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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夫

馬車夫

前半聲小心翼翼,後半聲理直氣壯。
嘰——吭!嘰——吭!嘰——吭!
他又引領著馬邁開了步子。
一直到了五十年代,外面是柔韌的黑色橡膠,裏面由堅固的鋼圈形成支撐,用於使物體移動的輪子才來到了機村。最不可思議的是,在輪子裡外之間的那個空間,只是充滿了經過壓縮的空氣一橡膠與鋼結合時,產生了一種特別的魔法,使虛無縹渺的空氣也變得無比堅硬了。
騎手的形象與通常的想象大相徑庭。這個人身材瘦小,臉上還布滿了天花留下的斑斑印跡,但他就是機村最好的騎手。機村人認為,這樣的人用馬眼看去,會有非常特別的地方。怎麼樣的特別法呢?
草草處理完麻子的後事,人們再去理會青鬃馬時,它卻不見了蹤跡。直到冬去春來,在夏天,村裡有人聲稱在某處山野里碰見了它。它死了還是活著?活著?它在飲水還是吃草?答案就有些離奇了:它快得像一道光一樣,沒有看清楚就過去了。那你怎麼知道就是青鬃馬?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知道。就這樣,神秘的青鬃馬在人們口中又活了好多個年頭,到了「文化大革命」運動一來,反封建迷信的聲勢那麼浩大,那匹變成傳說的馬,也就慢慢被人們忘記了。
從村子里望上去,總能看到馬匹們四散在牧場上的隱約影子。那些影子一年年減少,十年不到,就只剩下三匹馬了。最後的那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別大。一入冬就大雪不斷。馬找不到吃的,又有兩匹馬倒下了。那一天,麻子為馬車搭建的窩棚被雪壓塌了。當年最年輕力壯的青鬃馬跑下山來,在廣場上咴咴嘶鳴。
麻子牽著青鬣馬邁開了最初的兩步。這兩步,只是把套在馬身上那些複雜的絆索繃緊了。麻子又領著三匹馬邁出了小小的一步。這回,馬車的車輪緩緩地轉動了一點。但是,當麻子停下了步子,輪子又轉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過去,他是太看重、太愛惜他的馬車了。要早知道這馬車並不會使用百年千年,就要「退出歷史舞台」那他真的就用不著這麼珍重了。明白了一點時世進步道理的他,鐵了心要讓孩子們坐坐他的馬車。第一天拖拉機從外面開回來時,天已經黑了。第二天一早,他就把馬套上了九九藏書。人們還是圍在拖拉機旁熱熱鬧鬧。他勒著上了套的馬,一動不動地端坐在馬車之上。人們一直圍著拖拉機轉了兩三個鐘頭,才有人意識到他和馬車就在旁邊。
「埋了?馬是集體財產,你憑什麼隨便處置?皮子、肉都可以變成錢!」
