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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神子降生 牧羊人的夢

第一部 神子降生

那時家馬與野馬剛剛分開。
歷史學家說,家馬與野馬未曾分開是前蒙昧時代,家馬與野馬分開不久是后蒙昧時代。
歷史學家還說,在絕大多數情形下,「后」時代的人們往往都比「前」時代的人們更感到自己處於恐怖與迷茫之中。
的確是這樣,后蒙昧時代,人與魔住在下界,神卻已經住在天上去了。儘管他們還常常以各種方式降臨人間,也只是偶一為之罷了。在人與魔的爭鬥中,人總是失敗的一方。神不忍心看人長久而悲慘的失敗。不忍的結果,也就是偶爾派個代表下界幫上一把。大多數時候,忙都能幫上。有時也會越幫越忙。據說,蒙昧時代結束后一百年或者兩百多年後,神就不經常下界了。說來也怪,神不下界,魔也就消失了。也許魔折騰人,只是為了向神挑釁,如果只是欺負軟弱的人,自己都覺得沒什麼勁頭。更通常的說法是,魔從來就沒有離開這個世界。所有人都知道,魔是富於變化的,想變成什麼就能變成什麼。可以變成一個漂亮無比的女人,也可以變成一根正在朽腐,散發著物質腐敗時那種特殊氣息的木樁。
魔既然想變成什麼就能成為什麼,久而久之,就對種種變化本身感到厭倦了。如此一來,魔就想為什麼一定要變化成那些兇惡的形象呢?於是索性就變成了人的形象。魔變成了人自己。魔與人變成一體。當初,在人神合力的追擊下,魔差一點就無處可逃,就在這關鍵的時候,魔找到了一個好去處,那就是人的內心,藏在那暖供烘的地方,人就沒有辦法了,魔卻隨時隨地可以拱出頭來作弄人一下。這時的人,就以為自己在跟自己鬥爭。迄今為止,歷史學家都對人跟自己鬥爭的結果與未來感到相當悲觀。他們已經寫的書,將要寫的書,如果並未說出什麼真相,至少持之以恆地傳達出來這麼一種悲觀的態度。俗諒說,牲口跑得太遠,就會失去天賜給自己的牧場;話頭不能扯得太遠,否則就回不到故事出發的地方。
讓我們來到故事出發的地方。
一個叫做嶺的地方。
這個名叫嶺,或者叫做嶺噶的地方,如今叫做康巴。更準確地說,過去的「嶺」如今是被一片更為廣大的叫做康巴的大地所環繞。康巴,每一片草原都猶如一隻大鼓,四周平坦如砥,腹部微微隆起,那中央的裏面,彷彿涌動著鼓點的節奏,也彷彿有一顆巨大的心臟在咚咚跳動。而草原四周,被說唱人形容為柵欄的參差雪山,像猛獸列隊賓士在天邊。
格薩爾大王從上天下界就降臨在這樣一個適於駿馬驅馳的地方。
那時,后蒙昧時代已經持續好長時間了。那時,地球上還分成好多不同的世界——不是不同的國,而是不同的世界。那時不是現在,人們不會動不動就說地球是一個村落,到處宣講所有人都在同一個世界。那時的人覺得大地無比廣闊,可以容納下很多個不同的世界。人們並不確切知道除了自己的世界之外,還有沒有別的世界,但總是望著天邊猜想,是不是在天盡頭有另外的世界。這另外的世界要麼更加邪惡,要麼更加富庶。有很多傳說講述或者猜想著那些鄰近或者遙遠的世界。叫做嶺的那個世界在被人傳說,而嶺也在猜度著別的世界。那時的嶺是一個小小的世界,但人們還是願意把族人的聚集地叫做國。其實,那還不是真正的國。當智慧初啟的人們用石頭、木棒、繩索驅使家馬與野馬分開的時候,別的世界已經走出蒙昧世界很久很久了。在那些世界,哲人一邊教誨眾多弟子,一邊進行幽深抽象的思考。他們培育了很多種類的植物種子,他們冶鍊金、銀、銅、鐵,以及輕盈的汞和沉重的鉛。那些世界已經是真正的國。從低到高,自上而下,他們把人分出細緻的等級和相應的禮儀。他們樹起雕像,他們紡織麻和絲綢。他們已經把外部的魔都消滅了,也就是說,在另外世界的那些國度中,如果有魔,也已經都潛藏到人內心裡去了。它們讓人們自己跟自己搏鬥。那時,它們就在人的血液里奔竄,發出狺狺的笑聲。
