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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筆記:喇叭

事物筆記:喇叭

袞佳斯基連死帶生有過十個娃娃,從來不把生養孩子當成多大個事情,但自打有了這麼個外孫女,整個人都變了,不是村裡的婦女主任,而是一個孩子的外婆了。過去,她喜歡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跟人說話,現在卻容忍了女兒用這樣的口吻對自己說話,抱著外孫女乖乖地回家去了。
那只是以前的事情,後來,女兒就鄭重其事地對媽媽說:「你不能再這麼說我了。」
「我都當共青團員了,我不缺心眼。」
旗杆頂上的經幡早被強勁的風扯得七零八落,從下面望上去,高高的旗杆直刺入藍空,上面有白雲飄過時,旗杆下的人感到的不是白雲飄動,而是旗杆在傾倒。故事里的喇嘛們真的上了阿古頓巴的當,一齊伸手去扶搖搖欲墜的旗杆。阿古頓巴得以逃之夭夭。
她就旋轉那兩個按鈕,把機器上的話筒放在領導面前,他們就隨隨便便地在裏面講開了。
「廣播。」
這回,次仁措聽見了。她擦乾淚眼,看見小女孩站在自己跟前,手裡舉著從喇叭上摳下來的晶晶亮的金屬小圓心,叫道:「阿媽。」
次仁措就回家取些乾糧,腰裡纏根背東西的繩子就上路了。這時,距第一個工作組來到機村都有十多年時間了。大家都不那麼陌生,都不那麼禮數周全了。工作組這個懂些藏語的傢伙看著次仁措遠去的背影,搖搖頭說:「湖,一個湖怎麼會走得動呢?」次仁措這個「措」,在藏語里,就是湖泊的意思。
大隊長說:「看,還是當媽的說話爽快。」
她一個一個人問,答案都不一致。問到最後一個人,那個人說:「你沒問以前,我好像知道,你一問,我就不知道了。」
老太婆釋然地笑了:「原來是這麼回事情啊。」她轉而對外孫女說,「聽見吧,你一來世上,連國歌里的老詞都改了。」
次仁措沒有聽見。
小女孩又叫了一聲:「阿媽。」
嬰兒吮著自己的指頭,大大的眼睛里倒映出天上的流雲,並不知道外婆把她扔在路口漸行漸遠。那老姐妹在背後大喊:「嗨!瘋婆子,你的外孫女!」
女人們知道,要是次仁措不在姑娘們流血的日子,她也就不會暈倒在那裡了。
機村人迷信,認為太聰明伶俐的小孩子不容易養大。為什麼如此呢,這是鬼神世界一套複雜的法則所決定的,人呢,只能想出一些簡單的辦法來對付。比如起一個不太好的名字。袞佳斯基就給外孫女起了一個名字,袞介。這是乞丐的意思。次仁措聽了可不太高興。她說,要是舊社會還差不多,新社會了,我的女兒怎麼可能去要飯呢?但袞加斯基對著外孫女兒叫一聲:「乞兒。」那小傢伙竟然咯咯地笑出聲來了。看來她自己也喜歡這個名字。
外孫女舉起喇叭來,沒有講話,她撥弄了上面一個開關,喇叭里就傳出了電子音樂聲。
次仁措站在廣播站門口,拿出公事公辦的口吻:「沒事就帶著孩子回家去吧。」
這時,高掛在旗杆上的喇叭吱吱哇哇地響起來。這不是正常的廣播時間。正常的廣播時間是早上起床的時候,和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準備夜飯的時候,現在正是中午剛過一點的時候,喇叭就吱吱地響起來。在兩九-九-藏-書個老太婆的經驗里,那就是有什麼重大的事情發生了。以前,廣播這樣響起的時候,是毛主席又在北京城裡說了什麼話了。但是,他老人家去世了。前次廣播在正常時間之外響起,正是播送他老人家去世的消息。現在,喇叭里還是沒有傳出人說話的聲音,只是那吱吱哇哇的電流聲刺得人身上發麻。
於是,百事通就成了反革命分子,被抓走了。臨上公安局的吉普車時,百事通臉色慘白,他對圍觀的村人們說:「這下你們不會笑話我是個說瞎話的人了吧,可我也不是什麼反革命啊!」
這話惹惱了司機,說一聲「呸」,砰然一聲關上車門,卡車轟鳴而去,把想搭車的姑娘淹沒在了車尾飛揚的黃塵中間。