麻子轉過身細心地套好了他的馬車。他要駕著馬車讓所有想坐他馬車的孩子們都坐上來,在路上去跑上一趟。過去,可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坐上他的馬車。他是一個不太喜歡孩子與女人的傢伙。加上那時能坐馬車也是一種身份的象徵,所以很多人特別是很多孩子都沒有坐過他的馬車。但他駕著馬車在村裡轉了兩三圈,馬車上還是空空蕩蕩的。那些平常只能爬到停著的馬車上蹭蹭屁股的孩子們,這會兒都一溜煙地跟著拖拉機跑了。拖拉機正在人們面前盡情地展示它巨大的能耐。村外的田野里,拖拉機手指揮著人們摘掉了掛在車頭後面的車廂,從車廂里卸下一掛有六隻鐵鏵的犁頭。熄了一會兒火的拖拉機又突突地噴出了煙圈,拖著那幅犁頭在地里開了幾個來回,就干下了兩頭牛拉一套犁要一天才能幹完的活路了。村裡人跟在拖拉機後面,發出了陣陣驚嘆。只有麻子坐在村中空蕩蕩的廣場上,點燃了他的煙斗。
從古到今,輪子就是奇妙的東西。就說那些經輪吧,不管是用什麼方式推動,一旦轉動起來,大的經輪隆隆作響彷彿雷霆滾過,小的經輪嗡嗡出聲彷彿蜜蜂飛翔。就這樣,裏面那些經文,不是一字一字、一句一句讀誦出來,輪子轉動一周,裏面全部的經文就被整體地呈現一次,同時,也被上天的什麼神靈籠統地領受了。
拖拉機的吸引力真是太大了,麻子想補償一下村裡孩子們,讓他們坐一趟馬車的心愿都不能實現了。他卸了馬,把馬軛和那些複雜的絆索收好,騎著青鬃馬上山去了。這一上山,就再也沒有下山。還是生產隊的幹部上山去看他。領導說:「麻子還是下山吧,馬已經沒有什麼用處了。」
這不,馬車開動那一天的情景好像還在眼前,那些年裡,麻子一臉坑窪里得意的紅光還在閃爍,馬車又要成為淘汰的事物了。因為拖拉機出現了。拖拉機不但比九-九-藏-書馬車多出了四隻輪子,更重要的是,一台機器代替了馬匹。拖拉機手得意地拍拍機器,對圍觀的人說:「四十匹馬力。什麼意思,就是相當於四十匹馬。」
車的關鍵是輪子,但在機村不可考的漫長歷史上,輪子是有的,但可能是沒有寬闊大道的緣故吧,很有歷史的輪子只與宗教相關。手搖的、水沖的,甚至被風吹動的輪子裏面,填滿了整卷整卷寫滿簡短、不斷重複的祝誦的經文。還有一種輪子固定不動,裝置在寺院最高的頂上,金光閃閃。
「嗨,麻子,你不曉得馬車再也沒有用處了嗎?」
所以,當輪子以車輛部件的形式出現時,人們感到了一種很新鮮的刺|激,輪子提供的價值不再過於縹緲虛無了。當第一輛馬車由嶄新的車輪支撐著出現在人們眼中,還不等它運動起來,人們就意會到一種能夠更快、更多地運送物品的運載工具已經出現了。
拖拉機油門一開,機器的確就像憋著很大勁頭一樣怒吼起來。它高豎在車身前的煙筒里突突地噴射一股股濃煙,那得意勁就像這些年裡麻子坐在行駛的馬車上,手搖著鞭子,嘴裏叼著煙頭噴著一口口青煙時的樣子。看著力大無窮的拖拉機發動起來,麻子知道馬車這個新事物在機村還沒有運行十年,就已經是被淘汰的舊物了。
人們這才把眼光轉向了勒馬站在圈子之外的麻子。
他反問:「馬怎麼就沒有用處了?」
「看,麻子還套著馬車呢!」
嘰——吭!
