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神子降生 古廟

第一部 神子降生

古廟

「就是…」
「他在對格薩爾說話。」
「他有怎樣的示現?」
「我會再來看他。」
這個廟不叫廟,叫殿,觀音殿。
「聽說?菩薩你不到廟裡去嗎?」
「魯阿拉拉穆阿拉,魯塔拉拉穆塔拉!」
他離開廟宇,走在那片清風拂面的麥田中時,一個拔草的婦人對他說:「我們的喇嘛不能說話。」
慌亂中,他聽見自己嗓子里也咕嚕出一點聲音,想必是回道了早安。
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前了,一個耕作的農夫感到犁鏵碰到了一塊石頭。挖出來的石頭天然地就是菩薩的模樣。那時,佛教還沒有統治這個地方,也差不多就是神子格薩爾降生於人世的時代吧。直到有一天,一個遊方的僧人來到此地,看見這尊被供養于眾多偶像中的自生觀世音菩薩像,當即就深深拜伏下去。那時,這片田地中央,是一個石頭堆起來的祭壇。那個傳教的僧人拜伏完畢,起身時,就用手杖把其他的偶像全部擊碎了。看到他把泥土的偶像擊碎,人們憤怒了,準備要殺死這個狂妄的人。他們馬上又看到,石頭偶像也被他的木頭手杖擊為齏粉,立即就害怕得跪倒在地上了。就是那人用祭壇的石頭建起了這座廟。當地人都傳說,那個僧人沒請人幫忙,也就十多天時間,他就讓這麼一座建築出現在了人們面前。
但菩薩沒有出現。
後人一直遵從那個僧人的囑咐,當得到中原皇帝賞賜的法王在河對岸大興土木,打造出一片金碧輝煌時,這裏本不十分繁盛的香火就更加稀落了。當時住持想要改變局面,便四處化緣,弄來一些金子。他重塑了一座觀世音像。那座自生菩薩像就被包裹在了新的塑像中間。他還給這個泥塑的菩薩臉上敷上了一層亮閃閃的金粉。那些金粉都是這個喇嘛親手研磨的,但香火終於還是沒有繁盛起來。
他甚至分辨不清,那是他夢中所見,還是騎在馬上的人群消失后,自己才開始做的夢。但無論是現實,還是夢境,當時的情形都歷歷可見。人們提起長袍的下擺,翻身上馬,賓士起來后,撲人胸懷的風讓衣服鼓脹起來,使他們的後背顯得那麼飽滿。然後,彷彿響過幾聲錚錚的撥弄琴弦的聲音,草九_九_藏_書灘上就剩下四散開去的羊群和淺沼上反射的熠熠陽光。他在草地上躺下,用那隻獨眼看天空中流雲的幻變。他心中有什麼在涌動,於是又哼唱著那流傳千年的古歌的引子:
「我夢見了觀世音菩薩。」
「是真正的菩薩!」
「什麼是示現?」
「想看菩薩到廟裡去就是了。」
活佛點點頭:「不是最大的那一個。」
他眼望著河北岸那座依稀可見的金碧輝煌的大廟。
琢木鳥從老柏樹上驚飛起來,扇動著風車一樣旋轉的翅膀,飛向了遠處的山岡。那是座吉祥山岡,地面上開滿鮮花,明亮的水晶在地下生長,就像故事在一個說唱者心中蘊蓄一樣。
那個僧人含著笑意對他雙手合十,卻不開口說話。
「我聽說就是塑像也各個不同。」
「他在修行期間,不會開口說話。」
晉美說:「因為剛來的僧人和晁通他們爭奪三色城堡里的寶座。」
牧羊人嚇得從雲端里跌落下來了。他驚叫一聲,在地上掙扎著醒了過來。四周一片寧靜,羊群在吃草,藍湖上有白色的鳥在飛翔。他慢慢清醒過來,遺憾之情充滿了心田。要是自己永遠留在那夢境,永遠在菩薩身邊就好了。但是,他就像從屋子裡扔出一個破口袋一樣,把自己從夢境里扔出來了。
菩薩說:「跟了那麼遠,你為什麼不說話?」
這時,渡船已經劃過河來了。隨從們簇擁著活佛上船去了。他收拾好露營的東西,準備自己上路了,卻見活佛向他招手,於是,他忍受著隨從們厭惡的神情擠上了渡船。活佛一直靜靜地端詳著他,但是直到上了岸,才對他說:「到廟裡來看我吧,我叫阿旺。」活佛看一眼他的隨從,說,「到時候你們不要為難他。」
晉美嚇得五體投地,趴在鬆軟的雲團上了。他感到身體下面的雲團好像在陷落。菩薩說:「你不會掉下去的。」
廟裡就只供奉著一尊自生的觀世音菩薩像。
他只要把視力超常的右眼蒙起來,把失明的左眼朝向太陽,就能見到一串串五彩的光芒富於啟示性地奔涌而來。他睡著了,獨眼卻沒有閉上,幻變的流雲瞬息之間就五彩斑斕。
隨從們聽主子吩咐時,臉上露九-九-藏-書出的是一種表情,聽從吩咐完畢,臉上又換上了另一種表情。總而言之,就是典型的隨從的表情。
他趕快跑到河邊,捧起清涼的河水,然後把臉埋在了雙手中間。他喝下一大口水,嗚嚕嗚嚕使勁漱口,自己都覺得口中不再散發濁重的臭氣時,才回到火塘邊,他對喇嘛笑笑:「現在說話,我口裡的臭氣就不會沖犯到喇嘛了。」