但在嶺噶,一場人、神、魔大戰的序幕才要拉開。
也有人說,世界上本來沒有魔。群魔亂舞,魔都是從人內心裡跑出來的。上古之時,本來沒有魔。因為人們想要一個國,於是就要產生首領,首領的大權下還要分出很多小權,所以人有了尊卑;因為人們都想過上富足的日子,於是有了財富的追逐:田地、牧場、宮殿、金錢、珍寶,男人們還想要很多美女,於是就產生了爭鬥,更因為爭鬥的勝負而分出了貴賤。所有這些都是心魔所致。
嶺噶的情形也是這樣。河流想要溢出本來的河道,衝擊泥土與岩石混雜的河岸,結果是使自己渾濁了。這是一個比方,說嶺噶的人們內心被慾望燃燒時,他們明亮的眼睛就蒙上了不祥的陰影。
人們認為是一股風把魔鬼從什麼角落裡吹到世間來的,是這股妖風破壞了嶺噶的和平安寧。
那麼,妖風又是誰吹出來的呢?誰如果提出這樣的問題,人們會感到奇怪。人不能提出那麼多問題,你要是老這麼提出問題,再智慧的聖賢也會變成一個傻瓜。可以問:魔是從哪裡來的?也可以答:妖風吹出來的。但不能再問妖風是誰吹出來的。也就是說,你要看清楚「果」,也可以問問「果」之「因」,但不能因此沒完沒了。總之,妖風一吹起來,晴朗的天空就布滿了陰雲,牧場上的青草在風中枯黃。更可怕的是,善良的人們露出邪惡的面目,再也不能平和友愛。於是,刀兵四起,呼喚征戰與死亡的角號響徹了草原與雪山。
某一天,眾神出了天宮在虛空里飄來飄去四處遊玩。看到嶺噶上空愁雲四起,神靈們的坐騎,無論獅虎龍馬,掀掀鼻翼都聞到下界湧來哀怨悲苦的味道,有神就嘆道:「有那麼多法子可以對付那些妖魔鬼怪,他們怎麼不懂得用上一個兩個?」
大神也嘆氣,說:「原來我想,被妖魔逼急了,人會自己想出法子來,但他們想不出來。」在天庭,所有的神都有著具體的形象,唯有這個大神,就是那一切「果」的最後的「因」,沒有形象。大神只是一片氣息,強弱隨意的一種氣息。天上的神都是有門派的,這個大神籠罩在一切門派之上。
「那就幫幫他們吧。」
「再等等。」大神說,「我總覺得他們不是想不出法子,而是他們不想法子。」
「他們為什麼不想……」
「不要打斷我,我以為他們不想法子是因為一心盼望我派手下去拯救他們。也許再等等,斷了這個念想,他們就會自己想法子了。」
「那就再等等?」
「等也是白等,但還是等等吧。」
他撥開一片雲霧,下界一個聖僧正在向焦慮的人眾宣示教法。這位高僧跋涉了幾千里路,翻越了陡峭雪山,越過了湍急的河流,來到這魔障之區宣示教法。高僧說,那些妖魔都是從人內心釋放出來的,所以,人只要清凈了自己的內心,那麼,這些妖魔也就消遁無蹤了。但是,老百姓怎麼會相信這樣的話呢?那麼凶厲的妖魔怎麼可能是從人內心裡跑到世上去的呢?人怎麼可能從內心裡頭釋放這麼厲害的妖魔來禍害自已呢?那些妖魔出現時,身後跟著黑色的旋風。人的內心哪裡會有那麼巨大的能量?於是,本來滿懷希望來聽高僧宣示鎮魔之法的眾人失望之極,紛紛轉身離去。
那位高僧也就只好打道回府了。
眾神在天上看到了這種情景。他們說:「人要神把妖魔消滅在外面。」
大神就說:「既然如此,只好讓一個懂得鎮妖之法的人先去巡視一番再作區處吧。」
於是,就從那個高僧返回的國度,另一個有大法力的人出發了。前面那個高僧不要法術,要內心的修持,所以,他一步一步翻越雪山來這個地方,差不多走了整整三年。但這個懂法術的蓮花生大師就不一樣了。他能在光線上有種種幻變。他能把水一樣的光取下一束,像樹枝一樣在手中揮舞。需要快速行動時,他能御光飛翔。於是,轉瞬之間,他就來到了幾條巨大山脈環抱的雄壯高原。他發現自己喜歡這個地方的雄奇景觀。綿長山脈上起伏不絕的群峰像雄獅奔跑,穿插於高原中央的幾條大河清澈浩蕩,河流與山岡之間,湖泊星羅棋布,蔚藍靜謐,寶石一般閃閃發光。偏偏在這樣美麗的地方,人們卻生活得悲苦不堪。蓮花生大師仗著自己高超的法術,一路降妖除魔,在天神指示的嶺噶四水六崗間巡視了一番。