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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將來的公路開在半山腰上,往下十米,就是將來水庫的淹沒線。那樣看來,將來的機村,將被淹沒在二十多米深的水下。有人在酒吧里說,昨天晚上他夢魘了,壓在身上的讓人喘不過氣也發不出聲來的,不是怪獸或魔鬼,而是水,很多的水,像冰一樣,一塊塊從天而降,重重疊疊要把人壓成薄薄一片。那人說,他是在被水壓成薄薄一片時才漂到水上來了。
「我哭了,我為什麼要哭?」她走近拉加澤里,但沒有像過去一樣投人他的懷中,而是伸手輕輕轉動著他胸前的扣子,溫熱的呼吸絲絲縷縷吹拂著,有些幽怨地說:「這次走了,就不會再來了。」
「你哭了?」
拉加澤里想伸手摟住她的肩膀,但他終於沒有做出這樣的動作。
「夠了!」林軍一拍桌子,「等你死了,睡在地下變成了幾根骨頭,再自己去討論吧。」
降雨人住在雙江口鎮上,是設計隊隊長。他經過機村時特意停下車來,交代拉加澤里,該是讓那個消失的湖泊重現的工程開工的時候了。
索波深深嘆氣,說:「看來機村是真的要叫水淹沒了。」
那時,工作組怕餘波未平,沒有完全撤退,還留了一頂帳篷,四五個人,沒有什麼事情,他們就聽音樂,看書,因為不受歡迎,不像剛來的時候,還到村子里去四處閑逛。但酒吧他們是要去坐的。所以,也就東一句西一句聽見了女博士和兩個助手的談話。一天,三個人被請進了帳篷,兩個小時后,他們從帳篷里出來,就一言不發收拾行裝了。
女博士舉起手,向著天空做了一個這些人不可理喻的手勢,說:「好,好,只是順便說說,我們關心的是更重大的題目。」她停頓一下,想要引發懸念。當她剛剛出現在機村,拿著本子和錄音筆走村串戶時,這一招每每奏效。所有正面提問會觸動他們禁忌的問題,經過這麼一下,嘩啦一下,就讓他們自己把話匣子打開了。無https://read•99csw.com知的人們總是好奇的,無知的人們也總是急於展示的。但是,這一回,這一招沒有奏效。有了送達瑟天葬時那過於好奇與興奮的表現,她的那些招數效力就大減了。
「萬一變好了呢?」這話是達瑟那個已經幡然悔悟的浪蕩子說的。
降雨人嘆氣,拍他的肩膀:「你他媽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哪!」
拉加澤里心裏本來是靠在女博士一邊的,他也不喜歡這個水電站。因為路橋工程指揮部屬下的公司一開工,連續的爆破和機械巨大的力量,使這些年恢復了植被的山體重新變得百孔千瘡。他的小公司這些年來栽下來剛剛成林的樹,大部分都在公路線下,未及被未來的水淹沒,已經被炸,被挖,被崩塌的土石方掩埋去六七成了。剩下的那些,也被施工區里滾滾的塵土遮掩,失去往日里那青翠可喜的顏色了。雖然,每一棵樹都得到了賠付。前提是他要用這些賠付在將來的淹沒線上栽更多的樹。但是,他並沒有打算栽一輩子的樹,想到那些新栽下的樹還要好多年才能長大,他內心就非常焦躁。
兩塊牌子在鎮子中心最為氣派的建築門口懸挂起來。
林軍說:「那你發明了一種新的夢魘。」
女博士在本子上寫下些什麼,對她的同伴說:「不一樣的文化觀念真是有趣。人死後的遺蛻——對,我願意用這個詞——到底有沒有意義。在這個村子,原住民覺得沒有意義,但林軍,這個第二代移民還是家鄉的——也是我們的觀念認為具有意義。其實,說意義不準確,其實是這副遺蛻能不能代表活著的那個人。」
這一來,無知而好奇的機村人就被鎮住了,他們收斂了臉上漫不經心的表情,都朝這張桌子把身子傾斜過來。
拉加澤里心裏的柔情消退了:「人只能自己醒來,被人叫醒,又會昏睡過去。」