再次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了。強烈的陽光晃得睜不開眼。陽光的撫摸讓身體特別舒服,他翻個身,想再躺一會兒。但很嘈雜的人聲讓他睜開了眼睛。他看到渡口上已經聚集起很多僧俗人等,有人正站在河邊朝著對岸呼喚渡船。渡口那邊,船夫父子出現了。老人狂著一對槳,年輕人頭上像頂著一口大鍋一樣頂著一隻牛皮船,兩人相跟著正走下河岸。
「他當然不會對你說話!」
晉美的夢境也發生了奇怪的變化。
「我想看看那個菩薩,我想他是我夢見的那個樣子。」
「我是問你菩薩有什麼示現?」
「他沒有對我說話。」
菩薩說:「叫那人上前說話吧。」
活佛怔住了,喃喃說:「把僧人和俗人隔開?」
在那座龐大的寺院中,等級不同的大大小小的不同活佛共有三十多個。兩個人一時無話,看渡口那邊的父子倆正把牛皮船浸人水中。幾天不下水,牛皮就幹了。需要在水中浸泡一陣,再往接縫處塗抹些防滲的油脂。活佛說:「看來還得等上一陣呢,告訴我你剛才夢見了什麼?」
他說:「我還想見到你,菩薩。」
他想,自己也可以到廟裡去看菩薩。這個村的人上廟有兩個選擇。一個在河北岸,那個廟像個小城,大片的建築覆蓋了整座山閃。好些座大殿的黃金頂在低矮的僧舍間高高在上,閃爍光芒。其中,就有一座觀音殿,那座觀音像有一千隻手孔雀開屏一樣在身後展開,每一隻張開的掌心中都有一隻美麗的眼。但他去了河的南岸,那座廟只有一座建築。那是大多數信徒不太去的一座廟。他帶上乾糧前往這座廟。本來,出村東去兩三里地就有一個渡口,他知道人家不會為了他專門擺一次渡。他只好先西去數十里,從那裡過了公路橋九_九_藏_書,再沿河東返,那天晚上,他就在渡口邊露營。第二天,他開始爬山,中午時分,他爬到了山半腰上的一塊寬廣台地。在一片被風吹拂的麥浪中間,看見寺院赭紅色的牆壁出現在眼前。廟裡非常安靜,供養著菩薩的大殿門上了鎖,僧舍的門卻敞開著。他進去,向人問安,但沒有人回答。石頭水缸里,木頭水瓢浮在水上。他飲了多半瓢清涼的冷水,坐在屋子外面的牆根下。這地方實在是太清靜了,牆縫裡都長出了青青的艾蒿。他捻斷一根,把手指沾上的清苦的青草香湊到鼻子跟前。兩隻喜鵲,站在屋檐口吱吱喳喳地交談了一陣,振翅飛走了。
覺如看著湖水發獃,絲毫也沒有理會。他是覺得菩薩很面善,卻一時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以後,他會慢慢想起些過去在天上的事情,但此時,他卻無論怎麼想都想不起來。覺如坐著不動,晉美一著急真的就飛上天空了。他居然在一片彩雲中追上了菩薩,卻被護衛的天兵把他喝止住了。
「廟裡?煙熏火燎的,我去幹嗎?」
但他沒有做夢,而是在一陣錚然作響的叮叮鈴聲中醒過來了。他睜開眼睛,發現大殿門已經打開了。他脫下靴子走進殿中,好一陣子,眼睛才適應了殿中的幽暗。一個赤腳的僧人有些吃力地推動著一隻高齊屋頂的轉經筒,經筒上方懸挂的幾隻鈴鐺搖晃著發出了清越的聲響。然後,他才在龕中見到了菩薩包裹在一堆絲綢中的身軀,和那已經在漫長的時光中顯得黯淡的金面。
喇嘛說:「謝謝你的茶。」
「一個瞎子能看見什麼?」
晉美說:「昨天,我到廟裡去了。」他又補充說,「不是你的廟,是這山上那個小廟。」
「他是啞巴?」
那雲團真的就停止了下陷。
活佛笑了:「就是他在做什麼,或者說了什麼?」
僧人的笑容更動人了,但他仍不說話。
他本來就慢的腦子此時正處於剛剛醒來時的迷糊之中,一時間真不知道該怎麼說話。還是喇嘛說:「洗把臉就清醒了。」
他耳邊的確又響起了吟詠英雄故事的熟悉旋律:「我聽見了!」同時,他嘴裏就哼唱出了那人人都熟悉的開唱詞:
這個瘋子居然還說:「我https://read•99csw.com還看見故事里的少年格薩爾!」
喇嘛正色說:「我是活佛。」隨後他也笑了,「一個普通喇嘛哪有這麼多隨從。」
他在昨夜露營的地方又住了一晚,篝火熄滅后,他蜷縮在羊毛毯下,看見星星一顆顆跳上天幕,彷彿聽到山上廟裡的錚然鈴聲又響在了耳邊。他覺得會給他啟悟的菩薩將從夜空中顯現。但他很快就睡著了,中間醒來了一次,聽見河水很大聲地彷彿就在枕邊流淌。
僧人不說話,又去推動那個沉重的轉經筒,那叮叮的鈴聲又錚錚然響起。鈴聲落在腦門上,好似一滴滴露珠落在了將要展開的花|蕾之上。
眾人大笑,這並不能證明什麼。在康巴草原上,有耳朵的人都熟悉這句英雄傳奇開篇時的引子。不要說是人,就是那些用尖喙在樹榦上輕叩的啄木鳥也能弄出一串這樣的聲音來:嗒嗒——啦啦一嗒啦一嗒!