他已經穿越了那麼多地方,卻還有更多寬廣的地方未曾抵達;他已經降伏了許多的妖魔,但好像只是誘使了更多的妖魔來到世間,這自然讓他感到非常睏倦。妖魔的數量與法力都遠遠超乎於他的想象。更讓人感到睏倦的情形是,許多地方已經人魔不分了。初步聚集起來的兩三個部落就宣稱是一個國。這些大小不一的國,不是國王墮人了魔道,就是妖魔潛人宮中,成為權傾一時的王臣。大師可以與一個一個的魔鬥法作戰,卻沒有辦法與一個又一個的國作戰。好在,他只是接受了巡視的使命,而不是要他將所有的妖魔消除乾淨,於是,他也就準備轉身復命去了。
這時,那些對於魔鬼的折磨早都逆來順受的老百姓都在傳說,上天要來拯救他們了。
好消息非但沒使人們高興起來,反倒惹出了一片悲怨之聲。有嘴不把門的老太婆甚至在嗚嗚哭泣的時候罵了起來:「該死的,他們把我們拋在腦後太久太久了!」
「你這樣是在罵誰?」
「我不罵我成為魔鬼士兵的丈夫,我罵忘記了人間苦難的天神!」
「天哪,積積嘴德吧,怎麼能對神如此不恭呢?」
「那他為什麼不來拯救我們!」
這一來,輪到那些譴責她的人怨從心起,大放悲聲。
妖魔們卻發出狂笑,大開人肉宴席,率先被吃掉的,就是那些傳說了謠言的多嘴多舌的傢伙。因為犯了長舌之罪,在變成宴席上的佳肴前,他們都被剪去了舌頭,他們的鮮血盛在不同的器具里,擺在祭台上,作為獻給許多邪神的供養。妖魔把一些人吃掉了,還有更多的人他們還來不及吃掉。這些還沒有被吃掉的人,沒有了舌頭,他們因為懊悔和痛苦而嗚嗚啼哭。哭聲掠過人們心頭,像一條黑色的悲傷河流。
不論是什麼樣的人,但凡被這樣的哭聲淹沒過一次,心頭剛剛冒出的希望立即就消失了。望望天空,除了一片片飄蕩不休的沒有根由的雲彩,就是那種幽深而又空洞的藍,可以使憂傷和絕望具有美感的藍。甚至出現了一種有著詩人氣質的人,想要歌唱這種藍。雖然他們不知道,到底是要歌唱天空的藍,還是歌唱心中的絕望。但一經歌唱,憂傷就變得可以忍受,絕望之中好像也沒有絕望。但是,妖魔不準歌唱。他們知道歌唱的力量,害怕這種動了真情的聲音會上達天庭。於是,他們憑空播撒出一連串煙霧一樣的咒語,那種看不見的灰色立即就瀰漫到空氣中,鑽入人們的鼻腔與嗓子。吸人這種看不見的灰色的人都成了被詛咒的人。他們想歌唱,聲帶卻僵死了。他們的喉嚨里只能發出一種聲音,那就是逆來順受的綿羊那種在非常興奮時聽起來也顯得無助的叫聲。
——咩!
——哞咩!
這些被詛咒的人發出這樣單調的聲音,卻渾然不覺,他們以為自己還在歌唱。他們像綿羊一樣叫喚著,臉上帶著夢遊般的表情四處遊盪。這些人叫得累了,會跑去啃食羊都能夠辨認的毒草,然後吐出一堆灰綠色的泡泡,死在水邊,死在路上。妖魔們就用這樣的方式顯示自己的力量。
對此情景,人們甚至說不上絕望,而是很快就陷人了聽天由命的漠然狀態。一個明顯的標誌就是:他們臉上生動的表情變得死板,他們都不抬頭望天。望天能望出什麼來?總在傳說會有神下凡來,但神就是遲遲不來。既然神都沒有來過,誰又見過神的模樣呢?傳說有人見過,但問遍四周,又沒有一個人親眼見過。其實,也沒有人見過魔。不是沒有魔,而是見到過魔的人都被魔吃掉了。而且,很多魔都化身成了人的形象。他們是高高在上的人,他們自稱國王,或者以國王重臣或寵妃的面目出現於世人面前。所以,人們並不以為世上有妖魔橫行,只是不巧投生在了苛毒的王與臣的治下罷了。有哲人告訴他們,生於這樣的國度,最明智的對策就是接受現實,接受現實就是接受命運。這樣可能得到一個酬報,那就是下一世可能轉生到一個光明的地方。
那時候,這樣的哲人就披著長發,待在離村落或王宮相距並不十分遙遠的山洞裏面。他們坐在裏面沉思默想。想象人除了此生,應該還有前世與來生,想象除了自己所居的世界之外,還有很多世界的更大世界該是什麼模樣。這些世界之間隔著高聳的山脈,還是寬廣的海洋?
