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巴噶瓦沒有答話，但他臉上堅定的神色說明了一切。

毛驢一使勁，把毯子整個從他身上拉下來。

這所有讚頌與詛咒的起始之聲，從大神口中發出時，菩薩心中感到了一種深刻的震蕩。

「崇高的神啊，嶺也要建立一個國嗎？」

「也許你會褪盡神力，與凡人一樣墮入惡道，再也難回天界！」

父親把神子攬人懷中：「親愛的兒子，你令父親在眾神面前享受了前所未有的驕傲，你也把蘸著毒藥一樣悲苦的刀插|進了我的心房！」

他和自己的毛驢起程上路往回村的路上去了。他那隻總是迎風流淚的左眼真的就什麼也看不見了。他蒙上右眼，毛驢、路、山脈都從眼前消失了，只有一些五彩的光斑，一串串絡繹而來，從陽光所來的方向。放開右眼，所有一切都又歷歷在目。

他還在心頭用意念描摹那個字母：「嗡！」

神子的母親和姐姐已經淚水鏈漣了。

「甚至你連曾在天界生活的記憶也會失掉。」

但晉美只是顫抖，這是另外的一種神靈附體。草原上把從夢中得到英雄故事的人稱為神授之人，是神靈在夢中把故事告訴他們的。有時候，神靈就是故事里的主角，就是下到凡間成就了偉大事業，建立了偉大嶺國的神子崔巴噶瓦本人。但是牧羊人晉美卻只在夢境中看到故事徐徐展開，而沒有神靈來親自宣喻。小時候，村子里來過一個瞎眼的說唱藝人，他在夢中所見的那個叫格薩爾的金甲神人更加乾脆，用一把利刃切開他的read.99csw.com肚子，然後把一卷卷書塞進他腹腔。瞎眼的說唱人都記不起來神人有沒有把他切開的肚子縫上，他只知道自己在磨坊的嘩嘩水聲中醒來，肚子上沒有傷口。他知道自已並不認識書卷上的任何一個字，但他的腦子已經天上地下，轟轟然奔跑著千軍萬馬。

每天，他還是趕著羊群上山，等待那個一定會來的奇迹出現。但是，每一天都跟往常一樣，山峰上的冰雪日漸融化，雪線一天天升高，山下承接融雪之水的湖泊日見豐|滿。可是那曾經打開過的夢境之門卻總不開啟。他閉上眼睛，嘴裏念誦叔父教給他的萬聲之源。

但他是菩薩，沒有什麼想不明白的事情。驚疑的神色剛爬上眉梢，嘴角卻已顯現出釋然的笑紋，說：「這人還是個急脾氣，等得不耐煩了。只可惜，他把面見大神的機會錯過了。也罷，也罷，看來也是機緣未到。」

晉美只好站起身來：「好吧，好吧。」

「想讓他們試試，看看能不能夠建立一個不一樣的國。」大神沉吟半晌，「看來，人的歷史只有一種，沒有辦法找到第二個方向。有魔鬼的時候，都需要我們的護佑與幫助。等到驅除了魔鬼，建立起一個又一個的國，他們又該互相廝殺了。」然後，大神把嶺噶的畫面呈現在大家面前。悲苦混亂的情形，使得眾神不由得嘆息連連。大神再開口時，眉目間帶上了責怪之情：「我不相信這情形要經我點撥，列位才能發現。」

「好個不忍！讓你下界斬妖除魔，救眾生於苦難，你願也不願？」

神子擺脫父母的阻擋，上前到了大神跟前：「崔巴噶瓦聽從大神差遣！」

他只好繼續放羊。晚上下了山，發現村子里有人家在偶爾有汽車駛過的公路邊開了一個雜貨店，出售溫和的啤酒和暴烈的白酒。初夏的黃昏，男人們就聚集在雜貨店前的草地上，往胃裡灌酒，讓腦袋膨脹，讓身子輕飄，然後開始歌唱，唱那些廣播里流行的歌，然後，也有人唱起那部英雄故事的片斷：

「修行到你這個地步，也能說出這樣糊塗的話來？」大神深感遺憾地嘆了一聲。

但是毛驢走過來，用嘴把他蒙住腦袋的羊毛毯子拉開。毛驢叫了一聲。晉美說：「我想再睡一會兒。」

但是，那些旋轉不停的彩色光斑中沒有湧現神靈的形象。

「你的叫聲那麼難聽，神是不會喜歡的。」

「好。只是你要想好，那時你不再是神，也是下界的一個人，從出生到長大，經歷一樣的悲苦和艱難，怕也不怕？」

當父親的拉著夫人立誓：「恰恰相反，為了記住這個兒子，為了讓他不會失去返回天界的力量，我們立誓不再用更多的精氣神血孕育出新的子息！」

「夥計，我想再睡一會兒，你明白嗎？」

他記起了夢境，知道那是自己的淚水。他又放了一顆冰粒在舌尖之上細細品嘗。這是水中、岩石中、泥土中都有的味道。羊群就常常把頭湊到岩縫中舔食其間泛出的鹽霜。每年人們都要到北方的湖泊中去搜取那美麗的晶體，這種味道鑽進身體里，人https://read.99csw.com就有了力氣。要是吃食中缺少了鹽，一個個村莊會像陷入夢魘一般而了無生氣。

