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七章

第七章

所以當望見他的身影,沒有人感到驚奇,這個老人,要是他打算在黃昏時再次現身,那當然應該是在這種因為絢爛霞光而顯得不太平常的黃昏了。
「老人家,擋住我路了。」
「有人喝多了,不認識人,把你看成接引神了。」
當然也有人問:「他來幹什麼?來幫,助服務員清洗酒杯?」
老人耳背,看見人們大笑時表情誇張的嘴與臉,也聽見一點笑聲,自己也笑了。老人這時其實也不大認得人了。只是拉了一個眼熟的人說:「大家都很高興啊。」他拉住的人是索波:「咦,好像你不太高興。」
霞光下走著的兩個人還沒到,這裏就已經騰出來地方了。兩個人落了座,達瑟面前上的是酒,老人面前是乳酪。老人端杯吸了一口,鼻尖上沾了小小的一團白點,說:「我要酒。」
「你不掛個酒吧的牌子,我就不好意思常來了。」
陪同的縣鄉幹部就有些為難,這個人生活得可不怎麼樣,不會做生意,侍弄莊稼也算不上好手,不是下面幹部願意拿出來讓上面領導看見的那種農民。不是老實恭敬侍弄莊稼的老農民,也不是腦子活絡的新農民。
圍過來的人們都笑了,都喊:「老闆,酒!」
那天的晚霞確實非常漂亮。每年夏天,白天下過了驟雨,天一晴開,黃昏時霞光就異常絢爛,變幻萬千。「好啊,老人家,你要不是我的接引,那就跟我來吧,我帶你去一個叫人高興的地方。」那天黃昏,天本該早就黑盡了,而絢爛的霞光還把村子照耀得亮亮堂堂。那天,很多人比往常早到了酒吧,都坐在寬大的廊子上看漫天的彩霞。這時,人們看見那個白鬍子老人走在前面,而已經微醉的達瑟腳步飄忽跟在後面。
這時,達瑟說話了:「夥計們,來跟我干一杯吧。我要走了,接引神來接我了。」
老人淺淺喝一口啤酒,眯細的眼睛里發出一星很尖利的亮光。
拉加澤里安坐廊子上,背後方正的木頭房子正被早晨的太陽曬得霧氣騰騰,那裡屋頂木瓦上的霜花正在迅速蒸發。
他笑:「老人家,你使法術把路變窄了。」
拉加澤里點頭:「念了不少。」
「那你擋在路上幹什麼?」
「對,有個達瑟!」
「你要的意思。」
看看廊子邊沿幾張也凝結了一點霜花的桌子,他突然笑了,想自己竟然還是一個酒吧老闆。想到這個,他從屋子裡拎出油漆罐子,在黃油漆的門上寫了三個英文字母:BAR。
發放完樹苗,自送工人們上了山坡,他才拍拍手,在寬大的門廊上坐了下來。
遂了他的心愿,達瑟這張嘴還有說道:「當老闆就是好,手下人幹活,自己坐著消消停停地喝著啤酒。」
「你也打不動人,要是嗓子發癢,想罵幾聲就罵吧。」
拉加澤里說:「再說這也不像個開酒吧的地方。」
達瑟無端地喜歡這句話,他端起杯子,一口飲盡,指著自己鼻尖上沾著的正在迸裂的啤酒泡泡說:「對,我就是這個東西。生命,你,我,他每個人的生命,都他媽的是這種很快消散的泡泡!」這一來,大家就都噤口,這個人說得似乎又是來自書上的話了。
他想,達瑟再來的時候會問這是什麼意思。
現在,他的公司已經有了固定的職員,更有眼下招募來栽樹的臨時僱工,五天時間,已經栽下去一萬多棵樹苗了。https://read•99csw.com
機村竟然有人和副省長同過學!