他們認為魔鬼是一個必定出現,而且必須要忍受的東西。他們把必須忍受恐怖、痛苦和絕望的生命歷程叫做命運,而人必須聽從命運的安排。
有了這種哲理的指引,人們已經變得聽天由命了。
就是在這麼一種情形下,蓮花生大師轉身踏上了歸程,準備把巡察看到的結果向上天復命。
路上,他不斷遇見人:農夫、牧羊人、木匠、陶匠,甚至巫師腳步匆匆地超過他,看他們僵硬而相似的笑容,看他們木偶一般的步伐,大師知道,這些人都聽到了魔鬼的召喚。他搖晃那些人的肩膀,大聲提醒他們轉身回到自己所來的地方,但沒有人聽從他的勸告。剛來到這片土地的時候,他一定會抽身和魔鬼們大戰一場。但這是回去復命的時候,他已經相當睏倦了。他知道自己不能戰勝所有的魔鬼。況且這些經過他大聲提醒的人,並不因此就覺醒過來。於是,他對自己說了那句後來流傳很廣,而且,一千多年後傳播更廣、認同更多的話。
他對自已說:「眼不見為凈。」
他的全句話是:「眼不見為凈,我還是離開大路吧。」
於是他穿過一些鉤刺堅硬的棘叢去到隱秘的小路上去。倦怠的心情使他都忘了自己是個有法術的人,這才使他在避開大路的時候,硬生生地從棘叢中穿過,而忘了念動最簡單的護身咒語。結果,他袒裸的雙臂被刺出了鮮血。這使他有點憤怒。他的憤怒本身就是一種力量,從他身體里一波波盪出,使那些棘叢都在他面前倒伏下去了。
小路上也不清靜,牧人丟下羊群,巫醫扔下剛採到手的草藥,都動身往魔鬼發出召喚的方向去了。
小路很窄,那些急著超過他要去奔赴魔鬼之約的人不斷衝撞著他。大師有些好奇,是什麼樣的魔法驅使這些人不顧一切地奔赴那個規定的地點。他也不由得克服了自身的睏倦感,抖擻起精神尾隨著那些人,往前趕路了。最後,他來到一個岩石被風剝去了苔蘚,顯露出大片赭紅的山口,從那裡望得見山下窪地里有一個碧藍小湖。他記起來,那是他前來巡察時曾經走過,並且戰勝過三個妖魔的地方。那三個妖魔能在地上地下自由進出,就像龍自由翻飛騰挪于湖水的上面與下面。這使得他不得不動用神力,把湖邊一個個小丘崗整座整座搬起來扔到山下,那些巨石引起的強烈震動,使三個妖魔無所遁形,一個斃命于地下,剩下兩個直接就被鎮壓在了沉重的岩石之下。現在,在曲折的湖岸上,還四處散布著巨大的岩石。當時,那些岩石是黝黑的,經過風吹日晒,岩石的表面卻泛出了暗淡的紫紅。這讓他恍然記起,自己來到此地,已經有相當長的時間了。一年?兩年?說不定已有三年。但是,就在這個當年他鎮伏過妖魔的地方,湖水中間又出現了新的妖魔。那妖魔是一條巨蛇。它巨大的身子深潛在水下,在湖水中間,這妖魔施展法術,伸出的長舌幻變成漂亮半島。半島頂端,魅惑的妖女托著巨|乳在半空飄蕩。那些人正是聽從了妖女歌聲的召喚,因為迷狂,他們臉上那種僵硬的笑容變得生動了,如果說他們還殘存了一點點意志,那就是為了指使自己那具血肉之軀,從巨蛇的舌頭上直接進入魔鬼的口中。
他飛身到一塊巨石頂上,大聲喝止這些去赴魔鬼之約的人們。
