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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誤解的詞 2

三、誤解的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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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還很年輕的時候,生命的樂章剛剛開始,他們可以一起來譜寫它,互相交換動機(象托馬斯與薩賓娜相互交換禮帽的動機),但是,如果他們相見時年歲大了,象薩賓娜與弗蘭茨那樣,生命的樂章多少業已完成,每一個動機,每一件物體,每一句話,互相都有所不一樣了。
現在就剩薩賓娜自己了。她還是只穿著內衣,回到鏡子前,把禮帽又戴上,久久地看著自己,對自己多年來只是為了追尋那失去了的一瞬間而感到驚訝。
〔忠誠與背叛〕
讓我們回到禮帽上來吧!
如果我把薩賓娜與路蘭茨的談話記下來,可以編出一本厚厚的有關他們誤解的詞彙錄。算了,就編本小小的詞典,也就夠了。
不。是他的母親。他決不會想到說,他尊敬他母親身內的女人。他崇拜母親,不是母親身內的什麼女人。他的母親與柏拉圖理想中的女人是一回事,全然一致。
隨後,母親去世了。就在她參加葬禮返回布拉格之後,她接到了父親因悲傷而自殺的電報。
但是,如果我們背叛乙,是為了我們曾經背叛了的甲,那倒不一定意味著我們撫慰了甲。一個離了婚的畫家,其生活與她背叛了的父母的生活絲毫不相似。第一次的背叛不可彌補,它喚來的只是後面一連串背叛的連鎖反應,每一次的背叛都使我們離最初的反叛越來越遠。
薩賓娜並沒有選擇一個作女人的命運。我們所沒有選擇的東西,我們既不能認為是自己的功勞,也不是自己的過錯。薩賓娜相信她不得不採取正確的態度來對待非已所擇的命運。在她看來,反抗自己生為女人是愚蠢的,驕傲于自己生為女人亦然。
他十二歲那年,母親被弗蘭茨的父親拋棄,突然發現自己很孤單。孩子懷疑有什麼嚴重的事發生了,可母親怕使他不安,用溫和而無關緊要的話掩蓋了這一幕。父親走的那一天,弗蘭茨和母親一起進城去。離家時,他發現母親的鞋子不相稱,猶豫不決,想指出她的錯誤,又怕傷害她。在他與母親一起在城裡走的兩個鐘頭,他的眼睛沒有離開過她的腳。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難受意昧著什麼。
飯後,他們上樓去自己房裡做|愛。弗蘭茨入睡時思維已開始失去了連貫性,回想起吃飯時噪雜的音樂聲,對自己說:「噪音可有個好處,淹沒了詞語。」他突然意識到他一生什麼九-九-藏-書也沒有干,只是談話,寫作,講課,編句子,找出公式然後修正它們,到頭來呢,文字全不準確,意思皆被淹沒,內容統統喪失,它們變成了廢話,廢料,灰塵,砂石,在他的大腦里反覆排徊,在他的頭顱里分崩離析,它們成了他的失眠症,他的病。所以,在那一刻,他朦朦朧朧卻全心全意期待著的是沒有任何束縛的音樂,是一種絕對的聲音。它包容著一切愉悅與歡樂,它是超強音,是窗戶發出的格格震蕩,將一勞永逸地吞沒他的痛苦,無聊,以及空洞的詞語。音樂是對句子的否定,是一種反詞語!他期望與薩賓娜久久地擁抱,不再說一句話,不再講一個字,讓這音樂的狂歡之雷與他的性高潮吻合在一點。然後,幻想中的極樂喧囂終於象催眠曲一樣,使他睡著了。