「我不是接引。」
所以,這天,她自己叫住了經過店前的達瑟,主動賒了一瓶酒給達瑟。達瑟喝下二兩酒,人就飄飄忽忽了,剩下的酒喝沒喝完也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欠了三十塊錢。但他還記得店主人的話,她丈夫減了刑期,馬上就要回來了。怨毒的女人還說,既然村裡人那麼喜歡酒吧,她丈夫回來,他們也開一個。錢不能讓那個人賺光,風頭更不能讓那個人搶光了。
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消失多年的達瑟又在人們視野里復活了。復活過來的人是一個全新的形象。過去,他是個沉默的人。沉默著跟他那些書本待在一起,當那些書本毀棄以至於消失,其沉默就失去了依憑,他當然就要從機村人的視野里消失了。在連自己也沒有想像的時候,這個人復活過來了。那天,副省長同學離開后,他開始咒罵自己的老婆。第一句咒罵出口的時候,他自己都愣住了。如果不是這輩子,那也是這二十多年來第一次罵人。他覺得老婆會因為委屈而哭泣,會掩住臉衝出屋外,像村裡很多受了委屈的女人一樣藏在林子中不肯回家。有性情乖戾的女人,會跑到傳說中的盅葯貓出沒之地,等待古怪刻薄的靈異附體,出來作祟人間。他女人起初也有點吃驚,隨即,眼中就流露出了恭敬的神情。這使他的身體有過電般的感覺,轉而開始責罵自己兩個遊手好閒的兒子。兩個兒子聽到消息趕回家,剛剛進門,正好迎面碰上他的詈罵。自己當年那麼喜歡書,不想卻養了兩個讀不進書的不爭氣的東西。兩個兒子一個留著女人般的長發,一個剃了光頭,露出打架留下的月牙形的傷疤。看到這對凶神站到面前,達瑟有點害怕了。但是,沒有辦法,惡毒的話跟飛濺的唾沫星子一樣都無法收回了。他痛快地罵著,手卻老想伸出去,把飛濺向兒子臉上的唾沫攬將回來。兩兄弟不明所以地彼此看看,笑了起來,說:「我們老爸也是有脾氣的人啊!」
有膽子大的人問他:「當年躲樹上看書的人是你自己,還是現在才是你自己?」
「我要的什麼意思?」
「我去看看他!」
拉加澤里冷不丁地插上一句:「還有人鼻子上插著氧氣管……」
他想了想,是有種很舒服的感覺。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罵,朋友之死讓他意志消沉了?沒有從書本里看到這個世界真正的門道而深深失望了?知道自己離開學校回到村裡,是一種宿命安排,而且最終聽命于這樣的安排?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一開口罵人,自己就領略到了一種特別的暢快。
格桑旺堆搖手:「咦,世道一安寧,就沒有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了!」
索波笑笑:「你在裏面念了不少書?」
老人眼裡的亮光就黯淡下去,搖搖頭說:「我……好多事我都記不起來了。」
當達瑟從此不再出現在她小店前時,她又感到不自在了。
眾人再次大笑,因為他醉得神志不清,認不出坐在他面前的白鬍子老人就是格桑旺堆。
幾年前,達爾瑪山隧道單線開通,慶功剪綵儀式上,在慶典上講完話的副省長從隧道口下來,見了機村的牌子就叫停車。浩蕩的車隊停下來,副省長問這是不是某某老領導的出生地https://read.99csw.com。他說的那個領導就是達瑟的叔叔。大家都說是。副省長興緻更高:「那我有個同學在這個村裡!」
他們一說話,就像有人扳下了觀光索道的剎車,溜索上順暢滑行的纜車突然一下就懸停在半空里了。
「我在自己家門前走走路,看看晚霞。」
他坐在廊子上,那座四方形的木頭房子就矗立在他後面。
當年的青年人已經漸漸老去,成了一個話題讓機村人有空閑的時候來話說當年。