但是,沒有一個人有沙漏中漏下一粒沙那麼短暫的猶豫。他的喝止只是使得天空中飄飛的裸身妖女發出更加曼妙的歌唱,而他不能召來空中的霹靂去轟擊蛇魔,因為大群的人已經走在了巨蛇的舌頭上,他不能將他們和蛇魔同時毀傷。蛇魔也知道他無從下手,把巨大的尾巴從湖的對岸豎起來,帶著腥風,挑釁般地搖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飛身而去,越過那些高高興興地奔向自己悲慘命運的人們,站在了蛇口幻化而成的龍宮的入口。在那裡,他定穩了心神與腳跟,念動咒語,使身體迅速膨脹,把那蛇口塞滿而後撐開、撐開、再撐開,巨蛇的掙扎在湖上掀起了滔天的巨浪。鮮花與芳草消失了。那條想縮回口腔的巨舌把人們都拋人了水中。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大師幻變出的巨大身量終於撐爆了巨蛇的頭顱。大師用神力將那蛇屍拋到岸上化成一列逶迤的山脈。待大師回過身來,那一湖血水已將徒然掙扎的眾生淹沒殆盡了。
他喝一聲:「起!」
說著就把眾多被淹沒的人身托到了岸上。
他又施展了還陽之法,有一半的人慢慢從沙灘上站起來。這時,他們臉上才顯出了驚愕的表情,這才想起應該轉身奔逃,但是,腳下哪裡還有力氣。他們躺在地上哭了起來。大師給了他們哭泣的力氣。因為他需要收集他們的淚水,然後,像降下冰雹一樣,把這些淚珠降在被蛇魔的腥血污染的湖上。淚水裡的鹽,吸收了湖水中的血污;淚水中的藍色悲情四處瀰漫,將充溢了湖水的暴戾之氣吮吸殆盡。
大師還召來了歡快的鳥群停在樹上歌唱,讓這些劫後餘生的人高興起來。這種心情使他們重新站起身來,邁開雙腿,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他們將回到自己的牧場,回到那些種植青稞與蔓菁的村莊。燒陶人回到窯場,石匠回到採石場上,皮匠還會順便在路上採集一些能使皮革柔軟的芒硝。大師知道,他們這一路並不一定就能順利,可能遇上強盜,也可能遇上邪祟。在河曲,在山間,在所有蜿蜒著道路的地方,都是這些命運並不在握的人在四處奔忙。他們都面臨著同一個世界上相同的風險。
儘管如此,大師還是用最吉祥的言語替他們做了虔誠的祝誦。
大師自己不是神,或者說,他是未來的神。眼下,他還只是經虔敬的苦修得到高深道行的人。他身上帶著許多制勝的法器,腦子裡儲存著法力巨大的咒語。這時,他還不能自由地上達天庭,但他能夠上升到天庭的門口。在那裡,救度苦難的觀世音菩薩,等他告訴巡察嶺噶遇見的種種情形。
然後,菩薩再把他彙報的情況轉稟給上面。
他是乘坐大鵬鳥離開嶺噶往天上去的。
起初,他覺得有些頭暈目眩,大鵬鳥背上除了那些漂亮的羽毛,沒有什麼抓拿。他覺得自己可能要從這虛空里掉下去了。後來,他想起來,自己就是踩在一束陽光上也可以凌虛飛翔。害怕是因為被那些剛剛拯救出來的人弄得心神不定了。
他只稍稍調整一下呼吸,就在大鵬背上坐得穩穩噹噹了。他一頭紛披的長發飄飛起來,掠過頭頂和耳際的風呼呼作響。他把飄飛過身邊的雲絮抓到手中,擰乾水分,編結成大小不一的吉祥結,拋向下方。因為他法力已是那樣的高深,當他將來成了神,那些吉祥結落地之處,都將成為湧現聖跡的地方。
從上方傳來含有笑意的聲音:「如此一來,將來的人就能時時處處地想起你了。」
本來大師只是一時興起,隨手採擷雲絮,隨手挽結些花樣,隨處拋灑了,沒想到卻讓上界的神靈看成一種刻意的紀念,不由得心中惶然,連忙喝止了大鵬,斂身屏息,低眉垂手,道:「貧僧只是隨興而動……」
上方沒有聲音,只有一種深含著某種意味的沉默。
大師就覺得有些懊惱了:「要麼我去收回那些東西再來複命。」
「罷了罷了,知道你只是脫離了凡界,心中高興而已。」
鵬鳥背上的大師這才長吁了一口氣。
菩薩說:「自便些,下來說話吧。」
可虛空之中怎麼下來?