兩個人這才噤了聲,沉默了一陣,還是女博九-九-藏-書士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笑笑,說:「對不起,我們不說了,雖然這件事情真的很有意思,我們不說了。」
「壓力一消失,我就醒過來了。」
降雨人卻對他這種表現大加讚賞:「這就對了,朋友!他們的話沒用。這些人我見得多,最多寫幾篇文章,出個風頭,弄點小名氣,卻什麼都不能改變。」
氣象學碩士又談了水庫修起來后,當地的氣候可能會發生巨大的變化。什麼樣的變化呢?他並不知道,他說,這種評估要在電腦上建立一個模型,運轉很長時間,要很多人,更要很多錢,所以,他並不知道變化的結果是什麼。但他說:「變化是肯定的。」
「我就跟他們一樣。」他說這話時,不只是對女博士,也帶上了對自己刻薄的惡意。
機村再次熱鬧起來,這也是這個村子消失前最後的熱鬧了。
「既然有那麼大的湖要出現,還要一個小湖幹什麼?」
拉加澤里覺得事情未必就是降雨人說得那個樣子,但他也提不出什麼反駁的理由來,而且,即便有理由,他也不想反駁了。因為,像達瑟本子上說的那樣,該來的東西「這麼凶,這麼快」,連停下來想想怎麼招架的工夫都沒有,就已經不容置疑,也無從更改了。
「然後呢?」
女博士對他很失望:「我以為你跟他們是不一樣的。」
碩士很有力地反問:「萬一變壞了呢?」
他們談魚,談自己也說不準的天氣,與他心中的焦灼毫無關連聯。於是,他也就是一個機村人了。
於是一個人講了魚,先講這一帶河裡有多少種魚。其中多少是土著,永遠在某一段河裡世世代代待著不動。聽眾就點評,是機村人。還有種類不多的魚,每年一定的時候,從幾千里遠的大江里一路回遊,回遊到比機村的河流還小,還遠的溝溝汊汊,然後,又在一定的時候順流而下,回到原先出發的地方。那個地方,江海相交,水與天連。聽眾議論九-九-藏-書,那就是這些修路人,修電站的人嗎?不對,他們來了也會離開,但不一定回到原來的地方,更不會在一定的時候定期歸來。那是女博士這樣的人嗎?但她神出鬼沒,也沒有準確的時間。大家想想,這麼循著一定線路準時來去的,就只有郵遞員了,但也只是開著小卡車從縣城到機村不斷來去罷了。而那麼一條魚卻在幾千里路上來來去去。想想那樣的漫漫長途,機村不禁都要對那魚的宿命嘆一聲。這麼來去的生靈,機村人熟悉的春秋季都會途經他們頭頂的候鳥。過去,機村半山有湖的時候,一些飛累的鳥群會落在湖上休息幾天。那個湖消失后,它們只是某個季節里飛過村子上頭高高天空中的一些模糊影子了。但機村真的沒有人知道,在那些熟視無睹的水下,竟然有那麼多的魚悄無聲息艱苦卓絕地秋去春來。
但他們不談這個。
但他這陣子真的多愁善感起來了:「村子都要消失了,要個湖來給誰看?」
女博士把兩個助手介紹給大家,一個是魚類學碩士,一個氣象學碩士:「大家想聽,就讓他們兩個給你們講講。」
索波說:「這些可憐的傢伙可以少走些路了,早些轉生了。」
「他們能讓他進博物館,為什麼不能進烈士墓?」
「你還是個漢族人啊。」
降雨人的口氣斬釘截鐵:「明天,你就帶著人上山開工!」
這話題激起了她稱之為助手的那個人的興趣:「你的意思其實是說,相信遺蛻——暫且就用你的說法——」
然後,就是告別。
紐扣的線腳終於擰斷了:「等我老了,要寫一本書,要把你寫到書里。」
女博士很懂得怎麼對付機村人,當她用這種逆來順受的語氣說話,機村人無論占理不佔理,都會覺得慚愧。換一個人肯定會說:「算了,你愛扯淡就扯吧。」
林軍對拉加澤里說:「再幫我寫個報告,把我老爹的墳遷到縣城的烈士墓去。不能把他老人家淹在水下。」拉九*九*藏*書加澤里點點頭,表示同意:「上面同不同意我就不知道了。」
