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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打濕了心,打濕了臉!
雨水落下來,落在心的裡邊——和外邊!
雪落無聲。掩去了山林、村莊,只在模糊視線盡頭留下幾脈山峰隱約的影子,彷彿天地之間,從來如此,就是如此寂靜的一座空山。
「原因很多,一切靠以後的發掘證據說話,不能妄加推測。」
馬上就有人反駁:「那不一樣!還不是餓著肚子讓你敲著鍾催到地里去的。」
但他說:「我有兩個要求。」
索波笑笑,自己說:「也不用晚上開會提高覺悟了。」這個季節,地已經開始上凍了。挖開最初的表面時,那些草根與樹根交織的土塊,翻起來,已經有了凝結的霜花。太陽升起來,曬化了那些霜花,肥沃的森林黑土那種特別的氣息就在空氣中瀰漫開來了。表土挖開后,考古下一層。「不是一下子挖個洞,是這麼樣子,一層一層地把土揭開。」
男人們都和他碰觸一下額頭,聽他發出孩子般滿足的笑聲。
兩天後,來了文物局的幾個人。
復活了!一個村子就是一個大家的感覺!所以,他們高唱或者低吟,他們眼望著眼,心對著心,肩並著肩,像山風搖晃的樹,就那樣搖晃著身子,縱情歌唱。
本佳揮揮手制止了他,披衣走到帳篷門口,望著外面正在陽光下融化的雪野,說:「我以為是多大的事情。這些小事,叫下面辦了就是。今天要談的是發展,是大事!」
本佳走到他身邊,坐下來,還拍拍他的肩膀:「說吧,我會幫助你的。」
這時,大雪又從天空深處降落下來。
「墳?」
這時,有人悄聲說「是祖先的村莊。」這個人的道理是,今天機村人家裡都有的銅罐,正是那些雙耳窄肩的陶罐的樣子。
而這兩個屋子的遺址,還只是那深坑的一角。
「是文物,不是寶貝。」
考古隊長心情激動:「可以肯定,這是一個新石器時代九*九*藏*書晚期的村莊!」而且,當陪坐的機村男人們喃喃說那是自己祖先的村莊時,他也沒有表示反對。在他漫長的考古生涯中,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遺址的發掘,對一群人的感情有如此巨大的震蕩。他只是審慎地說:「還需要進一步的證據,不過,證據會出現的。」
那天很冷,他們發明了一種把啤酒加熱的喝法。
老五說:「祖先們的時候,總是下這樣的大雪吧。」
拉加澤里知道,本佳是要他主動出來競選這個未來的董事長。
大家都站在坑邊,靜默無聲,像一群肅穆的雕像。無論如何,現今的機村人相信,這就是他們祖先的村莊。
拉加澤里又說:「林登全的兒子想讓他父親進烈士墓……」
他說:「有兩座墳想遷到縣裡。」
人們跑到山下時,積雪已經可以沒住腳面了。
村裡還為考古隊殺了兩頭羊。
揭開最後一片土層的時候來到了。
雨水落下來,落在心的裡邊——和外邊!
最後,只留下不多的幾個人在帳篷里,本佳看著拉加澤里說:「告訴我,你有什麼想法?」
「寶貝不一定是文物,文物也不一定是寶貝。」
他低下頭,有些囁嚅,但還是把話說了出來:「一座,是老紅軍林登全,他家裡不願意將來被水淹了。還有一座,是當年鎮上的……板,將來也要被……」
機村的人們都從坑裡退出來,環立在四周。看考古隊員們下到坑底,戴上手套,拿手中的小鏟輕輕地颳起一點土,用一把刷子掃開。又掘開,又掃去。看他們鄭重其事的樣子,圍觀的村人卻看不出什麼門道。風聲漸漸緊起來,搖動著正在重新成林的樹,發出波浪相逐般的喧嘩。那天,機村的人們感到了時間。有人說那時間太短,就像是一眨眼之間。更多人的感受是等待得太久太久,好像受了若干世的熬煎。其間,一筐一筐的浮土被運九_九_藏_書到坑外。
拉加澤里長吁了一口氣,雖然讓領導生氣了,但他還是把要談的話談了出來,而且,縣長也沒有拒絕。於是,他坐直了身子,說:「好吧,談談將來。」
考古隊長說:「這的確是一個古代的村莊!」
蒼天,你的雨水落下來了!
