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瘸子

瘸子

「不要罵我,村裡就我們兩個瘸子,等我一走,你想我的時候都見不著我了。」
「老天爺又不會喝醉酒。」
那都是很久很久的事情了。
小嘎多好像有些傷心,又好像不是傷心,他也不會去分析自己。他把假腿接在斷腿處,繫上帶子,扣上扣子,立起身來時,聽到真假肢相接處,有咔咔的脆響。假腿磨到真腿的斷面,有種可以忍受卻又銳利的痛楚。他沒有去看天,他沒有想自己瘸腿是因為上天有個老傢伙暗中作了安排。但現在,看著老嘎多慢慢走遠的背影,他想:「老天要是真把老嘎多收走,那他也算是解脫出來了。」
「呸!」
這樣到了第二年的秋天,老嘎多忍不住了,說:「媽的,看你這樣子,敢情從來沒有想過老天爺要把你收走。」
「呸!婊子!」
說到這裏,小嘎多真的才意識到自己還很年輕,不能這麼年輕就在護秋組裡跟麻雀逗著玩。
而且,始終就是一個瘸子。
兩個瘸子就這麼在地頭上呆坐了一陣,小嘎多站起身來,假肢的關節發出叭叭的脆響:「那麼,就這樣吧。反正有好些日子,機村又只有你一個瘸子了。」
他再把草人扶起來,但這回,草人像個瘸子一樣歪著身子在風中搖搖晃晃。
小嘎多不怒不惱,臨出發前一天還拿臂銅鑼在地邊上驅趕雀鳥,不多時他就碰上了老嘎多。這傢伙拄著一副拐,站在那些歪斜著身子的草人身邊,自己也搖搖晃晃一身破爛像一個草人。
一個村莊無論大小,無論人口多少,造物主都要用某種方式顯示其暗定的法則。
瘤腿之前,他可是一個好脾氣的人哪。
小嘎多又說:「等我回來,等到機村天空下又有了兩個瘸子,老天爺看不慣,讓他決定隨便除掉我們中間的哪一個吧。」說完,他就往山坡下揚長而去了。他手裡舞動著的金屬拐杖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
我說過,一個村子不論人口多少,沒有幾個瘸子瞎子聾子之類,是不正常的,那樣就像沒有天神存在一樣。所以,當瘸子架著拐杖出現在大家面前時,有人下意識地就抬頭去看天上。瘸子就對看天的人罵:「呸!」
這輛卡車裝的木頭真是太多了。走在坑坑窪窪的路上,像個醉漢一樣搖搖晃晃。小嘎多把腿伸在兩根粗大的木頭之間的縫隙里,才算是坐得穩當了。他坐在車頂上,風呼呼地吹來,風九*九*藏*書中飽含著秋天整個森林地帶特別乾爽的芬芳的味道。滿山紅色與黃色斑駁的秋葉,在陽光下顯得那麼飽滿而明亮。
瘸子把臉埋在雙臂中間笑了起來。隨即,瘸子坐在地上,屁股壓倒了好多叢穗子飽滿的麥子,仰著的臉朝向天空,笑聲變成了哭聲。再從地上站起來時,他的腰也佝倭下去了。從此,這個人不再咒罵,而是常常顧自長嘆:「可憐啊,可憐。」
醫院用現代醫術保住了他的命,醫院像鋸木頭一樣鋸掉了他半條腿。他還不花一分錢,得到了一條假腿,更不用說他那副光閃閃的靈巧的金屬拐杖了。那輛卡車的單位負責了所有開銷。這一切,都讓老嘎多自愧不如。小嘎多也進了護秋組,拿著面銅鑼在地頭上哐哐敲打。兩個瘸子在某一處地頭上相遇了,就放下拐杖曬著太陽歇一口氣。兩個人靜默了一陣,小嘎多對老嘎多說,你那也就是比較大的皮外傷。你的骨頭好好的,不就是斷了一條筋嘛,要是到醫院,輕輕鬆鬆就給你接上了。去過醫院的人,都會從那裡學到一些醫學知識。