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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發電的小子還跟著他。
「就算那些土罐子一點沒碎,也不是特別值錢的東西!」說這話時,他語氣兇狠,他這話是說給誰聽呢?索波說:「夥計,你知道我沒有問你這個。」
降雨人搖晃拉加澤里的肩膀:「你知道這必須由專業隊伍來干。」
因為這句話,拉加澤里覺得這是個好小子。
大家都覺得這是一句很他媽裝腔作勢,但他媽很有勁頭的話。達瑟的兒子言簡意賅,說:「這話說得好霸道。」於是,機村人重現湖水的工程停頓下來了。消息通過工作組上報到縣裡,大家能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酒吧等待。機村有俗話:山裡的野物是狗攆出來的,肚子里的話是酒攆出來的。酒水下肚不多會兒,閑聊聲就嗡嗡然瀰漫開來。突然有人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村子都要消失了,還要去讓湖水重現,明明是一件糊塗事嘛,為什麼偏偏是拉加澤里這樣的聰明人帶頭去干?
「天意?!」
但是,也有人不去望天,他們覺得拉加澤里應該知道。拉加澤里說:「我和索波、達瑟閑聊時想起來的,他們也說是個不壞的主意。」
「老鄉們!」降雨人用手裡的尺子敲擊那個陶片,卻是尺子發出了聲響,灰黑的陶片反而悶聲不響。
「說明這裏可能有過一個古代的村莊!」
原先以為,炸開的湖岸是堅硬的岩石,但開挖下去,卻有厚厚的土層。大概有三米深才見到了岩石。降雨人交代過,重新封堤,基礎一定要挖到岩石。不僅如此,基礎還要盡量往兩邊擴展,要讓將來牆體與牢靠的山體有更多的連接。一個星期以後,深挖到青色岩層的地基往兩邊延伸了。當地基往兩邊各延伸了有六十多米時,降雨人到工地上來了一次。這傢伙戴著一頂紅色的頭盔,手裡提一把長長的尺子,不斷地在地基的斷面上這裏敲厳,那裡戳戳,那模樣真是神氣活現。
發電員從村裡奔到電站,看到他坐在椅子上淚流滿面。
他搖搖頭,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還是等考古隊來吧。」
拉加澤里挖了幾鋤,他跪下去,把那些浮土刨開,拿在手上是一塊灰黑的碎陶片。然後,他激動起來:「小子,知道這是什麼嗎?」
拉加澤里看了,是細密的黃土。
這完全在他在意料之外。開工的時候,他就準備好了read.99csw.com要忍受鄉親們的嘲笑。就像他對降雨人說得那樣:「村子都要消失了,還要個色嫫措幹什麼!」
坐在初冬和暖陽光下抬頭望天。天就那麼樣的藍著,絲絲縷縷的雲彩就那麼樣的浮在天上。初冬時節晴朗的天空都是這個樣子,不像有什麼特別意思要暗示或顯現。儘管如此,好多人還是把臉仰向了天空。因為他們只是受一種暗藏在內心深處的情愫的促使,和拉加澤里去干讓已經乾涸了二十多年湖泊重現的事情。村子的確是要消失了。十幾公裡外的雙江口鎮上,過去機村人叫做輕雷的那個地方,那麼多鋼筋編出了水壩的骨架,澆鑄下去的水泥迅速凝固,那壩體就節節升高。那個壩升多高,關起來的水就能升多高。以後的這片天空下,這樣的陽光照耀著的就是一片銀光閃爍的浩渺大湖了。那麼,還要那麼一個小湖幹什麼?讓那些南飛的候鳥在那裡短暫落腳?如果所有人都不能回答為什麼要如此這般,那自然就只能歸咎於上天的神秘指引了。
色嫫措工程開工時,已經將近冬天,村裡人已經忙活完地里的收成了。
他感覺自己就是一堆塵埃,光線射來,是一股風,正將這堆塵埃一點點吹散。
拉加澤里發現,自己不喜歡這個侄兒。過去是不喜歡哥哥,而哥哥的兒子也不能讓自己喜歡。而他們是自己在這個村莊僅有的親人。一股悲涼之感襲上了內心。
他緩了口氣,說:「降雨人說得對,如果下面真有一個村莊,那可能就是三千年前的村莊。」
「河怎麼了?」
「也就是我們祖先的村莊?」
拉加澤里和眾人轉身四面環顧,臉上依然一片茫然。此地過去是湖。湖的四周密布著生長了千百年,彷彿與天地同在的茂密森林。後來,湖水消失了,原始森林差不多砍伐殆盡。如今新生的樹林正苗壯成長,林下依然滿布著三四十年了尚未完全朽腐的桌面大的樹樁,很難想像在這樣的地面下曾經存在過一個村莊。
於是,傳遞它的人都在叮囑:「小心。」
「但是後來……」