這時,天空飄起了雪花。
人們或者端著酒杯,或者互相扶著肩膀,搖晃著身子歌唱。滋潤潔凈的雪花從天而降。女人們也被歌聲吸引,來到了酒吧,一起飲酒歌唱。久違了!大家共同生活在一個小小村莊的感覺!
宣布散會時,激動的村民們一鬨而散,都急著把這消息告訴給家人。
考古隊指揮人們用帆布把那巨大的坑整個覆蓋起來,那雪就下來了。雪下得很猛,就像頭頂上的天空里的雲絮在往下崩塌。雪不是一片一片,而是一團一團落在地上。
大家都有與他同樣的感覺。
牛的臉,羊的臉,人的臉!
拉加澤里有些惆悵,這一拍,不再有當年那種朋友情誼,而是一種領導居高臨下將要施恩於人的味道。
第二天,村子里最大的幾口鍋被抬出來,架到冷寂已久的村中廣場。殺豬宰牛,全村大宴!山上的考古隊請來了,雙江口鎮上的降雨人和他領導的設計隊請來了,留在村裡的工作組也請來了,甚至,巳經升任副縣長的本佳也帶著縣裡鄉里的人來了。副縣長還打電話請隧道那一頭風景區管理局的局長也來參加這一場鄉村盛宴。
第二天,副縣長叫人把工作組帳篷里的爐子生旺,把機村的人召集起來,宣布了移民方案。
「是我們的祖先嗎?」
「你掃不掃興,你知道我要跟你談什麼事情嗎?」
每一天,都是考古隊叫挖就挖,叫停就停,叫小心就小心。每一層土都規整地堆放在不同的地方,堆好的土還噴些水,用帆布仔細蓋上。後來很多年,機村人都read•99csw.com會談論那場雪。那些土一層層揭開,形成了個幾畝大,兩米多深半圓的坑。考古隊的人面容嚴肅起來。他們一嚴肅莊重,天空的顏色也變了。然後,那些白色的雲變灰變黑,然後,慢慢從頭頂壓將下來。平時總是盤旋著升上高空的鷹也飛起來了,低飛一陣,就收起巨大的翅膀,停在了高大的杉樹頂上。
女人們回家,男人們都聚到了酒吧。
輪到拉加澤里了,大家都聽到他變了一個字,說:「兒子,親親我。」這就足夠讓心腸柔軟的女人躲到屋角去擦拭淚水了。
又過了十多天,考古隊終於來了。
他又說:「當年常常是這樣的啊!」
他們上了山,又叫人挖出些碎陶片,又把那土層斷面錄了像,每一層土都取了樣,當天就回城裡去了。
「我知道。」
就這樣直到雪霽雲開,皎潔的月亮懸挂在天上。老天知道,他們的內心此時像雪花般柔軟,他們的腦子像一隻啤酒杯子,裏面有泡沫豐富的液體在晃蕩。當一個人站起來,眾人都站起來;當一個人走在前面,所有人都相隨而來;當一個人伸出手,所有人都手牽著手,歌唱著,踏著古老舞步,在月光下穿行於這個即將消失的村莊。
「你不識抬舉!」副縣長搖了搖手,放緩了口氣,「我跟你生什麼氣,來吧,我們還是來談談將來。」
機村人自嘲:「挖了一輩子土,還要叫人教怎麼使喚鋤頭了!」
崔巴噶瓦身體康健,他對每一個走到面前的人說:「孩子,親親我。」
「人為什麼不一直住在這裏,而要跟隨河流到下面去?」
於是,差不多所有人都一醉方休。村裡人甚至用兩隻寬大的椅子把年歲最大的格桑旺堆和崔巴噶瓦抬到酒吧來了。格桑旺堆頭腦清楚,但身子虛弱不堪,被緊緊地包裹在棉衣和皮襖中間,只露出一張瘦臉,哆嗦著嘴唇,說:「我上不去了。」
沒有人能夠回答。
四野一片潔白,雪后的冷風把姑娘read.99csw.com們的臉吹得彤紅,她們在廣場和酒吧之間滑溜溜的路上來回奔忙,把新出鍋的菜肴傳遞到酒吧待客的桌上。
蒼天,你的雨水落下來了!