女兒跌跌撞撞學走路時,舞動的小手像是應著喇叭里音樂的節奏。「咦,小寶貝會跳舞,莫非將來要進州文工團當演員!」
「——?」
女兒笑了,稀疏的眉毛更顯稀疏:「你的聲音太奇怪了。」
次仁措說:「你小時候就愛喇叭呢。」
老姐妹聽了,笑罵道:「你這個瘋婆子,過去窮,人家這麼叫一聲,你生氣好幾天,如今不愁吃穿了,給外孫女起個名倒叫做乞兒了!」
村中廣場本來是空蕩蕩的。小學校建立后,有了一副高聳的籃球架。次仁措從鎮上背回來了那兩隻高音喇叭后,就對大隊長說:「喇叭不能放在地上,要掛在高的地方。」
老太太譏笑道:「跟你一樣?」
袞佳斯基是村裡的婦女主任。她之所以當上這個主任,當然是由於共產黨一來才吃香的苦出身。作為村裡數一數二的窮人家的主婦,她真是吃盡了百般苦頭的人哪。窮字一上身,這個人基本上就不招人待見了。袞佳斯基卻一直人緣不錯。這都因為她樂天的性格。她不像窮主婦那樣抱怨自己老實的丈夫,打罵不聽話的孩子,更不會詛咒命運的多騫。冬天,缺少禦寒的衣物,她把一群孩子攏在火塘邊上,還能曼聲歌唱。一個陌生人走進村子,她的問候是最熱情的問候,她的笑臉是最開心的笑臉。當上了婦女主任,該管個什麼事情呢?她不知道,她就自己去一家又一家門口吆喝大家快來夜校識字上課。
袞佳斯基說:「上面怎麼會讓你這樣的笨蛋當廣播員。」
袞佳斯基懷裡抱著外孫女,一臉喜氣,卻放低了聲音:「噓,住嘴,下面的話不要叫鬼神聽到!」
好幾次,次仁措自己梳好了頭,用水漱了好幾遍口,關緊門,坐在話筒跟前,也嘰嘰哇哇說上幾句,說藏話,說漢話,甚至說廣播里那種叫普通話的漢話,但她知道,沒有把機器的旋鈕打開,她的話只有自己能夠聽見。再後來,她有了相好,次仁措在廣播上的心思慢慢就淡了。再後來,她有了自己的女兒。女兒不像她,像外婆。外婆很高興:「像我好,像我比像你好。」
那個人是她的女兒。她的女兒身上沒有她的伶俐與熱情勁兒。她女兒做什麼事情都悶聲不響。像她這種悶聲不響的人往往都愛有事無事皺緊了眉頭,但她女兒本來就稀疏的眉毛從來就分得很開。有舌頭歹毒的人就說了:「缺心眼。」她也不往心九_九_藏_書裏去,這不,當女兒這麼回答,媽媽也說:「真是缺心眼。」
司機就問:「那你背的喇叭也是吹的?」
次仁措自己也就跟著笑了起來。
工作組,小商販,伐工場的工人,他們剛剛來到機村時,都特別小心翼翼,其謹慎有加的態度尤其體現在語言方面。
「……」這樣的問題,次仁措卻答不上來。
「她是說,『喇叭』!」
兩個老太婆互相盯著對方:「咦?」
姑娘想了想,認真地說:「我媽媽是婦女主任!」
然後,她把襁褓中的嬰兒放在地上,轉身就走開了。
教員本來是想發點小脾氣的,但這些笑聲太有感染力了,所以,這個嚴肅的年輕人也跟著大家笑了起來。
大家看看自己粗笨的身子擠坐在小小桌椅間的樣子,想想自己念著那些字眼時那茫然的神態,又都笑了起來。
正是為了在收音機里找好聽的消息,百事通開始收聽台灣、美帝和蘇修的廣播,那裡面儘是好聽刺|激的消息。村裡人向他打聽收音機里有什麼新消息的時候,他當然會說建設了多少新工廠,今年比往年多打了多少糧食的好消息。見大家顯出不感興趣的樣子,他自己就不打自招,說:「其實也有好聽的消息,只不過不能告訴你們。」
「——?!」
「你的喇叭怎麼響?」
次仁措一個人呆在廣播站里,不敢出現在眾人面前。她想對老娘解釋一下,老娘卻把外孫女放在她面前,帶著一臉不屑的神情走開了。這時,小袞介已經咿呀學語,從襁褓里解放出來,跌跌撞撞地學走路了。公安臨走時,還把百事通的收音機交給了廣播站。次仁措趴在桌子跟前,悄聲飲泣。袞介坐在地上,不斷擺弄那些旋紐,終於,她碰到了收音機的開關。收音機面板上的紅燈亮了,沒有高高的天線,收音機接收不到信號,喇叭里始終只有電流靜靜的噝噝聲。這樣的聲音心情複雜的次仁措不可能聽見。如果能聽見,這聲音又會有什麼特別的意味呢?