「叫你下來就只管放心下來。」菩薩笑著揮揮手,就見虛空之藍變成了水波之藍,蕩漾的漣漪間,一朵朵碩大的蓮花浮現,直開到他的腳前。他踩著朵朵蓮花移動身子時,只覺得馥郁的芳香直衝腦門,感覺自己不是在行走,而是被這一陣陣花香托著來到菩薩跟前。
菩薩溫聲撫慰:「難為你了,那些邪魔外道也真是難纏。」
為這溫軟的慰問,他倒自責起來。他說:「回菩薩話,我不該遇到太多妖魔時就生出厭倦之心。」
菩薩笑了:「呵呵,也是因為愚昧的蒼生正邪不分吧。」
「原來從上天什麼都可以看見。」他想,「那為什麼還要讓我去巡視一番?」菩薩搖動豐腴柔軟的手:「天機不可盡測。不過,等你也上來永駐天庭的時候也就明白了。」
這麼一說,大師就心生感激了:「是,我必須積累足夠的功德。」
倒是菩薩說得明白:「對,人成為神也要有足夠的資歷。」菩薩還說,「你在嶺噶所見所聞,所做所想都不用細說了,下面發生的一切,上面都看得清清楚楚,不但已經發生的看得清楚,就是未曾發生的也一清二楚。」
大師說:「那何不索性徹底地解決了下面蒼生的一切困苦?」
菩薩的神情變得嚴肅,說:「上天只能給他們一些幫助和指點。」
「那容我再去奮戰!」
「你的使命已經圓滿,你的功德也足以讓你擺脫輪迴,由人而神,位列天庭了。從此以後,你就以你高深的法力護佑雪山之間的黑頭黎民就可以了,再不用親自現身大戰妖魔了。」
菩薩說完,轉過身去,踩一朵粉紅祥雲飄然進了天庭高大的闕門,大師等了幾炷香工夫,也不見菩薩出來。一時間,他免不得有些不耐煩了。菩薩沒有交代要等他,或者無須等他,更沒有交代是不是現在就可以進入天庭,免不得使他心中焦躁起來。依著未修鍊成大師前的急脾氣,他早翻身上了大鵬鳥背,徑直回到早先修行的深山裡去了。

牧羊人的夢

現在,他想起了那個夢境,知道這個夢境就是那個偉大故事的開頭部分,是他聽過的那些英雄故事片斷的開頭部分。
他不會太注意那些花,作為一個牧羊人,他想的是,雪崩的危險消除后,明天就可以把羊群趕到更靠近山腳的地方,那裡的牧草已經非常茂盛了。雪崩的聲音使羊群有短暫的驚惶。他想起點什麼,仰起臉瞭望了一陣天上的流雲,他突然明白,是想起了那個夢。每次醒來,那個夢都被忘得一乾二淨,只有焦躁的情緒還留在心頭,像罩在天空一角的烏黑的雲團。這天,他卻突然看見了自己的那個夢,看見這塊土地上早就發生上演過的故事。不止是上演一草原上,農莊中,千百年來,都有說唱藝人不斷講述這個故事。他也很多次聆聽過同一個英雄故事《格薩爾王傳》。只是,迄今為止,他遇到的說唱藝人並不十分出色,只能演說偉大故事的一些片斷。聽說,在遙遠的地方,有少數天賦異稟的人們能把這些故事演說完全,但也只是聽說而已。他只是聽過這個漫長故事的一些生動的片斷。
只是這次焦躁是害怕突然被什麼東西驚醒過來。
他沒有說話,他覺得必須守住那個秘密。夢中看見英雄故事,都是神靈授意。
這個牧羊人已經做過很多次這個夢了。每一次夢到這裏,當那個名氣最大的菩薩進人天庭之門,故事就不再發展了。他就是在夢中也知道自己處於焦躁的情緒之中;就是在夢中,他也知道,正在焦躁著的其實不是徘徊于天庭門口等待消息的那個人,而是他自己在等待夢中的故事出現新的進展。
兩隻鳥驚飛起來,聒噪著:「字母!字母!字母!」飛到遠處去了。
是的,焦躁。
那些雲絮飄來盪去,焦躁。
在高山草甸上,他對一隻雙手合十、踮著雙腳向遠方眺望的旱獺說。
叔父說:「晉美,不要再惦記味道這個事了,多待一些日子它就沒有了。」
毛驢聽不懂他的話,低眉順目地走在前面read.99csw.com。大路在一片稀疏的松林中轉了一個大彎。毛驢晃動著窄臀,在大路轉彎的地方從他視野里暫時消失了。他提高了聲音對停在野櫻桃樹上的兩隻鸚鵡說:「要想著這個字母!」
他離開旅館,在鎮子外面的小山岡上找一個過夜的地方。那座小山閃光禿禿的,他只好在一座鐵塔下過夜。鐵塔的基座正好是個避風的地方。天氣有點冷,更重要的是,他想往肚子里填點熱乎的東西,就燃了一堆小小的火,給自己煮了一壺茶,烤了一塊肉,並且後悔沒在鎮子上給自己弄瓶酒。他沒有打算在這個地方做夢。在他看來,這不是個能做夢的地方。小山岡那麼荒涼,下面的小鎮閃爍著耀眼而不穩定的燈光,更有意思的是,沒有遮攔的風橫吹過來,鐵塔竟發出人頭昏腦漲時那種嗡嗡的聲響。
