著一干重要人物去遊客中心的餐廳了。科長落在後面,對他說:「領導吃完飯有話跟你談,你在遊客中心外面等著。」
達瑟已經喝過酒,膽子就偏大,硬要往裡闖,口口聲聲說這本是機村人的地方,不能因為你們在這裏圍了四面牆,就成了你們的地方。他說:「要是刨去下面的地皮,難道你們的房子可以掛在天上?那些降落傘掛在天上,不是也要落到地上來嗎?」
這下大家好像就自覺理虧一樣散去,把索波一個人晾在太陽地里了。科長沒有走開,拍拍門口松樹下的長椅,對索波說:「坐吧。」
索波無奈地看看領導,領導不高興地把臉別開了。
任何人都知道,遇到這樣的場面,這樣的命令或呼籲都毫無意義。
直到聽見旁邊酒吧傳來的吵鬧聲,他還是保持著這種木然的表情。
那天,機村有百多號人都到景區去了。
這時,突然又有人發一聲喊,精瘦的索波下意識擋在了肥碩的領導面前,但這回人們沒有再往裡擠,而像突然炸窩的蜂群一樣四散開來。原來,坐直升機上到絕壁頂端的人,伸展開四肢縱身一躍,撲向下面霧氣縈繞的深淵。人們發出驚懼刺|激的叫聲,四散開去,各自去追逐空中的目標了。索波沒有心思去看那些表演。再新鮮的事情多次重複,也就像從來就與天地同在一樣,不再新奇了。
老闆偏偏不讓:「恰好今天不行,上面吩咐過了,要接待重要客人,他這個樣子……」說話的人看著索波臉一點點沉下來,沒有把後面的話說出來,但意思誰都明白,這麼一個衣衫不整,邋邋遢遢的人,不該進人這樣的場所。一直窩著火的索波的脾氣一下上來了,說:「我請他,他是我的客人,讓我們進去。」
「那是什麼意思?」
「嚯,六十多一點點,知不知道,為了精簡機構,我們很多幹部五十歲就https://read.99csw.com離崗休息了。」
看他臉上陰沉的神情,小姐有點害怕了。就在這時,吃完飯出來的領導、跳傘者和記者一干人來到酒吧前。領導把客人讓了進去,留在後面的科長說:「老鄉們,下回吧,今天這裡是包場!客人要聽古歌演唱。」
索波也找了張空椅子坐下來,仰頭去看藍天下撐開的色彩鮮艷的大傘。
第二天,不止是達瑟,機村差不多一半的人都擁到景區去了。景區新開了一個遊樂項目:懸崖跳傘。到時將有直升飛機和降落傘這樣稀奇的東西出現。直升飛機把人運到覺爾郎峽谷的懸崖上面,那些人就從那萬仞絕壁上縱身一躍,撲向下面的深淵,等到峽谷里的觀眾發出驚懼而刺|激的叫聲,他們身上五彩的降落傘打開來,飄飄悠悠順著氣流一直滑翔到很遠的地方。據說那些跳傘的人要交好多錢,才能被直升飛機載到懸崖頂上那麼縱身一躍。
「我是說機村人會這麼想事情,我的意思是要讓他們慢慢改。」改什麼呢?就是有事沒事,不要跑到景區來閑逛,不要哪裡熱鬧就湊到哪裡起鬨,「如果不來就心裏痒痒,能不能請他們穿得乾淨體面一點?」
在這景區這麼多年,索波當然知道這去人事部一趟是什麼意思。他馬上反應過來,要解僱他了。他說:「我保護了景區的鹿群……」
索波站起身來,嘴裏卻多了一句:「反正飛機下來,旋風又要吹散。」
「你可以進去,但他不可以。」應門小姐也沒有一點退讓的意思。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個界限一消失,大家就爭先恐後地往前擠,特別是機村人更顯得橫蠻強悍,把好些正往前擠的遊客都嚇退了。事後想想,要擠到中間去幹什麼?直升飛機已經起飛了,除了那塊濕漉漉的草地,還有草地中央那塊水泥地,中間有什麼呢?什麼都沒有。景區領導就指著索https://read.99csw.com波:「你!那些老百姓是哪裡來的?是你的老鄉吧?讓他們退回去。」問題是,一下擠進圈子的有好幾百人,並不光是機村人。