袞佳斯基並不回頭。
次仁措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一拍雙手說:「我想起來了,那次,在廣播站,她第一聲說話不是叫『阿媽』!」
這孩子就咯咯地笑個不停。
下了課的小學生們從課堂上蜂擁而出時,她正掙扎著要站起身來。想想暈倒時那種陶醉的,意識迷離,身子鬆軟的感覺,她招招手,叫過來兩個孩子,叫他們扶住了旗杆,順著旗杆去看天上的雲彩。於是,孩子們就都會玩這個暈倒的遊戲了。
段子說,一個藏族姑娘背著高音喇叭走在路上,一輛卡車在窄窄的公路上急馳而至,她避讓不及,差點就給卷到車輪下去了。於是,她急赤白臉地抱怨卡車司機:「去你媽的司機,喇叭也不吹,你的腳差點把我的腳踩壞了!」
司機打開車門,說:「不是『吹』,是這樣,是『按』!」
女兒洒脫伶俐得連覺都睡不安生。廣播響起時,女兒更是大聲地哭個不停。這時,次仁措會低聲抱怨:「這喇叭太吵了。」
她說:「對,是『按』。」
襁褓里的袞介抗議一般大哭起來。
「哦,忘了你聽不懂這話,器材就是廣播站的那些東西!哎,你去了也說不清楚,就把這九_九_藏_書張條子交上去,他們就知道了。」
次仁措說:「沒事。公布新國歌。」
這下,在廣場的另一頭,豎起了一根比籃球架高過兩三倍的旗杆。兩隻喇叭用鐵絲緊緊地扭結在上面。那根旗杆後來成了小學生們玩暈倒遊戲的地方。這個暈倒遊戲是從主人公叫做阿古頓巴的故事里聽來的。阿古頓巴是窮人里的聰明人。他用聰明捉弄那些自以為比他更聰明的人。他曾得罪了一所非常神聖的寺院里的喇嘛,被他們驅逐和追打。他出寺廟,逃到廣場上來時,已經累得不行了,扶著廣場上的旗杆喘氣,並且急中生智,對追上他的喇嘛高喊:「不得了,不得了,旗杆要倒了。」
少不更事的小袞介趴在收音機面前,一直在尋找那微弱而又固執的聲音來源。她竟然弄滅了那盞小紅燈,然後,小手摳破了喇叭的紙盆,紙盆中央,是喇叭晶晶亮的金屬小圓心,她把小手放在那小圓心上,微弱的電流使那紐扣大小的東西細細振動著。小女孩咯咯笑了。她抬起頭來,第一次清晰地叫出來:「阿媽。」
「嚯!長心眼了。」
他們這麼一說,袞佳斯基就高興起來。
「她哪像個棄兒,好吃好喝好侍候的娃娃才能哭得這麼起勁!」
「廣——播?那是什麼東西?」
袞佳斯基就開心地笑:「好外孫女啊,這喇叭是你媽媽自己背回來的呀!」
司機哈哈大笑,他正要去機村拉木頭,就把她捎回村裡了。當然,這個段子還有一個不太善良的版本。是背喇叭的姑娘請求搭一段便車,司機只是想開一個玩笑,就說:「我憑什麼要搭你?」
「改說詞了唄。」
「我給說說?」
她真的就給工作組講了。工作組也就真的同意了。工作組對她女兒說:「那就去鎮上把器材領回來吧。」
大家就去問專管廣播的次仁措,收音機里是不是會有好聽的消息,只能聽不能說。
她笑了:「不就是喇叭嘛!」
「改什麼說詞?」
「新國歌?國歌是什麼?」
「這倒不假,我們家沒有做事不上心的人。」
在地頭休息時,她拿一根木棍兩下就劃出了那個「人」字,卻皺著眉頭苦苦思索:「哎,這是人民的人,還是人民的民?」
袞佳斯基開心地笑了:「我女兒像漢人一樣笑話我講的漢話了。」這一開心,就把該問廣播是什麼這茬給忘記了。