從這句引子開始,英雄傳奇的說唱人會仰天呼喚出神靈的名字。不知有多少次了,當那說唱的引子在耳邊回蕩,就規定了一種情景,這時抬頭望望天空,那些被高空氣流擾動的流雲會幻變出種種猛獸與神靈的形象。這些形象就在他腦海中奔突,靜止的彩虹與狂亂的霹靂同時顯現。故事!但是在他腦海中故事輪廓卻模糊不清。他在夢境中看見,而且一直都隱約地聽見,卻又不能明晰地唱出這綿長深廣的傳奇,人們當然有理由譏笑他了。甚至是在夢裡,他也能聽見人們並無多少惡意的譏笑。人們翻身上馬賓士而去,順著雅礱江岸賓士一段,然後,隨著河流一起轉彎,從他視線中消失,使他內心空闊惆悵。
人們對此能說什麼呢?只能聳聳肩膀說:「這個可憐人快要瘋了。」
活佛這樣激烈的反應,可把晉美給嚇著了。的確,天快亮時,他又夢見了,還是曾經夢見過的場景。活佛繼續追問。晉美就告訴他,菩薩要覺如建一座寺院,把剛剛來到嶺噶的僧人與俗人區隔開來。
晉美對僧人說:「我想看看原來的那個菩薩。」
人們轟然大笑:「聽聽,他說人跟啄木鳥是不一樣的。」
他知道這種說法,關於格薩爾的英雄故事,上天已經將其埋藏於人間,讓後世的人們總有不斷的發https://read•99csw•com現,稱之為伏藏。一些伏藏寫在紙上,埋于地下,讓有緣人開掘,更有一種伏藏,直接就埋藏於某個人的心中,叫做心藏或識藏。機緣到來時,就會從某人意識中露出頭來,顯現出來,使之在世間重新流傳。
「什麼?!」活佛身子一振,要不是他如此肥胖,說不定都從地上蹦起來了。「和格——薩——爾?觀世音——菩——薩?」
「我想他是想讓我成為一個演唱格薩爾故事的藝人。」
菩薩神秘莫測地笑笑,什麼也沒說,旁邊卻有威嚴的聲音喝道:「咄!這話是你該問的嗎?!」
瞎子漲紅了臉爭辯:「那不一樣!」
那些天里,他人越來越迷糊,在村子里逢人就說:「我看見了。」
他翻身起來,看見昨夜熄掉的火堆又燃起來了,火邊煨著的茶壺發出咕咕的聲響。坐在火邊啜飲熱茶的肥胖喇嘛笑著向他道了早安。
這個僧人不像後來的僧人那麼喋喋不休。他不大說話。傳說他臉上始終掛著石像臉上那種若有若無的笑容,他的眼睛也含著與菩薩眼中一樣的神情,好像一切都洞若觀火,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看見。後來,他離開了,他留下的話是說:「將來的廟會日趨浮華,但這個廟就讓它這樣。」
隨從見陽光強烈,拿了副眼鏡來給活佛戴上。活佛沒有說話,就從那棕色的鏡片后看著他。
他聞著手指上艾蒿的苦香,在暖暖的陽光下睡著了。睡著之前,他作了一個祈禱:讓我再次在夢裡見到菩薩吧。
「我先夢見了一次,這才上山去拜他。剛才又夢見了。」
「魯阿拉拉穆阿拉,魯塔拉拉穆塔拉!」
牧羊人晉美也是第一次來到這個觀世音殿。
「我看見菩薩了!」
晉美聽見了自己囁嚅的聲音:「菩薩的本相跟廟裡的塑像不一樣。」
活佛說:「菩薩在你心裏埋下了寶藏,讓我來幫助你開掘。」
他那牧羊人的倔勁上來了:「那我明明聽見你讓覺如替你修廟。」
本來,在斷斷續續的夢中,晉美一直是一個旁觀者。用他的話說,就像看電影一樣。當他夢見觀音菩薩出現時,他不再是一個旁觀者,他看見自己出現在夢境裡邊。更為奇怪的是,他居然跑到覺如身邊大喊:「你不認識嗎?他就是觀音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