圍觀的機村人就哄然大笑,為達瑟叫好。
索波清了清嗓子,不是因為威嚴,而是因為緊張,才開口問為什麼吵架。
後面好事者發一聲喊,更多的人往裡一使勁,圈裡的人想站也站不住,跌跌撞撞往前又躥了好幾步。
「你的意思是他們就應該這樣,他們就永遠要這樣?」
科長揮揮手,走開了。他又追上去幾步:「我還保護了景區的森林……」
如今,達爾瑪山隧道開通過後,從機村到覺爾郎景區只有十多公里路程了,其中,有六公里是在燈火明亮的幽深隧道中穿行。而且,現在村裡有足夠的大小不一的麵包車、卡車載著全村人去到那個地方。但他們還是很早就去了。
答說,這個人來過好多次,喝了酒,卻沒有錢。
他就往遊客中心去了。在那裡他還碰到了來看熱鬧的機村鄉親,好些人並不理會他。一來,是記著他以前乾的那些不招人喜歡的事情。二來,人們也有些嫉妒他一點不費力氣就在景區找到了一份工作。而機村大部分上過初中高中的年輕人,都無法在景區服務人員的招考中過關。偏偏沒人想過,他一個人待在峽谷里差不多有十年時間;也沒有人想過,景區籌備處剛剛成立,修路蓋房,他什麼都干過。但他沒有心思跟人去理論這一大堆事情,自己在食堂買一個盒飯吃了,等著領導出來跟他談話。他想,肯定又是批評他對於機村人過於寬大,面對自己的鄉親不能很好地執行景區的管理規則。
索波坐下,科長自己卻站著,看一眼達瑟,又看看索波:「我看你有些犯糊塗了。」
索波現出為難的表情,但他還是揚起手:「大家都退回去!退到圈子外面去!」
領導更不髙興了,但他不說https://read.99csw.com,有下面的科長跑過來說:「怎麼就坐下了,還不去把隔離圈再拉起來?」
領導們還坐在臨時擺放的那一圈椅子上,他們得等直升飛機和那些跳傘的人回來,景區領導和那個什麼運動協會的會長再講上幾句,這個景區新上馬項目的開張儀式才告結束。
這時,達瑟正搖搖晃晃地經過他面前。現在,機村的年輕人大都穿得跟遊客一樣,T恤、棒球帽、登山鞋、滑雪衫,不能穿得乾淨體面的正是達瑟這樣歲數跟境況的人了。他想叫達瑟一聲,但沒有張口,因為領導就要找他談話,他不想跟他們最不願看見的那類機村人待在一起。他想不通,當年那樣一個書獃子,怎麼變成一個酒鬼了。但他不能想這個問題,再想下去,他就會想起自己怎樣奉命帶了民兵去圍捕他死去多年的朋友。他使勁地閉上眼睛,這樣,那些接踵而至的回憶就被擠到腦子外面去了。命運讓他對一切都不能敏感,內心與腦子都要像來來往往的人看見的那個保安一樣表情木然。
每到一個地方,機村人都習慣早起。這是以前去鄉政府所在的鎮子時養成的習慣。機村到鎮上有幾十里地。那是一個重要的地方。機村人去那裡開會,去百貨公司買東西,去衛生所看病,去供銷社賣採挖的藥材,去照相館照一張相片,或者什麼事情都不幹,就在能看到些生人面孔的街道上逛逛。每去一次,都必須天不亮就吃飽了上路。然後,在將近夜半時回到村子里。那時整個村子都睡熟了,但有人回來的這家人不會睡覺,火塘燒得旺旺地等著那人打開院門,給家人帶回一兩樣禮物和鎮子上新鮮的見聞。那時,我的禮物可能是父親帶回來的幾顆糖果,一支圓珠筆、塑料皮的筆記本,當然,我還得到過一支竹笛。
也許就是這句多餘的話導致了後來的事情。當時他只是想,自己這些年是越來越嘮叨了。想想年輕read.99csw•com的時候,哪有這麼些廢話?墾荒隊撤走後,自己孤身一人待在峽谷中,除了對著日漸荒蕪的新墾地說過心痛的話,除了對著常常遊走在湖邊的鹿群,說過羡慕它們美麗自在的話,除了自己身上某個地方不對,說過詛咒疾病的話,他已經非常習慣以無邊的沉默來面對這個世界了。