一塊,雙江口電站工程指揮部,掛在雙江口鎮。
女博士又露出了要讓機村人感到慚愧的那種笑容,說:「大叔,環保不只是栽樹!政府要修水電站,用高高的堤壩把大河攔斷,還要淹沒這麼多地方,做過環境評估沒有?」她看兩個同伴一眼,做了一個非常有力的手勢,「沒有!」停頓一下,出一口長氣,「後果就不是幾棵樹的問題了。」
接著,電站水庫淹沒區的路橋改建工程開工了,隆隆的爆破聲打破了山谷里的寧靜。
索波說:「環保不是問題,是事情。姑娘,不是談,要做,你就留下來幫拉加澤里栽樹吧。」
大家笑了:「媽的,到時候,我們的村子都沒有了,還管這個幹什麼!」
林軍卻依然沉著臉:「你閉嘴最好。」
大家都以為她再也不會出現,但她還是出現了。而且帶來了助手。她說:「的確是一個重大的題目。」
「那幾根骨頭就是我老爹。」
伐木場遷走留下的荒地上,又蓋起大片房子。房子前後都停滿了大型機械。那其實是一個比機村大上兩三倍的鎮子。當年雙江口荒廢了的鎮子遺址上很快就建起了一個更大的鎮子。當年,伐木場建成用了兩年多時間,雙江口鎮的形成的時間就更為漫長,甚至可以說,就在因為國家政策調整而突然消失的前夜,這個鎮子還在不斷擴展。這一回,一切都加快了,不過一個月時間,兩個比過去更氣派的鎮子就成形了。推土機隆隆作響,整平了土地,吊車豎起了水泥電杆,戴黃色頭盔,穿紅色工裝的工人被挖掘機的大鏟高高舉起,從電杆上接下電線。山溪水被管子引下來,又分支成更多小管子,埋人地下,重新露頭時,是在每一幢組裝起來的房子里,在房子之間的公共廁所里,一個個龍頭鋥亮,輕輕一擰,清涼的山泉水就嘩啦啦奔涌而出。機村人在這兩個鎮子的建築工地上來回https://read.99csw.com穿梭。他們讚歎,這麼快,這麼精密準確地建起一個嶄新的鎮子。以前,他們說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說就像做夢一樣。但這種景象早在他們夢境之外了。就像達瑟在筆記本里寫的,「這麼凶,這麼快,就是時代。」——現在,機村人處於某種難以理喻的境況下時,就會想到那個剛剛發現的達瑟的本子。就要想想,那個本子里是否有什麼話可以援引。
魚類學碩士摘下眼鏡,用紙巾擦拭著,拖長了聲音說:「可惜,水壩一起來,阻斷了江流,那些魚就再也不能回遊到產卵地了。」
紐扣還在轉動:「真是徒勞無功,誰能把你們這些人喚醒過來?」
老五說:「那有什麼,反正我們從來都沒有看見過它們。」
讓機村人難以理喻的是,這兩個鎮子建起不久,就要拆掉。他們問過了鎮子上的建築工人,這兩個鎮子會存在多少年。他們得到了兩個答案。雙江口鎮五年,最多六年,而機村旁邊的鎮子最多兩年。機村人的問題是,為什麼這種註定要拆掉的鎮子還要鋪上那麼平整結實的水泥路面?為什麼要建那麼寬大的禮堂,中間掛著漂亮的巨大燈盞,那些燈都打開時,還照著禮堂里那麼寬大的舞台?
「你知道烈士是什麼意思嗎?」
女博士清清嗓子說:「我想談談環保問題。」
人們都沒有說話。有人從吧台旁的木桶里放了一大罐啤酒,一一地給大家滿上。杯子里泡沫劇烈地翻湧起來,又迅疾無聲地消散了,新鮮啤酒的香氣彌散在空氣中間。
林軍當然知道,但他腦子裡一旦有了一個想法,哪怕這想法再離奇,也很難改變了。
一塊,壩區路橋工程指揮部的牌子,掛在機村旁的鎮子上。
拉加澤里說:「不是發明,是預感。」
「你閉嘴吧,反正我不能讓我老爹的骨頭淹在那麼重的水下。」
老五卻說:「你老爹已經轉生了,那下面就幾根骨頭罷了。」
拉加澤里坐在屋子裡看書,女博士眼睛紅紅地出現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