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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卡列寧的微笑 7

七、卡列寧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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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回到桌邊。特麗莎又同集體農莊主席和小夥子跳了兩三輪,小夥子喝得太多,以至同她一起摔倒在舞池中。
「你沒注意到我在這裏很快樂?特麗莎?」托馬斯說。
她回想起最近一次與集體農莊主席的談話。對方告訴她,托馬斯的車子情況很糟糕。他象是在開玩笑而不是抱怨,但她聽出他是有所擔心。「托馬斯對人裏面的東西,比對機器裏面的東西當然內行得多羅!」他哈哈大笑。接著,他承認他去過當局那裡好幾次,要求他們同意托馬斯歸隊干本行,哪怕在地方上乾乾也好。但他得知警察局仍然不批准。
現在他們已經山窮水盡了,還能向哪裡去呢?他們不可能再獲准出國了,不可能再找到一種回布拉格的辦法了:那裡不會有人給他們工作。他們甚至沒有理由移居到另一個村莊。
「你來嗎?」年輕人問托馬斯。
他們告訴她事情經過。那位小夥子剛才肩胛骨脫臼;痛得叫爹叫媽。大家都不知道怎麼辦,只好叫托馬斯。托馬斯三下五除二就把骨頭複位了。
「算了,摩菲斯特怎麼樣?」托馬斯問。「我至少——」他想了想,「至少一個小時沒有看見它了。」
特麗莎哈哈大笑起來。
「要是我們呆在蘇黎世,你仍然會是一位外科醫生。」
「難怪,你總是同豬娃去散步,豬娃代替了你老婆。」年輕人也開始哈哈大笑起來。
特麗莎與小夥子從舞池裡歸來,主席接著邀她,最後才輪到托馬斯。
小夥子又喝下一杯,對托馬斯說:「你太太今天真成了絕色佳人!」
「有趣嗎?」
「你為什麼不問他?」
「他從沒留下回信的地址,」他說,「郵戳只標明了地區名稱,我只好給那個集體農莊寄了一封信。」
「他經常寫嗎?」
她總是隱秘地責怪托馬斯愛她愛得不夠,把自九九藏書已的愛視為無可指責,視為對他的一種屈尊恩賜。
「別傻,」他說,「我們在這裏過夜。」他起身去服務台,訂兩個房間。
「這裏沒有人跟我跳。」小夥子朝四周掃了一眼,立即邀特麗莎跳舞。
特麗莎跑出去,取回一瓶思利沃維茲,往一個酒杯里倒出一些。年輕人一口就飲得乾乾淨淨。
變成一隻兔子意味著什麼?這意昧著喪失所有的力量,意昧著一個人比任何人都虛弱。
「你會是一位攝影師。」
「你這個幸運的魔鬼!」主席大笑著說,「我那老太婆做夢也沒想過要為我來穿衣!」
她回家洗了個澡。躺在熱水裡,她總是對自己說,她用了自己一生的軟弱來反對托馬斯。我們所有的人總是傾向於認為,強力是罪犯,而軟弱是純真的受害者。但現在特麗莎意識到,在她這裏真理恰恰相反。即使是她那些夢,在一個男人的感覺中僅僅是軟弱而非堅強的夢,也展示了她對托馬斯的傷害,迫使他退卻。她的軟弱是侵略性的,一直迫使他投降,直到最後完全喪失強力,變成了一隻她懷中的兔子。她無法擺脫那個夢。
接著,他們上樓去,找到了他們那兩間分開了的房間。
她從浴盆里站起來,穿上一些好看的衣服,希望自己以最好的姿容使他愉悅快樂。
「追求事業是愚蠢的,特麗莎,我沒有事業。任何人也沒有。認識到你是自由的,不被所有的事業束縛,這才是一種極度的解脫。」