「我親愛的晉美侄兒,你的問題太多了。你走這麼遠的路來看我,把小毛驢的腿都走瘸了,就是為了來問這樣的傻問題嗎?」
「我又不會刻。」
「然後呢?」牧羊人很多次這樣問叔父。
他坐下,叔父把經版放到他的雙膝之上:「握著刀,這樣握,太正了,稍斜一點,下刀,用力,好,好。就這樣來。再來,再來。看,就這樣,一個字母出現了。」
好長一段路上,晉美不斷告訴路邊出現的活物,自己在努力觀想那個字母。他的語氣半是鄭重半是戲謔。鄭重是因為他期望這個法子能幫他重回那個夢境,並在醒來時,不會忘記什麼。戲謔是因為他不敢相信這個法子,所以用這樣的口吻來使自己事先得到解脫。但他真的希望這個法子是靈驗的。
這時,夢中那機靈勁兒還沒有過去,於是,他心中湧起一縷悲憫之情,因為這讓他想起了夢裡那些被魔鬼驅使的人群。
他搖了搖頭:「汽車上沒有毛驢的座位。」
「那你的師傅是誰教的?」
這個字念出來的聲音是:「嗡!」這個聲音一起,水磨啦,風車啦,紡錘啦read.99csw.com,經輪啦,好多能夠旋轉的東西就開始旋轉。所有的東西都轉動起來后,整個世界也就旋轉起來了。
後來遇到的活物,好像怕他絮叨,都驚慌失措地早早躲開了。
叔父說:「我想你是失望了。我的故事就那麼七零八落的,但那也要怪我的師傅。他說,夢做得很全,但醒過來后,就記不起來那麼多了。他說,他能講出來的不及夢裡所見一半的一半。」
叔父說:「我看晉美你心神不寧。」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一個長滿伏地柏的背風的小丘后睡著了。羊群分散在四周的草灘上,伸出舌頭攬食鮮嫩的青草,它們鼻翼不停掀動,捕捉微風中的種種氣息,其間不斷露出粉紅色的鼻腔。看到他醒來,這些羊都仰起那天生就長得很悲哀的臉,對他叫道:
可是它們都沒有理會他。
「他就不能把夢做完整一點?」
他拉起毯子,包住頭,把星光和聲音都擋在外面。
「沒有,他是做夢看見的。他病了,發高燒,說胡話,夢見了這些故事。」
在這種聲音中,他想默念一下那個萬聲之首的字母,那個字母卻在這所有話語彙聚而成的嗡嗡聲中難以顯現。
道路越升越高,天空日漸晴朗。第二天,他本來打算住在鎮子上的旅館里,但旅館沒有地方安置毛驢。服務員領他去看樓房後面的院子,水泥地上停放的是大大小小的汽車。
原來彼塔非此塔,本來就是天庭之上的一座水晶之塔……
他緊走一陣,看見毛驢停在路邊等他。毛驢平心靜氣地看他一眼,又搖晃著脖子上的響鈴開步走了。
服務員很奇怪:「看樣子你走了很長的路,走長路的人都坐汽車。鎮上就有汽車站,我告訴你怎麼走。」
在夢中,他往天庭深處望去,看見晶瑩剔透的玉石階梯一路斜著向上。近處很堅實,到了高遠處,就顯得輕軟了。然後,階梯好像不是消失於雲霧之中,而是不勝自己的重力,在高處突然跌落下去了。那也是視線的跌落之九-九-藏-書處。在夏季牧場的盡頭,他登上過海拔五千多米的戴著冰雪頭盔的神山。在頂峰,視線也是這樣突然折斷的,山勢就那樣突然間傾折而下,那些斷崖下面,雲霧蒸騰,而在雲霧之外,就是另外的世界。不是此世界,而是彼世界了。可彼世界是什麼樣子,可能今生今世都無從看見。
這個世界如此安靜,他卻分明聽到隆隆的雷霆聲滾動在山間。而他就像被閃電擊中一樣,渾身顫抖,汗如雨下。是什麼力量讓他看到那偉大故事的開場?好多故事講述者,一直找不到這個故事的開場。因為沒有開場,所以,他們就只能講述片斷,無從知曉一個偉大事件的整體:緣起、過程、結局。牧羊人的叔父就是這樣一個藝人。他是一個經版雕刻師,住在兩百裡外的一個農耕的村莊,農事之餘就在梨木上為印經院雕刻經版。他盤腿坐在院子中央,在一株李子樹的陰涼下,一刀,一刀,木屑從指縫間漏出,臉上卻爬上了越來越深的皺紋。有時,他會喝一點淡酒,之後,就歌唱一些嶺國大王格薩爾的故事片斷。沒有開始,也沒有結局,只是描繪:故事主角騎著什麼樣的寶馬,拿著什麼樣的兵器,穿著什麼樣讓英武的人更其英武的盔甲,會什麼樣的法術,如果沒有一點仁慈心在,很輕易就可以殺人如麻。
「你就把心想成上好的梨木版,你就想著自己拿著刀,一筆一畫往上刻這個字母。你只要想著它,念著它,後來,意念之中就只有它閃閃發光,這樣你的心神就能安定了。」
