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那天，這幾個機村籍的幹部都被通知到縣城集中到招待所里，他們就曉得壞菜了。曉得要是機村人真和工作組和警察較起真來，他們的鐵飯碗就砸了。

「那我就好好守著這房子。」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笑了：「那是因為我沒有房子。」對方又告訴他他在事件向良好的方向轉化上起了很好的作用。他想對他們說，自己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干，但他沒說。

那小子就把一個皺巴巴的筆記本掏出來，放在大家面前。拉加澤里搓熱了雙手，才拿起那本子來鄭重打開。裏面的內容非常零亂。有關植物學的，只是一兩行字：「這種樹機村也有。櫟，櫟樹。崔巴噶瓦的寶貝。」「杜鵑鳥叫，咕嘟花開了。咕嘟，我們的名字。書上的名字是勺蘭。」

其實，三兄妹一直也沒拿這當回事情，直到有一天，這幾行詩讓一個作曲家看見，連聲稱好，而且，要想見作者一面。他們借回鄉的機會找到達瑟，這次，達瑟急切地問：「真是我念給你們聽的？」得到肯定的答覆后，他說：「那你們幫我想想，我有沒有告訴你們我寫了以後，把這東西藏在了什麼地方？」

比如，他寫：「書和喇嘛都說，神住在天上。我看見神住在樹葉中間。太陽照亮樹葉，他就出現。風吹樹葉，他也出現過。」諸如此類，等等。拉加澤里翻看了一陣，提到了我的名字，他說：「也許那傢伙回來會看懂一點吧。」但他馬上又說：「等等，這裡有一首詩。真是有一首詩。」

據說——都是據說，工作組已經掌握了ｒeaｄ.99ｃｓw•ｃｏｍ充足的材料，證明機村這次擴建房屋是一次有組織有預謀的行動；據說那天警察和武警已經開到半路上來了，時機一到就衝進村子里，照名單對一些人採取強制措施。據說水庫將要淹沒機村的消息是在州縣政府里工作的機村籍幹部透露的，擴建房屋以獲得政府更多賠付的主意也是他們出的。

第二天，工作組找拉加澤里談話，說他在這次未遂事件中表現出很高覺悟，要他出來競選村長。

拉加澤里說：「是該回來了，把你家的莊稼地弄弄，荒成那樣子，真是丟農民的臉。」

他還想說，干一個即將消失的村莊的村長沒什麼意思，但他還是沒說。他只是站起身來，走出了工作組辦公的帳篷。

「是我們的歌。」

「老子不是什麼先生，是他們老家的人！」

現在，人們說往生的達瑟那樣的奇人絕不是平白無故出現的。

也有從來沒有對人說過的想法：「很多藥草，可以發明一種葯。心痛葯。心痛，心臟痛，又不是心臟痛。」還有抄自書上的森林腐殖土的營養成分表。那些字母符號描得比小學生還要難看。

「那麼，讓他們告訴我這歌詞是怎麼來的？」

正式有他，才讓機村好多人逃脫了一場因貪慾而起的災難。那些逃脫災難的，偏偏是他在世時對他漠不關心，甚至嘲弄不已的人家。

三兄妹只能搖頭。在他們的回憶中，達瑟表現得非常絕望，他說，他把很多書和一個本子藏起來，藏在什麼地方卻再也想不起來了。他說：「沒有ｒeaｄ•9９ｃｓw.com人用木棒敲打過我的腦袋，但我的腦袋還是糊塗了，我想把那件事情全部忘掉，真的就全部忘掉了。」

他不太相信，看起來有很多意味的一件事情，讓這麼一張匯款單子給簡單幹脆地了結了。

「我想跟你干。」

「先生，我可以告訴你，是他們自己的創作……」「閉嘴，讓他們自己來說！」這下，他才摔了電話。他又示意人拿來了那片唱片的封面，裏面的夾頁上其實未署詞作者的名字，而是簡單標以機村民歌。三兄妹並未像經紀人聲稱的那樣，把這歌詞歸人自己名下，他的怒氣才消失了。他又看到了另一首詩。這是一首沒有寫完的詩：

「那意思就是說，你還是嫌侍弄莊稼辛苦。」

「第二天再問他，他就什麼都不記得了。」在電話里，三兄妹說，達瑟甚至有些害怕，說我怎麼會寫出這樣的東西。他看著那幾行文字，雙眼發出夜裡的貓頭鷹那樣銳利的光芒，但只在片刻之間，那明亮的光芒就渙散了，他說：「我想不起來，我想不起來了。我真會寫下這樣的東西嗎？」

可他的靈魂已經飛走——如果人真有靈魂的話，他的肉身已經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種莊稼有什麼難，只要把土地和莊稼都當寶貝，只要你不怕辛苦。」林軍嘆息一聲，「以前的人是沒有土地，現在的人有了土地卻不知道寶貝了。」他嘆息的時候，臉上出現了七七八八的皺紋，讓人想起了他父親怨天尤九九藏書人的表情。那倒真是一個把土地當成寶貝的人啊。弄得在場的人都有些莫名的感動。只有那浪蕩子不為所動，堅持對拉加澤里說：「我還是跟著你干吧。」