袞佳斯基也端坐在下面。教員轉身往黑板上寫字,她四下里看看,又想想,突然就爆發出一串歡暢響亮的笑聲。她的笑聲很具感染力。她的笑聲一起,別人也就跟著一起歡笑。教員一臉惶惑轉過身來,大家的笑聲就止住了。但她又笑了好幾聲,才捂住自己的肚子說:「哎呀,哎呀。老師,你看,這些傢伙本來就笨,一認字,一念書,樣子就更笨更蠢了。」
老姐妹醒過神來,這個傢伙,起了個爛名字欺鬼哄神不算,還把外孫女扔在路口,讓她發現,讓她撿到,於是,她寶貝的外孫女就是一個可憐的棄兒,任是什麼硬心腸的鬼祟都不忍再加害於她了。
次仁措還有一個願望,想從喇叭里聽聽自己的聲音,但她不敢這麼做。有時,不在廣播時間,工作組的人,或者大隊領導跑來,說:「把廣https://read•99csw.com播打開。」
而地上的收音機,已經不復是收音機的樣子了。
於是,她喊:「誰的孩子,我撿到了一個孩子!」
「他們喜歡你,愛聽你說話!」
路上,遇到愛聽收音機的百事通還問:「國歌是什麼?」
後來,機村有漢話學得很好的人,在什麼地方聽到這個段子,還會說:「嗨,那個傻瓜就是我們村的姑娘。」
這個人因為愛聽收音機,愛把收音機里聽來的東西搬弄給人聽,所以得了百事通這麼一個雅號。百事通就給他哼了一段國歌的旋律。袞佳斯基譏笑道:「這個調子我也會唱。我是問你為什麼新國歌還是老的調子。」
「可是現在收音機里播的東西不好聽了。建了多少工廠,搞了多少生產,這有什麼好聽的。還是以前,又挖出了特務,又鬥爭了大官那些事好聽。」
「是我自己努力的。」
以後好多年,有人去查過這個縣新修的志書,裏面有村村通廣播的日子,但卻沒有什麼時候村村的廣播喇叭不再響起的日子。
大隊長問:「那你得告訴我,用什麼掛在高的地方?」
「她不幹,她說她不是棄兒!」
這麼一喊,遠去的袞佳斯基飛快地轉身回來,飛快地從她懷中搶過自己的寶貝外孫女:「送給我,送給我吧,這可憐的娃娃!」
襁褓中的嬰兒一下停止了哭泣,看那樣子,是在仔細傾聽喇叭里那些刺耳的聲音。然後,廣播里的男女開始朗聲說話,然後,是雄壯的歌唱。袞佳斯基心裏有些不安,就抱著孩子跑到廣播站門口,招手讓次仁措出來:「又發生什麼事情了?」
別人吆喝不靈,她一吆喝,大家都樂呵呵地出現了。
其實,這時的次仁措已經是這傢伙嬸子輩的人物了。當時,她從鎮子上背回來的不止是兩隻高音喇叭,還有兩台跟收音機差不多的機器。機器上面還有一隻蒙了層紅布的話筒。話筒旁邊還有一隻按時響鈴的鬧鐘。這些東西是她分三趟從鎮子上背回來的。廣播站長的事情其實非常簡單。每天早晨鬧鐘一響,就把機器上兩個旋紐打開,高掛在村中的喇叭吱吱尖叫幾聲,歌唱的聲音、人講話的聲音就順著電線從鎮子上跑過來,在喇叭里響起來了。
工作組的領導這時成了耐心的教員,領著一群粗手笨腳的農民擠坐在村小學里娃娃們狹小的桌椅中間,念:「人,人,人民的——人。」