咩——
回家的路上,他對毛驢說:「我在想這個字母。」
在夢中,他好像得到某種暗示,到某一時刻,那個世界就會在他面前轟然洞開。轟然洞開,他腦海中真的出現了這個詞。在現實生活中,他是個一字不識的愚笨的牧羊人。但在最近這些夢裡,他好像很有悟性了。這不,就在焦躁地等待夢中的故事往下進展之時,腦海中就突然出現這個書上才有的文雅的九*九*藏*書詞。他腦海中一冒出這個詞,世界真的就發出了轟轟然的聲響。那是夏日里冰川融化時從陡峭山坡的礫石灘上傾瀉而下的洪水的聲響。這聲音使他從夢中醒來。
他把身子蜷曲在羊毛毯子下,仰望著聳立在星空下的鐵塔,久久不能人睡。有了這塔,小鎮上的人就可以聽收音機看電視了。他們還到郵局去打電話。打電話是在一個大房裡有很多小房間,每個人把自已關進一個格子,拿著話筒說話時手舞足蹈,表情豐富,那個與之交談的人卻不在跟前。聽著鐵塔持續不斷的嗡嗡聲,他有些明白了,那是很多人說話的聲音在這裏彙集在一起,字母,字,詞,這些東西都混在了一起,就變成了這種低聲哼唱一般的聲音。只是這哼唱讓人聽起來確實是頭昏腦漲。
他對一頭因一對美麗的犄角而顯得有些驕傲的雄鹿說。
還是莫名焦躁。
叔父坐在李子樹的陰涼下,讓出半邊座位:「來,坐下。」
「我要回去了。」
在這個農耕村莊長著幾株李子樹的院落里,晉美看叔父把一塊梨木版平放在膝頭上,嘴裏念念有詞,用鋒利的刀子刻出一個個輪廓清晰的字母。他不想在屋子裡和他的堂弟堂妹待在一起。上高中的堂妹明確地表示,討厭他那一身腥膻的牧場味道。他自己也感到奇怪,自己在牧場上是沒有味道的,但是到了視野促狹的農耕村落中時,自己身上真的就有了一種味道。他不得不承認,這種味道,正是羊啊牛啊這些畜生身上的昧道。
他看看天空,其中似乎包含著某種啟示。這時,曾在夢境中作響的聲音再次轟然響起,像千軍萬馬從遠方賓士而來。他抬起頭來,看見自己身居在這個世界的盡頭,那座神山頂峰下面的漫坡上,厚厚的積雪裂開巨大的口子,和鐵灰色的岩石山體分裂開來。這些厚厚的積雪低沉地轟鳴著,慢慢向下滑動,直到斷崖處,發出了更大的轟響。沉重者向+墜落,輕盈者向上飛升。最後一股強勁的氣流直撲到他面前。冷冽九-九-藏-書而清新至極的空氣使他從惺忪的睡意中徹底清醒過來。這是他一直在盼望的最大的那次雪崩,這說明夏天已經真正來到了。在他四周的草地上,紫色的龍膽已然開放,一叢叢鳳毛菊長滿萁毛的莖幹頂端已經結出了碩大的蓓蕾。
「師傅就講了這麼多,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這天晚上,他露宿在一個山洞里。毛驢在洞口啃食青草。近處地面,月光像水一樣流淌,到了遠處,月光就幻化得像一片霧氣了。這樣的夜晚,在比周圍都高出一截的山上,應該是適合做夢的。他在臨睡前還在默念那個字母。可是早上醒來,他就知道自己沒有做夢。
晉美認得這個字母,很多不認字的人也認得字母表上的第一個字母。人說,這個字母是人類意識的源頭,是詩歌的偉大母親,就像吹動世界的最初一股風,就像冰川舌尖融化出來的第一滴清泉,是一切預言的寓言,當然也是所有寓言的預言。但叔父要告訴他的不是這個。雕刻只是一種手藝,不該說出這麼高深的話來。叔父只是說:「親愛的侄子,人太多了,神就有看顧不到的時候,這樣你就心神不寧了。那時,你就想這個字。」
穿越山谷時,他對趴在岩石上曬太陽的蜥蜴這樣說。
晉美笑笑,沒有回答。
沒有想到,他就在這個地方做那個很難往下接續的夢了。起初,他看見這鐵塔從頂端開始,發出水晶一般幽深清澈的光芒,那光越來越強,越來越潤澈晶瑩。
晉美想要告訴叔父自己也在做這樣的夢,但夢醒之後什麼都記不起來。好多次夢醒,就什麼都忘記了。只是被雪崩驚醒的那一次,想起了故事完整的開頭。雖然故事的主角尚未登場,但他知道,這就是那個偉大故事起始的部分,所以才要由那麼雄壯的雪崩來喚醒。在夢中,去往天庭稟報的菩薩久久沒有音信,使人焦躁不安。當他記起了這個夢,想要繼續做下去的時候,卻又不再做那個夢了。所以,他才趕了兩百里長路,毛驢背上馱了禮物來看望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