小嘎多嘆口氣,捲起褲腿,解下一些帶子與扣子,把假腿取出來放在一邊,眼裡露出了傷心之色。老嘎多就更加傷心了。自己沒有上過醫院,躺在家裡的火塘邊,每天嚼些草藥敷在創口之上。那傷口臭烘烘的,差不多用了兩年時間才完全愈合。他嘆息,小嘎多想,他馬上就要自嘆可憐了。老嘎多開口了,他沒有自怨自憐,語氣卻有些憤憤不平:「有條假腿就得意了,告訴你,我們這麼小的村子里,只容得下一個瘸子,你,我,哪一個讓老天爺先收走還不一定呢!」
小嘎多臉上的笑容很開朗,的確,他一直就都是這麼想的:「老天爺的道理就是老的比小的先走。」
小嘎多再也沒能走到鄰村的親戚家。
老嘎多也笑了:「呸!婊子!你也不想想,老天爺興許也有個出錯的時候。」
他的心裏因此生出了些深深的憐憫,第二天下地時,他懷裡揣著小瓶子,瓶子里有兩三口白酒。
有一陣子,他要去的那個村子被大片的樹林遮住了。很快,那個村子在卡車轉過一個山彎時重新顯現出來。在一段傾斜的路面,卡車一隻輪胎砰然一聲爆炸了。卡車猛然側向一邊,差一點就翻倒在地。但是,這個大傢伙,它搖晃著掙扎https://read.99csw.com著向前駛出一點,在平坦的路面上穩住了身子。小嘎多沒有感覺到痛。卡車搖晃的時候,車上的木頭錯動,使得他在木頭之間的雙腿發出了骨頭的碎裂聲。他的臉馬上就白了,讚歎一樣驚呼了一聲,就昏過去了。
「呸,這些婊子!」
後來,村裡出了第二個瘸子。這個新瘸子以前有名字,但他瘸了以後,人們就都叫他小嘎多了。那年二十六歲的小嘎多,肩著一條褡褳去鄰村走親戚。搭褳里裝的是這一帶鄉村尋常的禮物:一條腌豬腿、一小袋茶葉、兩瓶白酒和給親戚家姑娘的一塊花布。對了,他喜歡那個姑娘,他想去看看那個姑娘。路上,他碰見了一輛爆了輪胎的卡車。卡車裝了超量的木頭,把輪胎壓爆了。小嘎多人老實,手巧,愛鼓搗個機器什麼的。而且有的是一耙子用不完的力氣。所以,他主動上去幫忙。裝好輪胎,司機主動提出要搭他一段。其實,順著公路,還有五公里,要是不走公路,翻一個小小的山口,三里路就到那個莊稼地全部斜掛在一片緩坡上的村莊了。
每年秋天一到,機村人就要跟飛禽與走獸爭奪地里的收成。他被生產隊安排在護秋組裡。按說,這時野獸吃不吃掉莊稼,跟他已經沒有直接關係了,因為土地早已歸屬於集體了。此時的嘎多也沒有壯年時那種老要跟女人睡覺的衝動了,但他還總是怒氣沖沖的。白天,護秋組的人每人手裡拿著一面銅鑼,在麥地周圍轟趕不請自來的飛鳥。他扶拐的雙手空不出來,不能敲鑼,被安排去麥地里扶起那些常常被風吹倒的草人。他扶起一個草人,就罵一句:「呸,婊子!」
晚上,護秋組的人一個個分散到地頭的窩棚里,他們人手一支火槍,隔一會兒,這裏那裡就會嗵一聲響亮。那是護秋組的人在對著夜裡影影綽綽下到地里的野獸的影子開槍。槍聲一響,瘸子就會嘆息一聲。如果很久沒有槍響,他就坐在窩棚里,把槍伸到棚外,沖養天空放上一槍。火藥閃亮的那一瞬間,他的臉被照亮一下,隨即又沉入黑暗。但這個傢伙自己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所以,槍口閃出的那道耀眼光芒他沒有看見。還有人說,他的槍里根本就沒有裝過子彈。自從腿瘸了之後,他的火槍里就沒有裝過子彈了。那時,他在晚上護的是自己家地里的read•99csw.com秋。