耳背的老人們都大聲說話:「你不認得人了!」他還笑:「我不害怕。」村裡過去有種迷信,人在日落後遇到白鬍子的一臉和善的老人家,那就是距死不遠,是上天派來的接引,先行來把心魄攝走。所以達瑟說:「你是接引神,但我不害怕。」
一杯清涼的酒下肚,認死理的達瑟,說話不知輕重的達瑟對拉加澤里開口了:「對我們說說你在監獄里的事情吧。」
遇到這種高興的情形,索波總是無端地沉重,想起自己執掌著這個村莊大權時,這樣的聚會場合不會有這樣開心的笑聲。而且,他也使格桑旺堆大隊長很不高興。但老人已經認不出他了,只是看他眼熟,就拉住他的袖口,說:「大家都高興,你也要高興。」他又問:「他們笑什麼哪?」
果然身後就響起了他的聲音:「喂,小子,這是什麼意思?」
的確,除了這個后加的門廊上的幾張原色木桌和靠牆的長條靠背椅有點酒吧的味道,這座大房子本身就是一座倉庫。這座方方正正的大房子空間軒敞,支撐房頂的桁架都是上好松木,交互之處用粗大的螺栓擰緊。大房子中還有幾間向南向東開著窗戶的小房間,做了林木公司的宿舍兼辦公室。這幾間屋子最多佔去了大房子四分之一的空間。剩下的空間,堆積著化肥、草簾、噴霧器、樹種……這天,他們喝酒的時候,拉加澤裏手下的人正在屋子裡給臨時的僱工分發工具:一隻籃子、一把鋤頭或一柄彎刀,外加一雙帆布的勞保手套。領到工具的人,每個人報上領取樹苗的數字:一百,兩百。管事的把數字填人表格,再發給每人一張條子。僱工們拿著條子來到門廊下面的裝滿小樹苗的卡車跟前,憑條子領取樹苗。成捆的樹苗根上圍著新鮮的黑土,稚嫩的針葉散發出淡淡的清香。機村周圍當年那些泥石橫流的山坡,早巳綠意益然,但都是自然生長的灌木與箭竹,可以保持水土,缺少的是可以成材的喬木。國營伐木場撤銷后,曾留下部分工人在採伐跡地上種植樹苗,成效卻不明顯。除了交通沿線,有些連片的小樹林作為樣板。很多年過去了,機村四周的群山並未見他們栽種的樹木連綴成片。後來,營林隊也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拉加澤里下決心,自己的公司栽一棵就要成活一棵,今年的計劃是三萬棵。縣林業局送了一萬樹苗,剩下的兩萬樹苗他自己掏錢。
老人手扶拐杖站到了一邊,結果,他還是歪著身子撞上了人家院子的柵欄。
副省長當下明白這個老同學可能生活得不怎麼樣,就讓秘書像逢年過節慰問困難群眾一樣備了一份禮:五百元的紅封、煙葉、大米,和一床新被子,去了達瑟家。不知此前副省長是怎麼想像自己老同學當今的生活,當他看到被人從地里叫回來的達瑟read.99csw.com,一雙手上糊滿了泥巴,臉上的表情激動而又木訥,熱情立即就消失了。但他還是伸出手,但達瑟自己把那雙臟手縮回去了。達瑟轉身就往家走,讓副省長一行跟在後面。來人一下就塞滿了他的屋子。他其實記不起來副省長說了些什麼。好像說起過他已經離休並已過世的叔叔,還說了他們的同學生活,也問了他現在的生活現狀,他只記得火塘里火老燒不旺,茶還沒有燒開,副省長一行又呼啦啦離開了。屋子裡靜下來,他聽著那一行人遠去,穿過了村子,在公路上,前導的警車拉響了警報器,一路嗚嗚哇哇地遠去了。這時,他的臉上出現了非常兇惡的表情,這個一向老實巴交對人和善的傢伙開始痛罵他老婆是笨蛋,是盅藥婆現世,用邪惡的巫術魘住了他家旺盛的火塘,以至於沒能燒出一壺香氣四溢的熱茶,來款待他尊榮的同學。
兩個兒子笑了:「罵人很舒服是不是啊?老爸!」
那隊汽車消失了,剩下一堆慰問品放在窗戶下面,窗台上,還放著一瓶五糧液。這是副省長個人送給他的禮品。
「上學上到一半跑回來的!」
其實,不讀書的人也知道這個道理,一個人的變化當然是因為生活的緣故。但當個人的變化遠大於生活的變化,那也就是一道特別的景觀了。縣林業局有個愛炒股的幹部,說什麼事都拿機村人聽說過但並不懂得的股市打比方。他說,股價成長超過了經濟的成長,是泡沫。他說,生活也能像股市一樣製造出泡沫。
「老子現在開始罵了!」
「小子,不,老闆,你是怕我付不起錢?」