「那天他說是他寫的。」

「可是你們不相信對嗎？」

這些文字，是拉加澤里可以懂得的，但另外還有些夢囈似的東西，他看不懂了。

問這話時，他有指尖掠過利刃那種痛楚：這個人居然還會生活在某種恐懼中。

「你守著這書有什麼用？它們認識你，你不認識它們。」

如是循環往複，歌詞和本子上寫的一模一樣。拉加澤里叫人拿來一大本名片夾，翻出古歌三人組的名片：「打電話，我有話問他們！」

但是，就在那個當口，達瑟家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一面牆崩塌了。人們只用了一天時間，就在夜色降臨前把那堵牆重新砌起來。工作組中那些出身於農村，有點體力的人也參与其中。工作組其他人員則在觀察，當夜色降臨的時候，他們發現，那些雇了匠人的人家，悄悄打發四鄉請來的匠人連夜上路了。於是，一個電話到縣裡，那幾個機村籍的幹部才被叫到食堂吃飯，並得到通知回到各自單位反省認識。

那邊問：「你說多了還是少了？」

拉加澤里啪噠一聲放下了話筒。

對方回答說：「是我們付的是高價。音樂學院的教授給我們寫歌，也就是這個價錢。」

「所以你們就不寫？」

「他說他害怕，害怕什麼？」拉加澤里問，「你們說，他害怕什麼？」

他再次放下了電話。他確實不知道一首歌該值多少錢。他只是覺得達瑟的命都搭在這幾行文字裡邊，卻變成了匯款單上這麼一個數字。晚上大家來喝酒，他還對索波說：「媽的，五千塊錢！」

但他沒有答應：「就因為我沒有加蓋房子？」

打電話的人把無線話筒拿來：「是他們的經紀人接的，不肯叫他們。」果然，電話里禮貌而固執的聲音：「先生，有什麼事情請跟我講。」

「可是，我……不會侍弄莊稼……」

「那你們再找找！」

拉加澤里責問：「那為什麼不在唱片上寫上他的名字？」

拉加澤里、索波、林軍們又聚到酒吧。

拉加澤里差點就要摔了電話，但要是這麼隨便一摔，就不是現在的拉加澤里了。他把話筒舉到空中，示意吧台上的人放大音響的聲音：「聽到了嗎？」

拉加澤里沒有答話。

「請告訴我你是他們什麼人，他們在休息，要知道不能隨便什麼事情都去打擾他們。」

「雨水，雨水落下來了……」拉加澤里又說，「等等，等等……」然後，他驚叫一聲，「我聽過這首詩！天哪，我真的聽到過這首詩。」他站起身來，原地轉了幾圈，「我聽到過，我聽到過！對，我想起來了！」他跑進屋子裡取來了古歌三人組的唱片，放進機器里，然後喇叭里傳出來了那三兄妹最不甜膩的歌唱——或者說，那三兄https://read.99csw.com妹，一個在吟唱，一個在呻|吟，一個則是在嘶喊：

這時，電話響了。古歌三人組打來的。他們說，歌詞是達瑟念給他們聽的。某一天，在景區達瑟喝醉后，說給他們聽的。電話里說：「他說我們那些歌是唱給外面人聽的，不是自己的歌。」電話里說，他問他們，歌里唱家鄉美麗無比猶如天堂，那麼，什麼地方有羊群潔白像雲彩一樣，什麼地方花香四溢猶如天堂，什麼樣的天堂里還裝著這麼多的焦慮與優傷？三兄妹回答他說，那麼多歌都是這麼唱的，所以自己也就這麼唱。於是，達瑟念出了這些詩句。

「寫的什麼？」

「跟我干可掙不到錢，你先侍弄莊稼地，弄得好了，就跟我來千。」

幾天後，達瑟兒子拿來一張五千塊錢的匯款單給拉加澤里看。拉加澤里又給三兄妹打了電話，還是經紀人接的，不過馬上就叫三兄妹接了電話，拉加澤里問：「那是歌詞的錢？」

他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我們是有點不信。」

「那你跟我學什麼？栽樹？開酒吧？還是別的……」「什麼都學，你讓我學什麼我就學什麼！」

「現在把你老子寫的書拿出來吧。」

拉加澤里在電話里告訴他們，那個本子找到了。那邊興奮莫名：「裡邊肯定還有這樣的好歌詞！」拉加澤里說：「沒有了。」

這天酒吧很清靜。只有達瑟家那浪蕩子跟著幾個長輩畢恭畢敬，一副幡然悔悟的樣子。他表示，要留在村子里好好侍弄莊稼，好好守著父親留下來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