機村人的耳朵里,還沒有灌進過合作社、生產隊、大集體這些現在聽起來就像是天生就有的字眼。那次,在一片淡薄的月光下,一頭野豬被打倒在麥地中間。本來,一個有經驗的獵手會等到天亮再下到麥稞中去尋找獵物。機村的男人都會打獵,但他從來不是一個提得上名字的獵手,因為從來沒有一頭大動物倒在他槍口之下。看到那頭身量巨大的野豬被自己一槍轟倒,他真是太激動了。結果,不等他走到跟前,受傷的野豬就喘著粗氣從麥稞中間沖了出來,因受傷而憤怒的野豬用長著一對長長獠牙的長嘴一下掀翻了他。那天晚上,一半以上的機村人都聽到了他那一聲絕望的慘叫。人們把他拾回家裡。野豬獠牙把他大腿上的肉撕開來,使白生生的骨頭露在外面。還有一種隱約的傳說,他那個地方也被野豬搞壞了。那畜生的獠牙鋒利如刀,輕輕一下,就把他兩顆睾丸都挑掉了。第二天,人們找到了死在林邊的野豬,但沒有人找到他丟失的東西。人們把野豬分割了分到各家,他老婆也去拿了一份回來。一見那血淋淋的東西,他就罵了出來:「呸!婊子!」
「那個笨蛋,你們真要送他去學發電,我也沒有什麼意見。」領導當然不能讓那個笨蛋去學習發電這麼先進的事情。小嘎多卻是一個腦瓜靈活的傢伙。他提出這個要求就忙自己的去了。幾天後,他得到通知,讓他收拾東西,在大隊部開了證明去縣裡的小水電培訓班報到。
「真的啊?!」他拿著剛剛印上了大紅印章的證明還不敢相信這竟是真的。他坐在地頭起了這麼一個念頭,沒想到過不了幾天,這個聽起來都荒唐的願望竟成為了現實。「為什麼?」
草人在風中揮舞著手臂。
後來,瘸子臨去世的那兩三年,他已經不用這個詞來罵特指的對象了。他總是一揮拐杖,說:「呸,婊子!」
他還是對虛空上那個存在有顧忌的,所以,不敢把後面那兩個字罵出口來。
領導說:「不是說村裡就沒有比你更聰明的人,只不過他們都是手腳齊全的壯勞力,好事情就落在你頭上了。」
早先那個瘸子叫嘎多。這是一個脾氣火暴的人,經常揮舞雙拐憤怒地叫罵,主要是罵自己的老婆與女兒是不要臉的婊子。他的腿也是因為自己的脾氣火暴才瘸的,那還是解放以前的事情,他家九_九_藏_書的莊稼地靠近樹林邊,常常被野豬糟踐。每年,莊稼一出來,他就要在地頭搭一個窩棚看護莊稼,他家也就常常有野豬肉吃,但他還是深以為苦。不是怕風,也不是怕雨。他老婆是個靦腆的女人,不肯跟他到窩棚里睡覺,更不肯在那裡跟他做使身體與心緒都鬆軟的好事情。
從山坡上望下去,村裡健全的勞動力都集中在修水電站的工地上,以致成熟的麥地遲遲沒有開鐮。
秋風吹拂著金色的麥浪,哐哐的鑼聲把覓食的鳥群從麥地里驚飛起來,他說:「可憐啊,可憐。」
脾氣為什麼好?就因為知道自己本事小。
老嘎多說完話,起身架好拐,在哐哐的鑼聲中走開了。雀鳥們在他面前騰空而起,那麼響的鑼聲並不能使它們害怕。它們就在那鑼聲上面盤旋。鑼聲一遠,它們又一收翅膀,一頭扎在穗子飽滿的麥地里去了。
天下雨了,他說:「可憐啊,可憐。」
他為此怒火中燒,罵女人是婊子。他罵老婆時,兩個女兒就會哀哀地哭泣,所以,他罵兩個女兒也是婊子。女人年輕時會跟喜歡的男人睡覺,婚後,有時也會為了別的男人鬆開腰帶,但她們不是婊子。機村的商業沒有發達到這樣的程度。但這個詞可能在兩百年前,就在機村人心目中生了根,很自然地就會從那些脾氣不好、喜歡咒罵人的口中蹦了出來,自然得就像是雷聲從烏雲中隆隆地滾將出來。
