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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輕與重 15

五、輕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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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一次看見他,象小說開頭時那樣出現在我跟前:他站在窗前,目光越過庭院落在那邊的牆上。
但是,一個作者只能寫他自己,難道不是真的嗎?
這並非出人意外。任何不是當局組織的公開活動(會議、請願、街頭聚眾),都理所當然地視為非法,所有參与者都會陷入危險,這已成為常識。但是,也許這會使托馬斯對自己沒有為請願簽名更加感到歉疚。他為什麼沒有簽?他再也記不起是什麼原因促成了他的決定。
從另一方面講,為什麼報紙提供這麼多篇幅對請願書大做文章呢?新聞界(全部由國家操縱)畢竟可以保持沉默,沒有比這更明智的了。他們把請願書大肆張揚,請願書隨即被統治者玩于股掌之中!真是天賜神物,為一場新的迫害浪潮提供了極好的開端和辯解詞。
當然,那些文章里,沒有一個字提及它是在彬彬有禮地呼九九藏書籲釋放政治犯。沒有一份報紙引用那篇短文的隻言片語。相反,它們用大量的篇幅,用含混的恐嚇之詞,談著一份旨在為一場新的反社會主義運動奠定基礎的反政府宣言。它們還列舉了所有的簽名者,每個人名下都伴有使托馬斯起雞皮疙瘩的誹謗與攻擊。
穿越庭院的凝視以及不知所措的茫然;熱戀中的女人聽到自己胃裡頑固的咕咕聲響;缺乏意志拋棄自己背叛魔途的背叛;偉大進軍中與人們一起舉起的拳頭;在暗藏的竊聽器前的智慧表演——我知道這一切情境,我自己都經歷過,但這一切未能產生我提綱勾勒中和作品描繪中的人物。我小說中的人物是我自己沒有意識到的種種可能性。正因為如此,我對他們都一樣地喜愛,也一樣地被他們驚嚇。他們每一個人都已越過了我自己固定的界線。對界線的跨越(我的「我」只存https://read•99csw.com在於界線之內)最能吸引我,因為在界線那邊就開始了小說所要求的神秘。小說已不是作者的自白,是對人類生活——生活在已經成為羅網的世界里——的調查。但是夠了,讓我們還是回到托馬斯吧。
萬馬齊喑時的大聲疾呼是對的嗎?是的。
這些問題還有其他答案嗎?
他一個人在公離里,目光越過庭院,落在對面那幢建築的臟牆上。他想念那高個;駝背以及大下巴的編輯,還有他的朋友們。他並不認識他們,他們甚至從未進入他的生活圈子。他感到自己彷彿剛在火車月台上碰到一位漂亮女人,還來不及跟她說什麼,她就步入卧車廂,去了伊斯坦布爾或里斯本。
他又一次回到了我們已經知道的思索:人類生命只有一次,我們不能測定我們的決策孰好孰壞,原因就是在一個給定購情境中,我們只能作一九九藏書個決定。我們沒有被賜予第二次、第三次或第四次生命來比較各種各樣的決斷。
在這一方面,歷史與個人生命是類似的。捷克只有一部歷史,某一天它將象托馬斯的生命一樣有個確定的終結,不再重複。
Einmal ist Keinmal。只發生一次的事,就是壓根兒沒有發生過的事。捷克人的歷史不會重演了,歐洲的歷史也不會重演了。捷克人和歐洲的歷史的兩張草圖,來自命中注定無法有經驗的人類的筆下。歷史和個人生命一樣,輕得不能承受,輕若鴻毛,輕如塵埃,捲入了太空,它是明天不復存在的任何東西。
幾天後,他從報紙上讀到了有關請願書的一些文章。
托馬斯再一次懷著愛情般的懷念之情,想起了高個駝背的編輯。那個人于起來似乎把歷史看成一幅完成了的圖畫而不是草圖。他于起來似乎認為自己所做的一九*九*藏*書切都永無休止地重演,會永劫回歸,絲毫也不懷疑自己的行為。他自信自己是對的,在他看來,那不是一種心胸狹窄而是美德的標誌。是的,那人生活在與托馬斯不一樣的歷史之中:一部不是草圖的歷史(或者沒有意識到而已)。
他再一次極力想著自己應該怎麼辦。他盡了最大的努力排除每一點感情上的因素(比如他對那位編輯的崇拜以及兒子給他的惱怒),但仍然拿不定主意,究竟該不該在他們給的文件上簽名。
用另一種方式提出問題就是:是大叫大喊以加速滅亡好呢,還是保持沉默得以延緩死期強呢?
如果捷克的歷史能夠重演,我們當然應該精心試驗每一次的其他可能性,比較其結果。沒有這樣的實驗,所有這一類的考慮都只是一種假定性遊戲。
這就是產生他的意象。我前面指出過,作品中的人物不象生活中的人,不是女人生出來的,他們誕九九藏書生於一個情境,一個句子,一個隱喻。簡單說來那隱喻包含著一種基本的人類可能性,在作者看來它還沒有被人發現或沒有被人扼要地談及。
那麼他該怎麼辦?簽還是不簽?
三百二十年過去了,1938年的慕尼黑會議之後,全世界決定把捷克的國土犧牲給希特勒。捷克人應該努力奮起與比他們強大八倍的力量抗衡嗎?與1618年相對照,他們選擇了謹慎。他們的投降條約導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繼而喪失自己的民族自主權幾十年,或者甚至是幾百年之久。他們應該選擇比謹慎更多的勇氣嗎?他們應該怎麼辦呢?
1618年,捷克的各階層敢作敢為,把兩名高級官員從布拉格城堡的窗子里扔了出去,發泄他們對維也拉君主統治的怒火。他們的挑釁引起了三十年戰爭,幾乎導致整個捷克民族的毀滅。捷克人應該表現比勇氣更大的謹慎么?回答也許顯得很簡單: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