大神沉下臉：「退下！」又換了一副臉色，「年輕人，你到我跟前來。」

他閉上右眼，用正在瞎掉的左眼迎接東方蜂擁而來的光，看見那些光在眼前幻化為種種絢麗的色彩，這時他就念動那個詞：「嗡！」

大神微微一笑，說：「原來我想，索性就讓他先做個人間領袖，率領眾生斬妖除孽，蕩平四方，或許他們就能自己建造起一個人間天國。現在看來，是我的想法過於浪漫了。」

大神說：「你們看看吧，那些地方都建立起了一個又一個的國。看看，國與國怎麼互相征戰，看看國怎麼對待自己的子民。」

「所以您才想……」

他想重新睡回到夢境里去，也許授予他故事的神靈就該顯形了。

眾神受到委婉的責備，臉上都做出特別憐憫的神情。

高原早晨的寒氣總是凜冽的，但他不只是感到冷。他想起村子里的降神師。人們有什麼問題想不明白，比如一頭牛或者一個人的魂魄丟失了，不知能不能找回來，就請他到家裡來問上一問。降神師吃喝夠了，就弄暗燈光，念動咒語，然後渾身顫抖，表示有知曉一切的神靈附體到了他的身上，要借他的口給凡間的眾生一些有用的指點。降神師像個木偶一樣地搖晃僵硬的身子，用非人間的濁重聲音說，牛回不來了，被三頭狼吃掉了reａｄ•９9csw•cｏｍ，那個失魂落魄的人，走過河邊時，冒犯了某種邪祟，只要去施捨些供品，說上一些好聽的話，就又會生龍活虎了。神靈離開時，降神師就像根僵硬的木頭一樣倒在地上。

「你看那下界苦難……」

神子的父母一步搶到玉階之前，把神子擋在身後：「犬子定力不夠，喜怒常形於色，讓大神錯責眾神了！」

菩薩相機進言，大致意思是說，失望的不該是大神，而應該是那個叫做嶺的妖魔橫行之地，因為種種孽障而失去了建立人間天國的機緣。而且，下界之地是那麼廣大，應該有地方讓大神放手去做同樣的社會實驗。

偏偏一個無名之輩，一個年輕人，起初一臉憐憫的神情，這時卻顯得悲憤難平了。大神讓年輕人來到跟前，說：「你們都不如這神子為下界飽受苦難的眾生憂憤那麼真切！」

於是，他又轉身回去面見大神。

「父親，為嶺噶苦海中的凡人祝福吧！」

早上醒來，他發現四周的荒草上霜針閃爍寒光。腮邊的羊毛毯上，結起了一串晶瑩的冰珠。他不知道那是自己淚水的凝結。他摘了顆冰粒含進口中，牙齒並沒有感到冰的冷冽，舌頭卻嘗到了裏面帶著苦澀味道的鹽分。

「也許他們自己願意這麼想，但那只是試圖建立一個國，還不是真正的國。」

天庭的大總管說，當崔巴噶瓦下到凡間，眾神都發願請求讓大神再賜給他父親一個同樣勇敢的兒子。

「小臣只是心中不忍。」

牧羊人晉美在夢中流下了感動的淚水。

毛驢又叫了一聲。

「是的，我祝福你將來的子民，我願意用全部的法力來加持你，讓你事業圓滿，讓你身處危難境地時，呼喚幫助的聲音能從嶺噶傳到天界！」

久去不回的觀世音菩薩終於從那座水晶之塔後轉了出來。來到天庭正門，菩薩說：「咦？人怎麼不見了？」

「嗡！」

「不怕。」

這也是一聲召喚。片刻之間，天庭中的眾神都齊聚到了大神的四周。表示大神存在的那片強烈氣息動蕩一下，眾神腳下的五彩祥雲就盪開去了。下面依然是雲霧翻沸，那顏色卻是悲凄的灰與哀怨的黑了。大神再動蕩一下，於是，下界的情形展現了：一塊塊大小不一的陸地飄蕩在海洋之間。海洋分割的一塊塊陸地，也就是他們常說的所謂東西南北，上下左右的一個個瞻部洲的情形映現在眾神面前。在一塊大陸上，上萬的人排成方陣，彼此衝殺。另一個大陸上，很多人在皮鞭驅使下開挖運河。又一塊大陸上，那麼多的能工巧匠集中起來，為活著的皇帝修築巨大的陵墓。熱鬧工地的四周，病餓而死的匠人的荒冢已經掩去了大片的良田。在另一片陸地幽深的叢林中，一個人群正在追蹤另一個人群，把其中的落伍者烤食了，把剩下的肉乾充作繼續追蹤的長路上的乾糧。還有一些似乎是想逃離大陸，他們的船被風暴吹翻在海上。海中比船還壯大的魚騰躍而起，把掙扎在水中的活人一口就吞下肚去。

神子替母親拭去淚水，兄長一樣把姐姐攬人懷中，在她耳邊堅定地說：「不怕！」

毛驢還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