一天早上,廣播完出來,次仁措來到廣場上,早上的陽光晃得她細眯著眼。她走到旗杆下面。旗杆高聳向藍汪汪的天空。上面兩隻喇叭光滑的金屬表面閃爍著刺眼的光芒。風激蕩在喇叭口裡,喇叭裏面什麼東西輕輕震蕩著嗡嗡作響。這光芒、這聲音都讓次仁措姑娘感動不已。讓她想到,是自己出了大力,機村才有了這麼神氣的東西。她扶著旗杆,向上仰望。幾隻鴿子從天上旗杆頂上飛快地掠過,村子里的人都下地幹活去了。她突然有一種衝動,想讓喇叭響起來,高聲大嗓地為她一個人歌唱。這時,一團白雲飄到了旗杆上面,雲彩遮住了太陽,喇叭上的光芒消失了,但裏面的什麼東西仍在嗡嗡作響。就在這時,她明顯地感到了旗杆開始傾倒,旗杆頂上的雲彩飛快地滑動,read•99csw.com這情景使得她頭暈目眩,一下子癱倒在地上。後來,人們說,現在的娃娃,沒有聽過反封建以前的故事,不然就不會暈倒了。
也是以後好多年,機村的覺爾郎峽谷正在旅遊開發中。袞介長大了,成了村子里第一個接受導遊培訓的姑娘。她從縣上回來,胸著用紅緞帶掛著一塊貼著自己相片的牌子,手裡提著一隻無線話筒。這時,袞佳斯基已經老眼昏花了,仔細端詳了半天,她才說:「原來是一隻喇叭。」
袞介更起勁地哇哇大哭。
「以前的說詞說的是打仗的事,現在不打仗了,現在要說建設四個現代化了。說的事情不一樣了!」
次仁措從鎮上背回來的兩隻喇叭很快就壞了,春天安裝好,夏天就被雷電打啞了。但她去的那一趟,留下來的故事至今都還在流傳。在比機村寬廣一萬倍的地方流傳。只是,今天,那故事不叫故事,而叫段子。故事里的她,也面目模糊,連名字都沒有剩下。這隻是一個漢族人嘲笑藏族人,或者藏族人自嘲說不好漢話的段子了。
女兒也是淡淡一笑,並沒有不高興的表示。
「你聽過城裡的廣播嗎?」
老太婆說:「嘿,這孩子怕是趕上好時候了。」
次仁措抱緊了女兒,眼裡的熱淚再次潸然而下。她不想再放什麼廣播了。但她還堅持著,母親告訴她,要不想干這事了,也需要等個恰當的時機向上面反映,不能說不幹就不幹了。但是,她不用再等什麼恰當的時機了。一天早上,她在規定的時間走進廣播站,打開機器,裏面卻沒有傳出什麼聲音。她跑到屋子外面,高高旗杆上的喇叭里,只有風吹過一樣呼呼的聲音。她想,可能是線路壞了。因為以前也出現過這樣的狀況。但過了十天半月,打開機器,喇叭里還是沒有什麼動靜。聽從鎮上回來的人說,那裡的喇叭也偃旗息鼓,沒有聲響了。
「你老娘受窮吃苦,倒叫你得了好處了。」
「屁話,我沒去過城裡,怎麼聽過城裡的——什麼?」
次仁措看女兒的眉眼,也看出母親身上那種洒脫伶俐的勁頭。
次仁措緩緩搖頭,等人們走散后,她才醒過神來:「嚇,該不是他在收聽敵台?」
雖然最後是機村人講了他們帶來的語言,開始的時候,他們的的確確會學著講一些機村的「土話」。而在機村人結結巴巴、詞不達意地使用漢語的時候,他們總是持鼓勵的態度:「對,就這麼說。對,你講得太好了。要不是你年紀大了,再學一陣,都可以在夜校里當老師了。」
「——?」
女兒卻緊追不捨:「村裡要建廣播站,你給工作組說說,我要當站長!」
她就答不上來了。
袞佳斯基說:「不就是栽一根旗杆嗎?」
「請問,這個東西用你們的話怎麼說?我們的話是這樣說的。對,這個東西就是收音機。你們話里沒有這個?好,那我們來學這個詞:收——音——機——」
「那你背著喇叭要去幹什麼?」
「按!」
不是次仁措真的以為這些喇叭都是像嗩吶一樣,要鼓著腮幫子才能吹響,而是自己的母語里沒有這麼個詞。她把機村土語里能弄響喇叭那個詞直翻成漢語,那真就是「吹」。
她擦去一臉涔涔的汗水:「回村裡辦廣播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