這是一個有趣的公式:不是「尊敬克勞迪」,而是「尊敬克勞迪內在的女人」。
這頂禮帽是薩賓娜生命樂曲中的一個動機,一次又一次地重現,每次都有不同隨意義,而所有的意義都象水通過河床一樣從帽子上消失了。我們也許能稱它為赫拉克利特河床(「你不能兩次定入同一條河流」):這頂帽子是一條河床,每一次薩賓娜走過都看到另一條河流,語義的河流:每一次,同一事物都展示出新的含義,儘管原有意義會與之反響共鳴(象回聲,象回聲的反覆激蕩),與新的含義混為一體。每一次新的經驗都會產生共鳴,增添著渾然回聲的和諧。托馬斯與薩賓娜在蘇黎世的旅館里被這頂帽子的出現所感動,做|愛時幾乎含著熱淚,其原因就是這黑色的精靈不僅僅是他們性|愛遊戲的遺存,而且是一種紀念物,使他們想起薩賓娜的父親,還有她那位生活在沒有飛機與汽車時代的祖父。現在,我們站在這個角度,也許比較能理解薩賓娜與弗蘭茨之間的那道深淵了:他熱切地聽了她的故事,而她也熱切地聽了他的故事。但是,儘管他們都明白對方言詞的邏輯意義,但不能聽到從它們身上淌過的語義之河的竊竊細語。所以,當她戴著這頂禮帽出現在他面前,弗蘭茨感到不舒服,好象什麼人用他不懂的語言在對他講話;既不是猥褻,也不是傷感,僅僅是一種不能理解的手勢。他不舒服是因為它太缺乏含義。
他認為音樂是一種解放的力量,把他從孤獨read.99csw.com、內省以及圖書館的塵埃中解放了出來,打開了他身體的大門,讓他的靈魂走人世間,獲得友誼。他愛跳舞,遺憾薩賓娜沒有他那樣的熱情。他們一起坐在餐廳里,吃飯時聽到附近喇叭里傳出轟轟的音樂並伴有重重的打擊聲響。
他不知道,更能迷住薩賓娜的不是忠誠而是背叛。「忠誠」這個詞使她想起她父親,一個小鎮上的清教徒。連星期天,他都在畫布上描畫森林里的落日與花瓶中的玫瑰。多虧了他,她從小便開始畫畫了。十四歲那年,她愛上了一個與她一般年紀的男孩。父親嚇壞了,一年沒敢讓她獨自出門。有一天,他又拿畢加索的複製品給她看,取笑那些畫。她不能與她十四歲的同學戀愛,至少是可以愛上立體派的。她完成學業,滿心歡快地去了布拉格,感到自己終於能背叛家庭了。
〔光明與黑暗〕
首先,這是一個模糊的記憶,通向被遺忘了的祖父,那位十九世紀波赫明小城市的市長。
她突然感到良心的痛苦:那位畫花瓶玫瑰和憎惡畢加索的父親真是那麼可怕嗎?擔心自己十四歲的女兒會未婚懷孕回家真是那麼值得斥責嗎?失去妻子便無法再生活下去真是那麼可笑嗎?
他回報鞠躬如此之深竟是娶了她。儘管克勞迪再末重視過那種伴以自殺威脅之詞的熱烈情感,而他的心中卻記憶長存,思慮常駐:決不能傷害她,得永遠尊敬她內在的女人。
「真是惡性循環,」薩賓娜說,「音樂越放越響,人翻會變成聾子。因為他們變聾,音樂聲才不得不更響。」「你不喜歡音樂嗎?」弗蘭茨問。