「麻子,你沒看見拖拉機嗎?」
機村終於在短短時間里,把馬車和馬車夫變成了一個過去,屬於過去的形象。這個形象,不在記憶深處,馬車還停在廣場邊一個角落裡,連拉過馬車的馬都在,由馬車夫自己精心地看護著。馬和馬車夫住在山上劃定的那一小塊牧場上,遊走在現實開始消失、記憶開始生動的那個邊緣。
他又抽了一斗煙,然後,起身把馬屍掀進了深坑,天亮的時候,他已經把地面平整好了。薄霧散盡,紅日破空而出,那些佇立在寒夜中的馬又開始走動,掀動著鼻翼發出輕輕的嘶鳴。
這也是一種宿命,在機器成為新生與強大的象徵物時,馬、馬車成了註定退出歷史舞台的那些力量的符號,而麻子自己,不九-九-藏-書知不覺間,就成功扮演了最後騎手與馬車夫,最後一個牧馬人的形象。他還活著呆在牧場上,就已經成為一個傳說。
其實,拖拉機手早就看見麻子勒在手裡的韁繩,騎在他心愛的青鬃馬上,呆在人圈外面,那情形,頗像是第一次給馬車套馬時的情形。但他故意要把這話讓麻子聽見。麻子也不得不承認,拖拉機手確實夠格在自己面前威風。不要說那機器里憋著四十匹馬的勁頭,光看那紅光閃閃的奪目油漆,看那比馬車輪大上兩三倍的輪子,他心裏就有些可憐自己那矮小的馬車了。
麻子笑了,細眼裡放出銳利的亮光,他連著走了幾步。輪子就轉了大半圈。輪箍和輪軸互相摩擦,發出了旋轉著的輪子必然會發出的聲音:
「那這些馬怎麼辦?」算上拉過車的馬,生產隊一共有十多匹馬。「不是還要人放著嗎?那就是我了。」
那聲音如此令人振奮,三匹馬不再要馭手引領,就伸長脖頸,聳起肩胛,奮力前行了。輪子連貫地轉動,那聲音也就響成了一串:
第一個馬車夫成了機村最後的牧馬人了。機村人對於那些馬,對於麻子都是有感情的。他們專門劃出一片牧場,還相幫著在一處泉眼旁邊的大樹下蓋起了一座小屋,那就是牧馬人的居所了。時間加快了節奏飛快向前。新人新事不斷湧現。同時,牧馬人這樣的人物就帶一點悲情,隱沒于這樣的山間了。隔一段時間,麻子從山上下來,領一點糧,買一點鹽,看到一個人,他那些僵死的麻子之間那些活泛的肌肉上浮起一點笑意,細眼裡閃爍著銳利的光,就算是打過招呼了。當馬車被風吹雨淋顯出一副破敗之相的時候,他趕著他的馬群下山了。每匹馬背上都馱上了一些木料。他給馬車搭了一個遮風擋雨的窩棚。
這時,拖拉機發動起來了,昨天就已經預告過了,拖拉機要裝上自己拉來的那個巨大的鐵鏟,一鏟子下去,夠十幾個人幹上整整一天。
試駕馬車那一天,麻子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人們紮成一圈,看村裡的男子漢們費儘力氣想把青鬃馬塞進兩根車轅之間,用那些複雜的絆索使它就範。這時,麻子騎著一匹馬徘徊在熱鬧的圈子外邊。這個人騎在馬上,就跟長在馬背上一樣自在穩當https://read.99csw.com。折騰了很長時間,他們也沒有能給青鬃馬套上那些複雜的絆索。青鬃馬又踢又咬,讓好幾個想當車夫的冒失鬼都受了點小傷。
但是,人沒有聽見。踟躕于塵世中的人感覺早已被區隔,只能領受一字一字、一詞一詞的祝誦了。誰也聽不見那麼多輪子嗡然一聲轉動起來一瞬之間釋放出來的字元與聲音。依照佛在佛經中所說,正是這種浩大無邊的無聲之聲才能稱之為「大聲音」,只有大聲音才能上達天庭。而輾轉于塵世中的人們早已失去了天聽,他們只能聽到輪子轉動的聲音。
通常的鄉村圖景中,馬車與馬車夫都是古老的意象。但在機村,情形並不是如此。
人群里發出一聲讚歎。
「有拖拉機了,有汽車了。」
「你用什麼證明馬真的死了?」