「不要這樣孩子氣,托馬斯!」特麗莎說,「你和你前妻的事,畢竟是一本老帳了,與他有什麼關係?他又有什麼辦法?幹嘛因為你自己年輕時找錯了人,來傷害這個孩子?」
「你們打算到哪裡去?」托馬斯問。
「不要急,一隻豬娃也開得了鑼。」小夥子讓主席安靜下來。
九九藏書小夥子說了附近一個小鎮的名字,那裡的旅館酒吧有一個舞廳。
「快!」托馬斯叫道,「來點烈性酒!」
「托馬斯,」她在舞池裡對他說,「你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我的錯。由於我的錯,你的句號打在這裏,低得不可能再低了。」
「我不能喝,」托馬斯提醒他,「我要開車。」
「你于嘛從不告訴我這些信?」特麗莎大鬆了一口氣。
「它一定在想念我。」主席說。
「我知道她從來就漂亮,」年輕人說,「但今天她穿上了這麼漂亮的衣服。這身打扮我可從來沒有見過。你們準備出門嗎?」
「獃子!」主席說,「特麗莎從來就漂亮。」
集體農莊主席和托馬斯坐在一張空桌旁邊,要了一瓶葡萄酒。
「看見你這身打扮,我就想跳舞,」年輕人轉向托馬斯問,「你允許我跟她跳舞嗎?」
他坦率的聲音不容懷疑。特麗莎回想起幾個小時前他修理卡車時的一幕,想起自己親眼看到他如此老態。她已經達到了自己的目標:一直希望他變得老一些。她再次回想起自己兒時的房間里那隻緊緊貼著自己面頰的小兔。
「不,不是。我是為托馬斯穿的。」
現在,她看出了自己是不公正的:如果她真是懷著偉大的愛去愛托馬斯,就應該在國外堅持到底!托馬斯在那裡是快樂的,新的一片生活正在向他展開!然而她離開了他!確實,那時她自信是寬宏大量地給他以自由。但是,她的寬宏大量不僅僅是個託辭嗎?她始終知道托馬斯會回家來到自己身邊的!她召喚他一步一步隨著她下來,象山林女妖把毫無疑心的村民誘入沼澤,把他們拋在那裡任其沉沒。她還利用那個胃痛之夜騙他遷往農村!她是多麼狡詐啊!她召喚他跟隨著自己,似乎希望一次又一次測試他,測試他對她的愛;九_九_藏_書她堅持不懈地召喚他,以至現在他就在這裏,疲憊不堪,霜染鬢髮,手指僵硬,再也不能捉穩解剖刀了。
特麗莎想起自己曾經懷疑托馬斯,感到有點羞愧,希望能補償一下自己的過失,有一種給他兒子做點什麼事的衝動:「為什麼不給他寫上一句,邀請他來看看我們?」
仁慈的上帝,他們定完了所有的路程,只是為了讓特麗莎相信他愛她嗎?
「他看起來象我,」托馬斯說。「一講話,上嘴皮扭得象我的一樣。讓我來看自己的嘴皮劈哩啪啦談什麼天國——這個想法莫名其妙。」
「外科是你的事業。」她說。
「低?你說什麼?」
「寫些什麼?」
「不,根本不是。他信了上帝,還認為這事至關重要。他說我們不必留意當局,完全不理它,應該根據宗教的指示來度過日常生活。他宣稱,要是我們信上帝,就可以按我們的行為方式,對付任何形勢,把它們變成他叫作『人間的天國』的一種東西。他說在我們國家,教會是唯一能逃避國家控制的自願者團體。教會幫助他反對當局,他真正信仰上帝,所以我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入了教會。」
「時不時寫。」
下午,她從牛棚回來的路上,聽到大路上有人聲。近了,才辨出是托馬斯的小卡車。他彎著腰正在換輪胎,一些人圍著他等待完工。
她不能使自己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他看上去象一位老人,頭髮變灰了,今非昔比了,不在於從醫生變成了司機,而在於不再年輕了。
托馬斯終於成功地換好了輪胎,爬到駕駛座上。人們也開始上車,發動機吼了起來。