「英語,好吧,英語就英語吧,旅遊的人在遊客中心有酒吧。他們坐在那裡喝著啤酒隔著玻璃……」
達瑟搖晃著腦袋:「告訴你,在機村,念書是沒有什麼用處的。」他當然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因為他曾經有過很多書。大家都知道,他有過那麼多書,把它們裝在馬車上,拉了幾百里路回到機村,然後髙藏於漂亮的樹屋之上。但他並不能深人地研讀它們。那些書只是他一份特別的驕傲。這份驕傲足夠他來到拉加澤里的公司,大模大樣地坐在門廊上,敲敲桌子:「嘿,叫你們老闆賞杯啤酒!」足夠他喝了一次,又來第二次。喝到第三次時,他自己也覺得這底氣有些不夠用了,他對自己有點生氣。靠著那點憤怒的支撐,他用指關節叩著桌子說:「乾脆開個酒吧,這樣,我們就有聚會的地方了。」
這房子是他成立林木公司時,縣林業局借給他的。房子閑置多年,粗大的柱子里已經生出蟲子。那時,公司沒有雇一個人,除了哥哥與侄兒偶爾過來幫忙,他自己鑿開柱頭,往蟲洞里灌注藥粉,然後,他像在監獄里工作時一樣,用報紙折一頂帽子,手拎著一隻罐子,往封閉了洞口的柱子上刷上油漆。他又用了幾天時間,借來噴霧器,撬開地板往下面的夾層間噴洒鼠藥。然後,他鎖上房門,自己也消失了。幾天後回來,不僅蟲子與老鼠消滅了,刺鼻的油漆味與農藥味也消失得乾乾淨淨。只是那時,這座房子還沒有他現在坐著的這半圈帶雨棚的門廊。
副省長想了想,想起了他的名字:「達瑟!」
達瑟也笑了:「是有吸著氧氣來看風景的人,但我們這裏用不著,我們不看雪山,也不看峽谷,我們就看著read.99csw.com這個該死的村子,這些房子,這些土地,看著公路上來來去去的汽車,而且不用隔著厚厚的玻璃。我們坐在農民自己的酒吧里了!」
這個老頭可能真掏不出常來喝酒的錢。但他自己把這話說出來,就是不讓人提這個茬。再說拉加澤里不得不承認,他喜歡村裡這個前輩。於是他說:「我是種樹的公司,開個酒吧幹什麼呢?要想喝酒了,過來喝兩杯就是了。」
眾人大笑。
見老人神志恍惚,大家的注意力就又轉移到了達瑟身上,問他大白天在哪裡喝多了。他說是在小賣部喝的。馬上就有人說他在酒吧總是蹭酒喝,身上有了錢,也不請請大家,自己跑到小賣部喝醉了。急得他漲紅了臉辯解,說是小賣部老闆主動賒給他喝的。白酒,半斤裝的一小瓶。好酒。三十塊錢。小賣部老闆是更秋家老五的老婆。當年雖然案由不同,老五跟拉加澤里前後腳被判了刑。老五判刑后,幾兄弟就幫她開了這個小賣部。煙、酒、糖、茶、鹽。拉加澤里的酒吧生意起來后,她的酒生意就受了影響。在她看來,這真是舊仇未去又添新恨啊。但一個女人對此又有什麼辦法呢?她惟一能做的就是懷揣著刻毒的心情,念一些惡毒的咒語,常常對著酒吧方向說:呸呸!真的,這個苦命的女人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日益陰鬱惡毒了。沒有酒吧的時候,達瑟是從來不能在她店裡賒到一兩酒的。她說:「省長賞了你一瓶酒,你就可以到處喝酒了,呸!」
達瑟轉述這些事情時,更秋家老大老二的兒子也在酒客中間。聽見了拉加澤里說:要是老五回來要開酒吧,他就不開了。他說:「我就好好栽樹,現在我們這些人不去禍害,山野自己就重新變綠了,但少了大樹還是不夠好看。」
那人立馬就噤口了。再說難聽的話,就要被眾人驅逐了。不知不覺間,在這個酒吧,正在形成一種沒有規矩的規矩,說話做事太沒規矩,太不像機村人的傢伙,會被大家驅離。什麼樣的人是機村人呢,沒有人能說出個道道。但大家似乎心裏都知道,機村人大概該是個什麼模樣。
拉加澤里轉臉去著不遠處的麥田。麥苗剛出土不久,罩在地上像一片若有若無的綠色輕煙:「我不想老去回憶往事,不如看看手邊有些什麼事情可干。」他拿過啤酒瓶,把每個人的杯子續滿,「索波大叔,你說對吧?」