老嘎多還是不說話。
他還是爬到了車廂上面。
他這回是真的憤怒了。一腳踢去,草人就搖搖晃晃地倒下了。這回,他罵了自己:「呸,婊子!」
老嘎多拐著腿艱難地從麥地里走出來,伸出手來跟他握了一下。小嘎多心情很好,他從懷裡掏出一個酒瓶,臉上誇張地顯出陶醉的模樣,老嘎多的鼻頭子一下子就紅了起來,他連酒味都還沒有聞到,就顯出醉了的模樣。他伸出去接酒瓶的手一直都在抖索。老嘎多就這麼從小嘎多手裡抓過酒瓶,用嘴咬開塞子,咕咚一聲,倒進肚裏的好像不是一口沁涼的水,而是一塊滾燙的冰。
等到小嘎多培訓回來,水電站就要使機村大放光明的時候,老嘎多已經死去很多時候了。電站正式發電那天,村裡的男人圍坐在發電房的水輪機四周。當水流沖轉了機器,機器發出了電力,當小嘎多合上了電閘,飛快的電流把機村點亮,他彷彿看見老嘎多就坐在這些人九-九-藏-書中間,臉上堆著很多很多的皺紋,他知道,這是那個人做出了笑臉。
他就這麼接連往肚子里投下好幾塊滾燙的冰,然後,才深深地一聲長嘆,跌坐在地上。他想說什麼,但又什麼都沒說。他眼裡有點依依不捨的神情,但很快,又被憤怒的神色遮掩住了。
他說:「媽的,老子不想干這麼沒意思的活,老子要學發電。」老嘎多就笑了,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老嘎多臉上的肌肉因為笑而擠出了好多深刻的皺紋。於是,這一天,他又講了好些能讓人發笑的話。老嘎多真的就又笑了兩次。兩次過後,他就把笑容收拾起來,說這世界上並沒有什麼值得人高興的事情。小嘎多心上對這個人生出了憐憫,第一次想,對一個小村子來說,兩個瘸子好像是太多了。如果老天爺真要收去一個的話……那還是讓他把老嘎多收走吧,因為對他來說,活在這個世上好像太難太難了。而自己還這麼年輕,不該天天在這地頭上敲著銅鑼驅趕麻雀了。
小嘎多就說:「夥計,站穩了,不要搖晃,搖晃也嚇不跑雀鳥。」
「那個嘎多比你還先瘸呢。」
「你不是說一個村裡不能同時有兩個瘸子嗎?至少我離開這半年裡,你就可以安心了。」說著,他伸出手來,說,「來,我們也學電影里的朋友握個手。」
一來,這件事發生確實有好些年頭了。二來,一件事情哪怕只是昨天剛剛發生,但是經過一個又一個人添油加醋的傳說,這件事情的發生馬上就好像相距遙遠了。這種傳言,就像望遠鏡的鏡頭一樣,反著轉動一下,眼前的景物立即就被推到了很遠的地方。
這個事件,人們在記憶中把它推遠后,接下來就是慢慢忘記了。所以等到他傷愈下樓重新出現在人群里的時候,人們看他,就像他生來就是個瘸子一樣了。
瘸腿之後,脾氣就像蓋著的鍋里的蒸氣,騰騰地竄上來了。
法則之一,人口不能一律都健全。總要造出一些有殘疾的人,但也不能太多。比如瘸子。機村只有兩百多號的人,為了配備齊全,就有一個瘸子。
有了這個想法,他立即就去找領導:「我是一個瘸子。我應該去學一門技術。」
到地頭坐下時,他就從懷裡掏出這酒來遞給比他老的、比他可憐的瘸子。
整個秋天,差不多每天如此。每天,兩個瘸子也不說話,老嘎多接過酒瓶,一仰臉,把酒倒進嘴裏,然後,各自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