豈止是十幾個人手,機村人都出動了。
考古隊長有些詫異地看他一眼,說:「對,河流曾經就在下面,就像現在的河在現在機村的下面。」
那些日子,機村人真的是幹得熱火朝天。自從人民公社解散以來,有二十年了,機村再也沒有出現過這種全村人在一起集體勞動的場面了。特別是年輕人,真是幹得熱火朝天。索波看了這場面,想起當年集體墾荒的場景,也有些激動,說:「大家的勁使在一起,這才是一個村子嘛。」
第二天,他們就開工了。他們有一種小小的鑽探機器。這機器用一個小管子打洞。打深了,把那管子拔|出|來,從裏面敲出一筒筒的土。那些土樣搬在草地上,一節一節,呈現出不同的顏色與質地。十幾個洞里鑽出來的土樣擺放得整整齊齊,然後,他們拿著放大鏡,坐在可摺疊的帆布椅子上,圍著那些土樣開了一個會。很快,就把需要發掘的範圍圈定出來。考古隊長對機村人說:「我們需要十幾個人手。」
他們直接就在山上當年的湖盆里紮下營盤。紮營那一天,機村全村人都出動了,幫考古隊把帳篷、測量工具、發電機、燈、行軍床、睡袋、鍋碗瓢盆、書、工作服、煤氣灶和炸彈一樣的大肚子煤氣罐搬上山。他們還搬了好些空箱子上去。這些木箱大小不一,四角上包著鋥亮的鐵皮。有人在路上休息時打開箱子,裏面只有一塊塊的泡沫板跟軟和的海綿。看來這些箱子是要裝寶貝回去的。
「我們付不出這麼多人的工錢。」考古隊長說,「這種工程量,我們最多只能付二十個人的工錢,三十塊錢一天。」
拉加澤里想起了自己從百科全書上看來的知識,問考古隊長:「真是河流把山切下去了?」https://read.99csw.com
他這麼一說,就有人高叫:「喝酒!喝酒!」
當考古隊員們直起身爬到坑外,機村人看出了分曉,兩座房屋的地基赫然出現在眼前。沒有門、窗、牆,也沒有屋頂,但所有人都看出了那是兩座屋子的遺址:四角上木柱留下的孔洞,被人踩實的地面,地面中央還半掩著木炭碎屑與灰燼的火塘,牆角上歪倒的破碎陶罐,大約是門口的地方,還有斧頭形狀的石片……旁邊也是一座房子的遺址,只是大小有些微的差別。考古隊員再次下到坑裡,小心翼翼用鑷子夾了一些破陶罐里的東西在玻璃瓶里,然後,封口,然後,仔細在瓶子上貼上紙條,然後,在紙條上寫下鄭重的文字。
「就是寶貝。」
有人開始哼哼地歌唱,不是古歌,是郵首如今流傳甚廣的機村人自己寫、自己唱的新歌《雨水落下來了》:
機村人爽快答應,不管多少人干,考古隊只需要付那麼多工錢。「這些錢交給我們的酒吧老闆,晚上大家有啤酒喝就可以了。」
雪一直下。有好多年,雪都沒有這樣下過了。外面人說,這是氣象變化,全球升溫的結果。機村人的說法是,森林砍得太多,空氣乾燥了,風大了,沒有那麼多水升到天上去,自然也沒有那麼多的水從天上降下來。但這一天,十多年都沒有見過的大雪從天上不斷降落下來。雪使四野寂靜,雪使空氣滋潤,雪使人生出一種蓬鬆輕盈的感覺。
機村海拔上升八十多米,遷到原先色嫫措湖所在的台地上。他說,本來計劃是等水庫的水起來,在那裡搞一個水上旅遊新村。鑒於最新的考古發現,新機村增設一個古代村落博物館,用一個大的鋼鐵拱頂的透光建築把整個遺址覆蓋起來。整個機村要成立一個全體村民參加的股份公司。那時的村長就是股份公司的董事長。
雨水落下來了,落下來了!
「如果還能發掘那時的墓葬,做個DNA檢測,就可以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