第五,現在她佳在國外,這頂帽子成了一件傷感物。她去蘇黎世見托馬斯,就帶著這頂帽子,打開旅館房門時頭上也正戴著它。可有些她沒有預料到的事發生了:這頂帽子不再新鮮有趣和刺|激性|欲,僅僅變成了一座往昔時光的紀念碑。他們倆都感動了。他們象是第一次做|愛,不是一種猥褻的性遊戲。這次見面也不是他們性|交往的一種繼續,不能象以面那樣每次都有機會想出一些新的小小淫|亂。這次會見是一種時間的回復,是他們共同歷史的讚歌,是那遠遠一去不可回的沒有傷感的過去的傷感總結。
「不喜歡。」她又補充,「不過在一個不同的時代里……」她想著巴赫的時代,那時的音樂就象玫瑰盛開在https://read.99csw.com雪原般的無邊無際的寂靜之上。從童年起她開始追求音樂,就領受著噪音妨礙。在美術學院那幾年,學生們整個暑假都要求在青年港地度過。他們住在一色的屋子裡,一起去鋼廠建鍛工地勞動,工地上高音喇叭里的音樂從早上五點直吼到晚上九點。儘管樂曲是歡快的,但她感到好象是哭嚎。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躲避,即使躲進公共廁所,躲入被褥。任何地方都有喇叭。那聲音象一群獵狗一直騷撓著她的安寧。
〔女人〕
對弗蘭茨來說,音樂能使人迷醉,是一種最接近於酒神狄俄尼索斯之類的藝術。沒有誰真正沉醉於一本小說或一幅畫,但誰能克制住不沉醉於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巴脫克的鋼琴二重奏鳴曲、打擊樂以及「硬殼蟲」樂隊的白色唱片集呢?弗蘭茨對古典音樂和流行音樂無所區分,認為這種區分實在過時而虛假。他象愛莫扎特一樣愛搖滾樂。
是的。他們通過鏡子互相觀看,最初幾秒鐘看到的只是一種笑劇場面,突然,笑劇被一種激動所覆蓋:圓頂禮帽不再意味著玩笑,而是意昧著強|暴,強|暴薩賓娜,強|暴她作為一個女人的尊嚴。她看到自已赤|裸的雙腿以及從薄薄短褲里隱約透出的陰|毛三角區。女式內褲增添了她女性的腿力,可硬幫邦的男子禮帽對她的女性魅力給以否決,褻瀆,以及嘲弄。托馬斯穿戴整齊地站在身邊,這一事實意昧著他們倆所看到的已遠非某種純凈的玩笑(如果一直是玩笑,他後來也會不得不脫衣、戴帽什麼的);而是一種恥辱。她不但沒有唾棄它,反而自豪地挑逗池把它玩味個夠,玩昧它的全部價值,好象服從自己的意志去接受公開的強|奸。突然,她不耐久等,把托馬斯拖倒在地板上,不顧帽子滾到桌下,兩人在鏡子跟前的地毯上翻滾起來。
她又一次渴望背叛:背叛自己的背叛。她向丈夫宣布,她要離開他。(她現在與其把他看成一個怪人不如說把他看作於今不能自投的醉鬼。)
背叛。從我們幼年時代起,父親和老師就告誡我們,背叛是能夠想得到的罪過中最為可恨的一種。可什麼是背叛呢?背叛意味著打亂原有https://read.99csw•com的秩序,背叛意味著打亂秩序和進入未知。薩賓娜看不出什麼比進入未知狀態更奇妙誘人的了。
3 誤解小辭典
第二,這是她父親的紀念物。埋葬了父親質,做哥占古了父母的全部財產,她拒絕不顧廉恥去捍衛一己之權利,便嘲諷地宣稱她願意要這頂禮帽作為難一的遺產。
黑暗如同光明一樣地吸引他。這些天來,他知道做|愛前關掉燈委實可笑,總是留一盞小燈照著床。然而,他深入薩賓娜的那一刻,卻合上了眼睛,滲透了全身的快樂呼喚著黑暗。黑暗是純凈的,完美的,沒有思想,沒有夢幻;這種黑暗無止無盡,無邊無際;這種黑暗就是我們各人自身歷帶來的無限。(是的,如果你要尋找無限,只要合上你的眼睛!)