「要是諸位不覺得摩菲斯特丟人,我就聽你們的。」他們擠上了托馬斯的小卡車——托馬斯開車,特麗莎坐在旁邊,兩個男人帶著半瓶酒坐在後面。車子還沒有出村,主席九_九_藏_書發現大家忘了摩菲斯特,大叫大嚷讓托馬斯把車開回去。
「是不是說,他與當局講和了?」
「我以前欽佩信徒,」托馬斯繼續說,「我以為他們有一種奇異的先驗方式,來察覺我身邊的事情。你可以說,象特異功能者。但我兒子的經歷證明,忠誠實際上是一件相當簡單的事情。他摔了一交,被拋棄了,天主教收留了他。他還不知道天主教是什麼,就行了忠誠。所以決定問題的是感激,很可能。人類的眾多決定都簡單得可怕。」
托馬斯也與她笑成一團。
「坦白地說吧,一想到同他見面,我就怯場。這是主要原因,使我什麼也沒幹。我不知道什麼東西搞得我這樣頑固,始終不想見他。有時候,你打定主意卻不知道為什麼,慣性力量使你堅持下去。這東西一年年強化,很難改變。」
「是的,有趣。你該記得,他母親是個熱情的追隨當局者。這樣,他很早就同她斷了關係。後來,他接濟一些象我們這樣倒了霉的人,跟著他們轉入了政治活動。他們中間有些人已下了大牢。但他也跟他們分手了。他在信里,稱他們是『永遠革命派』。」
天漸漸黑了,道路開始急轉彎爬高。
「你也來,」年輕人已經喝下了第三杯思利沃緞茲,用指令的口氣對集體農莊主席說,又加上一句:「要是摩菲斯特太想念你,我們就把它也帶上。這一來我們有兩個可以出場的豬娃啦!娘們一眼看倆大飽眼福,不來求才怪呢!」他又哈哈大笑。
他正坐在平常讀書用的桌子前,面前攤著一個已經開了的信封和一封信。「好幾次了,我收到一些信,沒有告訴過你,」他對特麗莎說,「是我兒子寫來的。我努力把我和他的生活完全分開,看我到底落個什麼下場。幾年前,他被大學開除了,眼下在一個村子里開拖拉機。九*九*藏*書我們的生活也許是分開了,不過它們還是朝一個方向運動,象平行線。」
「這是作一種愚蠢的比較,」特麗莎說,「你的工作對你來說意昧著一切;我不在乎我幹什麼,我什麼都能幹。我只失去了一樣東西,你失去了所有的東西。」
「他自己。」
「我們都去跳吧。」特麗莎說。
她剛剛扣完最後一顆紐扣,托馬斯和集體農莊主席,還有一位臉白異常的年輕農工,闖了進來。
「不知道。我以為這事令人很不愉快。」
他們隨著鋼琴和小提琴的旋律翩翩飄舞。特麗莎把頭靠著托馬斯的肩膀,正如他們在飛機中一起飛過濃濃雨雲時一樣。她體驗到奇異的快樂和同樣奇異的悲涼。悲涼意昧著:我們處在最後一站。快樂意味著:我們在一起。悲涼是形式,快樂是內容。快樂注入在悲涼之中。
她走到一棵樹的樹榦後面,不讓卡車旁邊的人看見自己。她站在那裡久久地觀察丈夫,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自責:他從蘇黎世返回布拉格是她的錯,他離開布拉格也是她的錯,甚至就是在這裏,她未能給他留下一絲安寧,卡列寧病死那陣子,她還用隱秘的懷疑來折磨他。
他們來到鎮上徑直開到旅館。特麗莎和托馬斯從未到過這裏。他們下到地下室,找到了酒吧、舞廳以及幾張桌子。有一位大概六十來歲的人在彈著鋼琴,年紀與他差不多的一位婦人拉著小提琴。演奏的名曲已有四十年歷史了。有五、六對舞伴飄在舞池的地板上。
「你給他回過信嗎?」
托馬斯轉動鑰匙,扭開了吊燈。特麗莎看見兩張床並排挨在一起,其中一張靠著一張小桌和一盞燈。燈罩下的一隻巨大的蝴蝶,被頭頂的光嚇得一驚,撲撲飛起,開始在夜晚的房間里盤旋。鋼琴和小提琴的旋律依稀可聞,從樓下絲絲縷縷地升上來。
「請他來吧!」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