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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你是機村人,我看得出來,但我不知道……」
鹿子像羊一樣咩咩地叫了幾聲,搖著短短的尾巴悠閑地走開了。
那是人在演奏。是當地說唱英雄故事的說唱藝人的六弦琴聲。一陣節奏明快的樂聲過後,歌聲響起來,那是關於覺爾郎古國傳奇的古歌。琴聲引起一個人聲,一個人聲引出更多的人聲。低沉的吟唱聲在月光籠罩的地方瀰漫開來,像一片比月光稍亮的亮光,一縷比月光稍沉的輕煙。這些歌,有人天天在遊客中心的舞台上演唱,但那演唱與這演唱截然不同。這是機村人自己在為自己吟唱,沒有那些花哨的拔高的炫技,沒有口哨與掌聲。一段唱畢后是一片深深的帶著回想的靜默。在這靜默中,他看見歌聲傳來的那個地方,那座房子一半沉浸於夜色,一半被燈光照亮。村子,還有村子四周的山野已經深深睡去。但那座房子燈光閃亮,沒有聽從月光的安撫,還那麼激動地醒著,而且還大聲歌唱。
「你不認識我。」
「那時,我們就不用在這裏演唱了。我們在電視里唱!」
但沒有人出來,狗叫了一陣,也偃旗息鼓了,有生人出現,不叫幾聲,沒有履行狗的職責,再叫,主人要罵大驚小怪了。現在,村子里每天見到的生人的數量都要超過見到熟人的數量了。狗真要認真地叫,早把肺掙破了。他轉身看看,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停止吠叫的狗在左右張望,然後,就看見自己拖在身後的影子。月光很淡薄,影子也很淡薄,薄到好似步子稍快一點,那影子就會被風吹散。
「可她是多好的老太婆九*九*藏*書啊,天天都把新鮮的吃食擺在窗台上。」
索波是在一個有月光的晚上回來的。走進村口,就聽見全村的狗都叫了起來。但是卻沒有人因為狗叫出來看上一眼。要在過去,他領導的民兵,早就提槍四處察看了。那時人們很少四處走動,警惕性很高的民兵們操演的機會並不多。現在,有事的人們四處自由走動,沒事可乾的人,也四處走動,再沒有背槍的民兵査驗路條了。為了不讓人以後議論自己是偷偷摸摸回到村子里來的,他想暗地裡閃出一個人,用當年民兵嚴厲的口吻喝問:幹什麼的?!他答應一聲,機村人都會知道他回來了。有氣要出的,有賬要了的,都可以找上門來了。
索波想再讓電燈抽一下風,但他沒有。鳥夫妻的對話讓他想起去世多年的母親。人已經去了,想有多少用處?不如不想。他這個念頭是對的,一陣音樂聲飄來讓他的注意力轉移了方向。音樂不是高音喇叭里湧出來的,村廣播站早就消失了。
他回到自己已經空置多年的老房子里,聽見檐口的巢里鳥在夢囈,霉臭而嗆人的塵土味充滿了鼻腔。這座石頭外殼的房子外面看起來還很堅固,但在裏面,每走動一步,那些椽子、橫樑與桁架,都在嘎嘎作響。他不想開燈,不想看到燈光下這久未收拾的屋子裡的破敗景象。但他還是開了燈,因為他需要讓機村人知道他回來了。他不能讓機村人笑話自己半夜回來連燈都不敢開。他開了燈,又站到窗前,把築巢在窗欞上的一對野鳥驚飛起來。兩隻鳥撲嚕嚕飛起來,https://read•99csw.com發出很誇張的驚叫,在夜空里轉著圈子,他只好關了電燈,讓那對那麼容易受驚的野鳥又飛了回來。
「那我就看不見你們了。」
索波抬起頭,張開嘴,想說什麼卻又咽回到肚子里,又把頭深深地低下了,沒有說話。
他想不到,臨走,上面還吩咐保安隊全體人員跟他聚了一次餐,上了酒,還有很多的菜。讓他不禁佩服現在的領導做事就是這樣漂亮。不像過去,自己這樣的傻啦吧嘰,上面說什麼都相信的人,什麼事情都做盡做絕。但這麼想又有什麼屁用?