對薩賓娜來說,生活就意昧著觀看。觀看被兩條界線局限著,一種是強光,使人看不見,另一種是徹底的黑暗。也許這就是薩賓娜厭惡一切極端主義的原因。極端主義意味著生命範圍的邊界。不論藝術上或政治上的極端主義激|情,是一種掩蓋著的找死的渴望。在弗蘭茨那裡,「光明」不會與某張日暖風和的風景畫相聯繫,而會使他想起光源本身:太陽,燈泡,聚光燈。弗蘭茨的聯想總是一些熟悉的比喻,如:正直的太陽,理智的光輝,等等。
在他全身浸透快樂的一腳間,弗蘭茨自己崩潰了,融化在黑暗的無限之中。自己變成了無限。一個人在他內在的黑暗中長得越大,他的外在形態就變得越小。一個閉著眼睛的人,便是一個受到毀傷的人。薩賓娜發現弗蘭茨的模樣乏味無趣,也閉上眼避免去看他。但是對她來說,黑暗並不意昧著無限,卻意味著觀看事物時的不滿,被看事物的否定,以及拒絕觀看。
弗蘭茨常跟薩賓娜談起他母親,也許他有一種無意識的用心:估摸著薩賓娜會被他忠誠的品行歷迷住,那樣,他便贏得了她。
〔音樂〕
她是美術學院的學生,但不能象畢加索那樣畫畫。這正是所謂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被規定獨尊的時代,是成批製作共產主義政治家們肖像的時代,她要背叛父聲的願望總不能如願以償:這種共產主義只不過是另一個父親罷了。這位父親同樣嚴格地限制她,同樣禁止她的愛(清教徒時代)以及她的畢加索。如果說她終於與一位二流演員結了婚,只是因為那人有著怪漢子的名聲,同樣read•99csw.com不為兩種父親所接受。
如果克勞迪本人便是女人,那麼誰是他必須永遠尊敬的那個隱藏在她身內的女人呢?也許是柏拉圖理想中的女人?
第四,這是她有意精心培養的獨創精神的一個標誌。她移居時沒帶多少東西,而帶了這又笨又不實用的東西,意昧著她放棄了其它更多實用的東西。
什麼能使他們如此激動?幾分鐘前她也戴著帽子,看起來只不過是個玩笑而已。激動與玩笑真的只是一步之差嗎?
他們初交時,弗蘭茨以一種奇怪的強調性口吻宣稱:「薩賓娜,你是個女人。」她不明白,為什麼他要象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一本正經地強調這眾所周知的事實。只到近來,她才明白了「女人」這個詞的含義,明白了他何以作那麼不同尋常的強調。在他眼中,女人不僅意味著人類兩性之一,這個詞代表著一種價值。並非任何婦女都堪稱為女人。在弗蘭茨眼中,如果薩賓娜是一個女人,他妻子克勞迪又是什麼呢?二十多年前,結識克勞迪幾個月之後,她威脅他說,如果他拋棄她,她便自殺。弗蘭茨被她的威脅迷惑了。他並不是特別喜歡克勞迪,但被對方的愛矇騙了。他感到自己配不上這麼偉大的愛,感到自己欠了她一個深深的鞠躬。
那時她想,只有在那裡才有這樣專橫的音樂統治。到了國外,她才發現把音樂變為噪音是一個必經的過程,人類由此而進入了完全醜陋的歷史階段。完全醜陋的到來,首先表現在無所不在的聽覺醜陋:汽車,摩托,電吉他,電鑽,高音喇叭,汽笛……而無所不在的視覺醜陋將接踵而至。
許多年以前,這頂禮帽曾使托馬斯拜訪她畫家時興緻盎然。他戴上帽子,從大鏡子里去看自己,鏡子也象在日內瓦一樣是靠著牆的。他想看看自己作為一個十九世紀的市長是什麼摸樣。薩賓娜開始脫衣,他便把帽子戴到她頭上。他們都站在鏡子面前(每次她脫衣時他們總是站在鏡子面前),看著他們自己。她脫掉了內衣,頭上仍然戴著帽子,在這一瞬間,她意識到他們倆都被鏡子中所看到的情景激動了。
從孩提時代到陪伴她走向墓地,他始終愛她。記憶中的愛也是連綿不絕。這使他感到忠誠在種種美德中應占最高地位:忠誠使眾多生命連為一體,否則它們將分裂成千萬個瞬間的印痕。
第三,這是她與托馬斯多次性|愛遊戲中的一個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