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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誤解的詞 9

三、誤解的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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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個樸素的孩子,並不特別漂亮。但她用弗蘭茨近來崇拜薩賓娜的方式來崇拜弗蘭茨。他不覺得有什麼不快。他也許感到用薩賓娜換取了一個戴眼鏡的學生有什麼划不來,他天生的美德也務必使他去愛護她,把自己不曾真正傾瀉過的父愛加倍地賜給她——與其說他有一個女兒安娜,倒不如說安娜更象克勞迪的複製品。
他回到自己新的公寓,這兒每個鐘頭都能斷到聖皮爾的鐘聲。他發現百貨公司已把他買的新書桌送來了,立刻忘記了克勞迪及其朋友們,甚至一時忘了薩賓娜。他在書桌前坐下來,很高興這張桌子是自己親自挑的。二十年來他身旁的傢具都不是他挑選的,一切都被克勞迪管著。終於,他不是一個小孩子了,有生以來第一次自立了。第二天他又請來一個木匠做書櫃,花了幾天時間設計式樣,選定擺書超的地方。
「愛情是一場戰鬥,」克勞迪仍然笑著,「我打算繼續打下https://read.99csw.com去,直到勝利。」
就某一點來說,他驚訝地意識到自己並不特別難過,薩賓娜的物化存在並沒有他猜想的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她在他一生中留下了燦爛的足跡,神奇的足跡,任何人也無法抹去。她從他的視界里消失之前,塞給了他那把海格立斯的掃帚。他用它把自己藐視的一切都從生活中掃去了。一種突然的慶幸,一陣狂亂的欣喜,還有自由和新生帶來的歡樂,都是她留下的饋贈。
他去羅馬那天承認自己與薩賓娜的事,當時尚無明確的行動計劃。他指望回家后友好地跟克勞迪徹底談一次,儘可能不傷害她。他不曾想到她會平靜而冷冰冰地催他走。
夜晚來臨了,他不知道該去哪裡。他這一輩子都是與克勞迪共用一張床。如果回克勞迪那裡去,他該睡什麼地方?當然,可以睡在隔壁房裡的沙發上,但那不形如瘋人怪漢嗎?不顯得有點九-九-藏-書神志錯亂嗎?他畢竟希望與她保持友誼啊!與她睡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他甚至能聽到她嘲弄地問他幹嘛不去找薩賓娜的床鋪。他在一家旅館租了一間房子。
他問他們打算把傢具搬到哪裡去。
這樣不費什麼事,但他禁不住感到沮喪。他一輩子都怕傷害她,自覺遵守著一夫一妻制的無效紀律,而現在,二十年後的今天,他突然得知這一切純屬多餘。由於一種誤解,他拒絕了多少女人!
下午上完課,他直接由大學去薩賓娜那兒,決定問她可否去她那裡過夜。一按門鈴才知沒人。他坐在街對面的酒吧里眼巴巴地張望了許久,又在她的住宅大門前尷尬徘徊。
又過了一天,他去問過薩賓娜的看門人,那人一無所知,提醒他去找房主。他給房主打了電話,得知薩賓娜兩天前就告辭走了。
「愛情。」她笑了。
「愛情?」弗蘭茨驚訝地問。
以後的幾天,他照常去那兒,希望能在那裡找九九藏書到她。這一天他發現門開了,三個穿工作服的人把傢具與畫裝進一部停在外面的汽車裡。
二十年了,他一直在妻子身上看見母親——可憐,弱小,需要他的幫助。這種幻覺深深根植於他的心靈,使他兩天來一直無法使自己擺脫這個念頭。回家的路上,他的良心開始不安,擔心他走後克勞迪會完全垮下來,說不定會鬧出嚴重的心臟病。他偷偷打開門走進自己的房間,站在那兒聽了一陣:是的,她在家。猶豫了一下,他走進她的屋子,打算象乎常那樣打打招呼。
「我們直說好了,怎麼樣?你立刻搬到她那裡去,我毫不反對。」
「離婚對你來說根本無所謂!你不會失去任何東西!財產我都給你!」
他差不多要收買他們以求獲得秘密地址,但突然感到無力這麼做。悲傷使他完全崩潰。他不理解這是為什麼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從碰到薩賓娜起他就一直等候著這一切的發生。必然如此的必然九-九-藏-書,他弗蘭茨無力阻擋。
他想說(他倒是真正驚住了),「我還能到哪裡去呢」,但他沒有說。
克勞迪搖了搖頭。
「是嗎?」她譏諷地眼皮向上一翻,驚叫道,「你?到這兒來啦?」
「你在乎什麼?」
事實上,他總是喜歡非現實勝於現實,如同他感到去參加遊行示威比給滿堂學生上課更好(我已經指出,前者不過是表演與夢想)。看不見的女神薩賓娜,比陪他週遊世界和他總怕失去的薩賓娜更能使他幸福。她給了他萬萬想不到的男子漢自立的自由,這種自由成為了他誘人的光環。他在女人心目中變鋸更有腿力,甚至他的一個學生也愛上了他。
「愛情是戰鬥?好吧,我一點兒也不想打。」他說完就走了。
於是,在一段短得驚人的時間內,他的生活背景完全給變更了。不久前他還與傭人、女兒、妻子住在寬敞的中上階層富宅里,現在卻住在老區的一所小房子里。幾乎每個晚上,那位年輕的學生https://read•99csw.com兼情人都來陪他。他用不著殷勤侍候她遊歷世界,從一個旅館到一個旅館,他能在自己的住宅、自己的床上與她做|愛!旁邊桌上放著他自己的書和自己的煙灰缸!
他們回答,他們曾受嚴格囑託不得泄漏去向。
一天,他去見妻子,告訴對方他想再結婚了。
一天,他從酒吧的窗子里看到了她。妻子和兩個女人坐在一起,臉上眉飛色舞,擅長做鬼臉的天賦使她臉上留下許多長長的皺摺。那些女人仔細聽著,連聲哈哈大笑。弗蘭茨老覺得她是在談論他;她肯定知道了,弗蘭茨決定與薩賓娜一道生活的時候,薩賓娜卻在日內瓦消失。這該是個多麼滑稽的故事啊1他毫不奇怪他正在成為妻子朋友們的笑柄。
「我不在乎財產。」她說。
他在老街上找了一套小房子,乘妻子和女兒不在時回家去取了衣物和大多數必備的書籍,他小心翼翼不去碰克勞迪喜歡的東西。
第二天,他早晨、中午、晚上都去按過薩賓娜家的門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