「說對了!是一個破罐子。誰知道是什麼時候的嗎?」
人就一世一世地活著,既不知前生,也不理未來。三千年的一塊陶片也無非是一世一世活著的什麼人使用過的。九-九-藏-書
「為什麼?」
發電員子承父業,是首任發電員瘸子的兒子,他小心翼翼地問:「是你的侄子叫你傷心了嗎?」
「後來,我也沒想過不幹。」
「為什麼?」
「牆?」
酒吧寂靜下來,沒有人能夠回答,有人回答也不會開口,要聽那人自己說出答案。
如今的機村大面積種植蔬菜:這個節候下來的是萵苣、蘿蔔、土豆和洋白菜。這些都是為遙遠的省城種植的反季節蔬菜。省城說遠也不遠,三百多公里路,如今公路寬闊平坦了,也就五六個小時車程,但一旦置身於機村,還是覺得那個地方比一千公里還要遙遠。小鄉村與大都會之間那種巨大差異,心理距離仍然超過了實際的物理空間。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機村人雇車把蔬菜運到省城出賣,內心裡總有幾分為難。但今年不同了,兩個工程指揮部率幾千人馬來到機村,蔬菜還在地里,就已經被後勤處提前認購了。工程處不僅認購了這年的收成,把未來幾年的收成也都全部預訂了。這下,不必再過一個個關口去省城賣菜了,菜農們這些日子走起路來都覺得一身輕鬆。所以,拉加澤里剛帶手下人把過去到色嫫措的舊路清理出來,工程還沒有正式開始,村子里大多數的人都到齊了。而且,各家各戶大多願意把擴建房屋未遂的材料貢獻出來。
還是老五愣頭愣腦地說:「一個破罐子唄。」
他侄子湊過身子來,俯在他耳邊輕聲問道:「降雨人沒對你說過什麼?」
「很可能,三千年前,用過這罐子的人就是機村人的祖先!」
「看看這一層。」
第二天,考古隊還沒有出現。大家還是聚在酒吧里,拉加澤里繼續翻看百科全書。這種書頭緒很亂。不會一口氣講一個事情。看完一段話,要回到前面的目錄,查到下一個相關的詞,在幾千幾百頁上,又翻到一段話,把剛才的話頭接續下去。書上講了,為什麼古代的村莊會在高處,而現在的村莊卻到了低矮的地方。那是因為河流,河流曾經在原先村莊下面。後來,河流「深切」——書上就是這個說法——深切了峽谷,造就了曾經的河岸上的一塊塊「台地」,一級、兩窣、三級、四級,層層向下。河流造成的台地,是山間的人們修築居所之地,更是可供農耕的https://read.99csw.com肥沃之地。他大致懂得了這樣的意思,但卻無法明白地轉述給大家。他就起身走到河邊。這時的河水已經很清瘦了。但湍急的水流下,還是隱隱能感到沙石緩慢的移動。水流衝激石頭與岸邊的樹根,飛濺起陣陣細密的水花,清新冰冷的氣息刺|激得人神清氣爽。他從這裏沿河而上,經過磨坊。磨坊里飄出新磨麥面的香味。他再往上走,走到村裡的小水電站。電站的閘口還關著。水流在閘口衝激,翻湧起來,散開成一個晶瑩冰冷的扇面。他坐在那裡,然後,猛然站起身來,拉開了閘門,那個水晶般的扇面倏然一下就從眼前消失了。變成一道尺多高的水頭,在平整光滑的渠道里嘩嘩推進,他快步走在渠上,跟著那道水頭,直到發電機房。水沖轉了水輪機后,跌人了下面的深洞。他打開機房門,等到水輪機轉速很高,機房裡儀錶盤上的指針都高揚起來,用雙手推上了電閘。嗡然一聲,他感到電流疾速而去,把整個機村都點亮了。
「說明什麼,是牆!」
天黑了,如水的夜色從低處的谷底向上彌散,節節升高,使人聯想到水也是這樣慢慢升高,一點一點,就把眼前很多景物都淹沒了。石頭、樹叢、蜿蜒的小路、立在公路旁的各種標誌牌,然後,是村莊,先是村子中央那小小的廣場,然後是房子,一層一層在視線里消失。最後,黃昏濃重的陰影掩過幾座斜坡形屋頂上的灰色木瓦,村莊就從眼前消失了。奇妙的是,這時,已經落到了西邊山峰后的太陽爆發出這一天里最後的耀眼光芒,把浮在如水夜色上的巨大樹冠,積雪的山峰照得透亮。明亮的光線同樣投射到了小丘頂上,他感覺到,自己被紫紅色的光線照亮,然後洞穿。
「什麼?」
那天黃昏,他在村子上方的小岡上坐了很久,當年,這裏曾經有一株樹,達瑟藏書的樹,這裏也曾經有過幾座伐木工人的墳墓。如今這些土丘都在風吹雨打中失去了輪廓,幾株白楊樹光禿禿的枝幹直刺天空。周圍是駝背支書和索波帶著全村人開墾出來的土地,已經播種好多季莊稼。就在他雙腳下邊一點,有降雨人的設計隊栽下的木樁,上面寫著紅漆大字:淹沒線。那麼,這個小丘將來會是一個島,像頂帽子浮在水上。於是https://read.99csw•com,他說:「好啊。」