還有機村人喊:「索波,你那麼揚著手幹什麼,你把我們當成牛群在轟嗎?」
科長又拍了拍長椅的靠背:「我忙得很,這樣吧,我也不想再批評你了,再說這也是領導的意思,明天你去人事部一趟。」
索波想說自己哪是當幹部的命啊,年輕時,跟著上面的號召,幹了那麼多對不起人的糊塗事,想的就是當上幹部,最終卻成了這個景區臨時聘用的保安。如今,他瘦長的身子已經有些佝倭了,穿著一身保安服裝,顯得有些滑稽,特別是他那尖頂的小腦袋,戴上保安的大蓋帽,更增強了喜劇效果。
「我就是要讓他進去!」
索波想想,記不得自己確切的歲數:「六十多一點點吧」
他想,今天的談話無非又是這一套說辭。
科長說:「老頭,叫你干你就干,吹不吹散不是你管的!」
景區的人就用責難的眼光看著索波,好像這些不講道理的機村人都是他親自招來的。但他壓住了火氣,對老闆說今天讓他進去,喝了多少酒,我付錢,我請他客。
但爭吵聲越來越大,而且,他聽得出來機村人用漢語跟人吵架時那種濁重兇狠的腔調。這使他不得不過去。
他們到時,直升飛機還停在草地中央一塊剛剛澆鑄成的混凝土場地上。草地上的晨露還沒被晒乾。場子周圍是塑膠帶拉出來的臨時隔離圈,觀眾只能站在圈子的外邊。圈子開口處,是索波和一個保安在守衛,來了人,有胸牌的就放進去,他們是領導、什麼運動協會會長副會長秘書長、記者、旅行社代表。還有直升飛機的駕駛員,兩個人走出來,戴著頭read•99csw•com盔,小巧的無線話筒從頭盔里伸出來橫在嘴前。他們的出現引起了一片歡呼。五六個穿著五顏六色的跳傘者出現時,也引起了同樣的歡呼。直升飛機機翼旋轉起來,然後,就那麼直直地升到空中。直升機發出巨大的聲響,在人們頭頂懸停了片刻,然後,轟然一聲,一側身子,飛往高處去了。飛機上升的同時,往下吹出一股強勁的旋風把拉成隔離圈的塑膠帶吹飛了。
他不是惟命是從的人,他多次對他們說明,這個地方,祖祖輩輩就是機村人自已的地盤,他們出出進進,都要依那麼多規矩,怕是不太合適。
科長再次揮揮手,進人酒吧,厚重的木門就密密實實地在他面前關上了。
是達瑟要進酒吧,卻被人擋在了門外。四散閑逛的機村人怎麼會放棄這樣的熱鬧場合呢,馬上就圍壠過來,開始起鬨了。於是,兩邊就吵起來了。雖然現在頓巴協拉家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的古歌組合,每天晚上都在這個酒吧表演重新配器與精練了詞彙的峽谷古歌,雖然,景區的管理者中也有好些藏族人,但這樣的衝突一暴發,在大家的理解中就是機村人和景區人的衝突,更是藏族人與漢族人的衝突。絕大多數情況下,無論是在外來的遊客眼中,還是當地人的心目中,漢與藏,已經不是血緣的問題,而是身份的問題。身份上升成為政府的僱員,成為穿滑雪衫的遊客,就是漢,反之就是另外的族類了。比如林軍這樣的機村人,他是地道的漢族人。但走出機村,他就是藏人。他也以為自己是藏人。只有回到機村,他又感到自己是個孤獨的漢人了。閑話打住,卻說這天遊客中心酒吧門口一下聚起來很多人,而且陣營分明:景區對機村。並把索波夾在了中間。大家都懷著不太善意的企圖看他做什麼表示。
「我只是想請老鄉喝一杯酒。」
「大家都要維護景區形象,講過多少次,你記得嗎?算了,不說這個了,你多少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