馬也豎起了耳朵,諦聽身後那陌生的聲音。
這個工具叫做「車」。
麻子下山去向生產隊報告這匹馬的死訊。
人生不出馬眼,所以無從知道。這跟各種輪子的誦經聲凡人的耳朵不得聽聞大概是相同的道理。
拖拉機的漆水還很鮮亮,那些馬就開始老去了。一匹馬到了二十歲左右,就相當於人的六七十歲,所以馬是不如人經老的。第一匹馬快要咽氣的時候,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麻子坐在馬頭旁邊,看見馬眼中映出晚霞燒紅西天,當彤紅的霞光消失,星星一顆顆跳上天幕時,他聽見馬的喉嚨里像馬車上的絆索斷掉一樣的聲響,然後,馬的眼睛閉上了,把滿天的星星和整個世界關在了它腦子的外邊。麻子沒有抬頭看天,就地挖了一個深坑,半夜裡,坑挖好了,他坐下來,抽起了煙斗。儘管身邊閃爍著這明明滅滅的光芒,馬的眼睛再沒有睜開。他熄滅了煙斗,聽見在這清冷的夜裡,樹上草上所起的濃重露水,正一顆顆順著那些葉脈勾畫的路線上滴落在地上,融入了深厚而溫暖的土裡。深厚的土融入了黑夜,比黑夜更幽暗,那些濕漉漉的葉片卻顫動著微微的光亮。
從此,一直蝸行於機村的時間也像給裝上了飛快旋轉的車輪,轉眼之間就快得像是射出的箭矢一樣了。
麻子從車頭前閃開,在車側緊跑幾步,騰身而起,安坐在了馭手座上,取過豎在車轅上的鞭子,凌空一抽,馬車就躥出了廣場九九藏書,向著村外的大道飛馳起來。
就是說,輪子轉動的時候,上天的神就已經聽見了。那麼多的字元緊巴巴地擠在一起,嗡一聲就飛上天去,神都能逐字聽見,僅此一點,也可知其神通絕非一般。
人群安靜下來。
拖拉機手還說:「你們去問問麻子,他能不能把四十匹馬一起套在馬車前面?」
古歌里出現過這個詞。古歌里車的馭手是戰神。
三匹馬,青鬃馬居中,兩匹黑馬分行兩邊,牽引著馬車繼續向前。轉動的車輪終於發出了完整的聲音:
全村人都知道,麻子死了。青鬃馬是報告消息來了。人們上山去,發現他果然已經死去了。他安坐在棚屋裡,細細的眼睛仍然隙著一道小縫,但裏面已經沒有了錐子一樣銳利的光。
他遇到了這樣一個從來沒有想到的問題。
他當然不能說是憑一個騎手、一個車夫對馬的疼愛。他卻因此受了這麼深重的委屈。但他什麼都不說,就轉身上山去了。其實,領導的意思是要先報告了再埋掉,但領導不會直接把這意思說出來,領導也是機村人,不會真拿一匹死馬的皮子去賣幾個小錢。但領導不說幾句狠話,人家都不會以為他像個領導。但麻子這個死心眼卻深受委屈,一小半是為了自己,一多半還是為了死去的馬和將死的馬。從此,再有馬死去,他也不下山來報告。除了有好心人悄悄上山給他送些日常用度,他自己再也不肯下山來了。
麻子也不搭腔,他坐在車轅上,點燃了煙斗。
「走啊,麻子!」人們著急了。
在眾人的注視下,他臉上那些麻坑一個個紅了0他抬腿下了馬背,慢慢走到青鬃馬跟前。他說:「吁——」青鬃馬豎起的尾巴就慢慢垂下了。他伸出手,輕拍一下青鬃馬的脖子,撓了撓馬正呼出滾燙氣息的鼻翼,牲口就安靜下來了。這個傢伙,臉上帶著沉溺進了某種奇異夢境的淺淺笑容,開始嘀嘀咕咕地對馬說話,馬就定了身站在兩裉結實的車轅中間,任隨麻子給它套上肩軛和複雜的絆索。中轅駕好了,兩匹邊轅也駕好了。
嘰——吭!
馬也像一隻鳥有點膽怯又有點興奮地要初試啼聲,剛叫出半聲就停住了。
現在,車出現在凡世,凡夫們誰又能成為它的駕馭者?因為這車與馬相關,所有人立即就想到了最好的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