「對啊,我想,那會讓重新有了森林的機村更漂亮一點。」
「天意!」
這個問題,就真的沒有人答上來了。只有索波說:「過去在覺爾郎峽谷開荒地,後來景區蓋房子修路,都挖出來過!」
不等回答,他又舉起陶片:「老鄉們,誰知道這是什麼?」
侄兒又把嘴湊到他耳邊,小聲但又有意讓旁邊人聽見:「叔叔,你要小心,你的朋友是不是借我們的手挖他的寶貝。」
這回,拉加澤里哭出聲來了。他想自己懂得了河流造就大地萬物的秘密。他突然就想起降雨人拿著鐵尺指點那些土層的神氣樣子,想到他的朋友,知道那麼多世界秘密的人該是多麼充實和幸福啊。他還想起了達瑟,當年不厭其煩地翻看那些百科全書時,一定在某一個瞬間也曾經解開並洞悉了這個世界某一角落的秘密。
降雨人又讓人把剛才挖出陶片的地方用浮土掩埋起來。他用尺子戳著地基斷面上的土層,對拉加澤里說:「朋友,看出點什麼名堂來沒有?」
「小心。」
下周六他又來了,依然是上次來那副神氣活現的派頭。他在地基盡頭蹲下身來,對著土層左看右看。這麼看了還不夠,他又跪在地上,用尺子撬起一撮土,左右端詳,甚至放在舌尖上嘗了一嘗。看到他這副煞有介事的模樣,跟在後頭的機村人都鬨笑起來。但他不管這個,把鋤頭塞到拉加澤裏手上:「這裏,對,往下挖。」
「說明什麼?」
「什麼是湖,沒有了村子,那不就是一坑水嗎?」
誰都知道那是一隻罐子的碎片,但人家發了問,要的答案肯定不會如此簡單。
「朋友,我知道你看書,但你沒看過考古的書,這層土是夯土,是人工的,又夯實的。」
拉加澤里說:「河。」
說到祖先,就像是念動了一道咒語,那塊陶片就不僅只是一隻破罐子上的某一個部分了。這塊剛從厚厚的土層下刨出來的濕乎乎的陶片,就從一個人手上又傳到另一個人手上。有人撫摸這塊陶片,有人拿到這東丙時,感覺自己身子都通上電流一樣哆嗦一下。這是塊被三千年前的人手賦予了形狀,又讓火燒煉得堅硬的泥巴。這塊泥巴埋回到地里這麼多年,又重新被時光和水分浸泡軟了。每一隻手觸碰,都會讓它掉下細細的一塊。
read.99csw.com還是索波問:「書上是怎麼說的。」
拉加澤里看見了,土是一層一層的。每一層的厚薄鬆緊與顏色都不太一樣。
好多人都拿起了工具,要把土層打開。如果地底下掩藏著遙遠的過去,那麼,就把地層打開,把那個秘密揭示出來。但是,他們的行動被制止了。
他笑了:「好就是好。」
拉加澤里對著天空高擎起酒杯:「就是為了讓我們發現祖先的村莊!」
他說:「還往兩邊挖,下周六休息時我再來看看。」
這個道理拉加澤里是懂得的,他說了一句話:「時光的寶盒不能就這麼隨意打開。」
「就是讓色嫫措重現?」
拉加澤里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沒有抬手給這自作聰明的小子一個重重的耳光。他沒有抬手,只是心中覺得寂寞而悲傷。他坐著不動,讓達瑟的兒子回家把他爹留下的百科全書搬來。有兩三個小時,他都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翻看那一本本厚重的書。他手裡拿著土裡挖出來的那塊因為失去了水分而變得灰白的陶片,不斷和書中的圖片對比,翻到某個詞條時,口中還低低地念念有詞。當傍晚時分峽谷里冷熱空氣迅速交換而產生的風開始呼呼勁吹的時候,他啪噠一下合上了書本。然後,直起身來,走到廊前。他冷峻的目光把想湊過身來的侄子逼回去了。
他侄兒哈哈大笑,宣稱自己知道了。他說,因為降雨人手裡那些勘測儀器早就照到了地下的寶貝。所以才這麼熱心,幫著畫圖,催促開工,還不失時機地出現在工地上。侄兒終於推導出了自己的結論,得意地提高了嗓門:「我叔叔怎麼會有這麼有能耐的朋友!」
「他覺得我的主意很好,只是催促我早點動手。」
「小心。」
「這塊東西,起碼三千年,知道不知道,三千年!」
可是沒有人說這樣的話。人們忙完地里最後一點活,在工程指揮部後勤處領了鈔票,就陸續上山來了。他們一整天都在原來湖岸被炸開的地方向下挖掘。中午,都不回家,大家席坐在原先是湖岸的枯黃草地上午餐。每家準備的都是最長力氣的吃食。大塊肉叉在刀尖上烤得嗞嗞冒油,香氣飄出很遠,惹得狐狸從洞里鑽出來,像被迷了魂躥到人群邊上,又嚇得跑回林中,發出不甘的嚎叫。
「我沒想過這個事情。」
大家都笑了起來,但很快就止住了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