那個白鬍子老人是已經一年多都不出門的格桑旺堆。村子里總是傳說,這個人馬上就要不行了。但過些時候,他又能出現在大家面前。而且,他死而復生后出現的方式總是有些突然。有時,他突然出現在橋頭,撿起一塊塊碎石填補雨水在木頭橋面與土路的介面處沖刷出的缺口。缺口深時,還需要孫子把午餐送到橋頭。他就安安靜靜地坐在開花的丁香樹下,喝一點乳酪,用軟和的麵餅蘸一點蜂蜜。有時,一清早打開了門窗,見一場大雪無聲地掩蓋了村莊、原野與道路,這時,早起背水的女人發現通往井泉的道路已經被人清掃過了,又是這個老人家扶杖坐在井泉邊上,微張著掉光了牙齒的嘴巴,好像在傾聽著什麼,臉上是孩提般天真而喜悅的神情。聽到來人的腳步,他會大聲問候:「姑娘們,早啊!」
「你們不相信,那我給你們講個故事吧。你們曉不曉得人民公社時索波之前還有一個大隊長https://read.99csw•com?」這個大家當然知道,一來,年紀大點的就是那個時代過來的人,對年輕人來說,酒吧里百談不厭的話題,還不是這小小村莊過去那些事情。於是,大家都說:不聽了,不聽了,耳朵起繭子了。不就是正當壯年的格桑旺堆晚上出門,遇見一個白鬍子老人,立即就生病吐血,差不一點就活不過來了。達瑟睜大了眼睛,指著坐在面前,鼻尖上還沾了一星乳酪的老人說:「那就是接引神,他來了!」
「是,才上到一半他就跑回來了!」
「那你當年真的看見接引神了?」
這話讓拉加澤里哭笑不得。自己正忙前忙后,是這個不速之客不請自到,而且要他請喝啤酒,現在卻又說出這樣的風涼話來,你說是個什麼道理!全機村的人都知道達瑟這張臭嘴,任誰都木敢輕易招惹他。想想當年那個拉了一馬車書回村子里來的年輕人,想想那個把這些書藏在樹屋之上,腦子裡充滿了奇思妙想的有志青年,大家都不覺得是同一個人了。
「英語,酒吧的意思。」拉加澤里不是要顯擺他懂得一點英語,而是想,反正機村也沒人懂得英文,寫上這幾個字母,算是遂了達瑟的心愿,但對別的人來說,其實並沒有打出酒吧的招牌。因為他開了酒吧后,達瑟又老是要他掛上一個正式的招牌。
不止是罵人,很多年不喝酒的他又喝上酒了。年輕時候,他是不大喝酒的。因為消受不起醉酒的難受勁。頭痛、噁心、在人前像條病狗一樣趴在地上嘔吐、邁開步子時如臨深淵般的一身虛汗。而且,年輕時候的酒大多都是跟他死去的獵人朋友喝的。朋友死去之後,他就不喝酒了。甚至當他的藏書拆散了,被風像雪片一樣在空中飄蕩時,他也沒有喝酒。現在他開喝了。達瑟家現在算是機村最窮的人家之一,人們嘆息說,他要再喝上酒,就指望不上有出頭之日了。酒吧沒開張的日子,差不多每天都能在更秋家老五老婆開的小賣部前看到他的身影。有錢的時候,自己買酒。沒錢的時候,就在那裡等著買酒的人。酒吧開張,他就再也不用到小賣部去了。和年輕時不同了,現今他喝醉了酒不再難受,卻有一種飄逸自由的感覺。一身正漸漸僵硬的骨頭重新變得輕靈活泛。在村子里飄飄忽忽行走,熟悉的村子會稍顯得有些新鮮而陌生。這天黃昏,從酒吧間家,一個白鬍子老人站在他的面前。
當年,達戈死在熊的懷裡,悲傷絕望的達瑟卻還活著。人活在機村,卻像是消失了一般。一個曾經讓人注目的人消失的方式並不一定要像索波一樣隱居到山高谷深之處,最好的消失就是混同在苦渡生涯的芸芸人眾中間。達瑟不看書了,不再胡思亂想,不再把這些胡思亂想夢囈一樣掛在嘴上,跟祖祖輩輩的村裡人一樣,達瑟就這樣從機村人的視野里消失了。直到他兩個兒子慢慢長大。在村裡上學,到縣城上學,因為考不上大學成為這個村莊新一代的浪蕩子。跟達瑟同時代的年輕人,會從這遊手好閒的浪蕩子眼裡看到那種無所依憑卻又若有所思的眼神,想起他們父親年輕時的樣子。
但馬上有更多的聲音一起呵斥:「閉嘴!」
拉加澤里搖頭。
「那你以前為什麼不罵?」
對於諸如此類的問題,他會翻翻眼睛,懶得作答。只有喝醉了酒,他會大聲說:「沒讀過書嗎?書上說,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