臨走那天,頓巴協拉家在遊客中心駐唱的古歌組合三兄妹請他在酒吧坐了一個晚上。他們在台上演唱,索波坐在台下喝他們堆在面前的半打啤酒。演唱完畢,三兄妹下來跟他坐在一起,告訴他,景區要資助他們去參加全國的一個歌手比賽。酒勁讓索波腦袋嗡嗡作響,他想,和他彼此討厭的領導做事情就是比當年的領導做得漂亮。
他聲音並不大,但所有人都聽到了,嗡嗡的交談聲立即停下來,所有人的眼光都駕著燈光向他蜂擁而來,扎在身上像是密集的箭鏃。他一邊艱難地往前走,一邊想起古歌里吟唱一個犧牲的將領:「利箭扎滿了他的身體,他伸開雙臂,顫動的箭桿彷彿要再次發射……」
索波就深深地低下頭,說:「我就是機村人,我只好回來。」
「該不是老太婆的魂魄回來了。」
「你是誰?」
粗嗓門說:「不怕,不怕,這家人的電燈抽風才亮了一下。」
「你還帶人拆掉了我的樹屋,毀掉了我https://read.99csw.com的書。」
「出名?」
拉加澤里把達瑟划拉到身後,將一罐啤酒打開,放在了他的面前,他說:「歡迎你。」
「可她死了……我怕……」其實,那鳥婆娘並不特別害怕,只已經睡意蒙曨也不忘記撒嬌罷了。
現場一片靜默,大家看著這一切,希望有什麼事情發生,但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要是過去,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一段恩怨就了結了。而索波低頭坐在那裡,也是一副引頸受戮的模樣。對方沒有回應,達瑟渾身顫抖著,叫著那個死去多年的獵人的名字,嗚嗚地哭了。
索波舉舉手,意思是知道了,不必說下去了。很多人的名字,都會令他生出愧疚之情,他當然不希望別人說下去了。拉加澤里就住了口,在他對面坐下了。
依娜神采飛揚,她光潔的額頭閃閃發光,她高聲大嗓地說:「我不要嫁人,我要歌唱,我要歌唱!」閃閃發光的姑娘站起身來,高舉起雙手時露出了豐潤腰肢上的肚臍,「我要歌唱!」
鳥丈夫也睡意深重了,咕噥說:「……哦……不……怕……」
酒客們回應以熱烈的口哨和歡呼!
達瑟大笑起來:「聽聽,他說他不是鬼魂,就是說他也相信有鬼魂了!」
坐了好一會兒,他也不開口說話。拉加澤里說聲自便,起身坐在另外的桌子上去了。
達瑟一仰脖子喝下一大杯啤酒,狠狠抹去了嘴唇上的泡沫,聲音也變得尖利了:「索波你還敢回來?!」
其實,他也無處想去,除了爬一次古道,每天他都去看湖邊的鹿群。就像過去一樣,他對著鹿群打了一個口https://read.99csw•com哨,但很多年輕的鹿都因為吃驚而跑開了,只有幾頭老傢伙轉身向他走來。就在湖邊,他伸出手中一小束剛採的嫩草,看鹿走到面前,嗅嗔他的手,然後伸出粉紅的舌頭,把青草卷進了口中。他又從口袋裡掏出鹽,攤在手上,幾頭鹿都擠過來,溫軟的舌頭一下一下掠過他的手心,心裏什麼地方被一下一下地觸動,讓他差點流下淚水。但他沒讓淚水流出來,他只是說:「夥計們,我要走了,我要回機村去了。以後,我就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索波又坐了一陣,然後猛然起身,喝乾了啤酒,說:「我知道還有要算賬的人,我累了,明天再來。」
「你殺死了我的朋友!」
「我們送你一台電視,那樣你就可以看見了!」
「不用送我東西,我老了,掙了錢自己留著,該給自己準備嫁妝了!」
他又試水一般趟著燈光往前走了幾步,這時,剛放下手中報紙的達瑟看見了他。這傢伙先是一臉驚奇,然後,笑容慢慢浮到了他的臉上:「索波!」
就這樣,風景區管理局將索波遣散了。當保安時,他的工資是九百塊錢。人事部告訴他,以後管理局還補貼他每月兩百塊錢。「因為大家都記著你當年保護森林與鹿群的功勞」,這句話竟讓他有些感動,因為有人記得他在這個世界竟然也有一點功勞。部長問他還有什麼要求。他的要求是再住兩三天,要去湖邊跟他的鹿群告個別。他要再去爬一次當年他和墾荒隊根據古歌探出的懸崖古道。原來,那個古代小王國的人們進出峽谷的秘密通道就是把一些山洞打通,在岩壁後面,築出read.99csw.com了一條狹窄的隧道。如今這是景區一個熱門的景點。見他這麼容易對付,部長慷慨地說:「再給你發一個月全額工資,不用上班,想上哪裡看看,就上哪裡看看!」
「我不是鬼魂。」
離開酒吧的時候,他卻覺得一身輕鬆,跟來酒吧時的情形完全兩樣了。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總算有了個開頭,有了開頭就行了,怕的就是事情永不開頭,讓人心裏愁煩。
就這樣,在回到機村的第一個晚上,他就被吸引到酒吧去了。當他抬腳越過月光與那片燈火的邊界時,他的感覺像過去的戰爭電影一樣。一個潛行的人突然被強烈的探照燈光所照亮。他閉上眼睛,接下來,奪命的機關槍聲該響起來了。但槍聲並未響起。他睜開眼睛,看見機村的男人們圍著一張張桌子,端著酒杯熱烈交談。
那兩隻鳥,尖嗓門說:「害怕呀,嚇死了呀。」
歌唱的間歇,那些靜默四處彌散,籠罩了山岡與河流。
人們都站起來,看這個離開機村那麼多年的人慢慢走到門廊下那九級木梯前,一步步走上了門廊,臉上的肌肉緊繃,眼裡的目光兇狠又躲閃,一屁股坐在一張椅子上面。達瑟迎上去:「索波?」
他在暗夜裡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稀薄月光籠罩的世界,聽見歸巢的鳥兒在互相安慰。在覺爾郎峽谷那麼多年,除了花草樹木,與他終生相處的就是這些生靈了。他似乎已經能聽懂它們彼此的交談。
「是,你不知道,你當大隊長的時候,我還是小孩子,我是拉加澤里,我哥哥是……」
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出現。
給自己取了新名字的妹妹說:「大叔,我們要出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