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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物件給予的安慰

28、物件給予的安慰

每天我要在那裡度過兩個小時,大多數時間我會躺在我們的床上幻想,我會拿起一件帶著幸福回憶而閃閃發光的魔幻般的物件,把它放到我的臉上、額頭上和脖子上,試圖以此來平息我的痛苦。比如這把核桃夾,這個芙頌為了讓它走起來上過很多次弦、留著她手上香味的舊鬧鐘。兩小時后——也就是我們從天鵝絨般柔軟的做|愛后小睡中醒來時——我會因為悲傷和疼痛而疲憊,我會努力讓自己回到以往的生活中去。
我生活里的亮點已經消失了。我依然沒和她做|愛(我找了一個類似薩特沙特的員工們知道我們在辦公室做|愛的理由)的茜貝爾,認為我那無名的疾病,是一種男人的婚前恐懼症,就像一種醫生們還無法確診的特殊憂鬱症那樣。她用一種讓我驚訝的鎮靜接受了這種疾病,甚至還因為無法讓我從這種煩惱里擺脫出來而偷偷責怪自己,因此她對我很好。我對她也很好,我和她還有一些我新結交的朋友一起去一些以前從未去過的餐廳、繼續去那些伊斯坦布爾的資產階級為了能夠向彼此展示幸福和富有而去的海峽飯店和俱樂部、參加各種聚會,我和茜貝爾還一起帶著敬意九*九*藏*書,取笑無法在麥赫麥特和扎伊姆之間作出選擇的努爾吉汗。幸福,對於我來說,已不再是一樣與生俱來、真主賜予的像權利那樣不費周折就可以享受的東西,它變成了一種幸運、聰明、小心的人們靠奮鬥才可以得到並保全的恩惠。一天夜裡我們去了一家酒吧,酒吧就在門口站著保鏢、新開的月光餐廳伸向海峽的小碼頭旁邊。當我獨自一人(茜貝爾和其他人在互相說笑著)喝著嘎澤爾紅葡萄酒時,我的目光和吐爾嘎伊先生的不期而遇了,我的心就像見到芙頌那樣快速地跳起來,我的內心充滿了一種令人眩暈的嫉恨。
快到5點時,我依然在床上躺著,我想起奶奶在爺爺去世后,為了承受痛苦她不僅換掉了床,還換了房間。我用全部的意志想到,我必須從這張床,這個房間,這些散發出一種極為特別的陳舊和幸福愛情味道的、每個都會自己噼啪作響的物件里擺脫出來。但我的內心卻恰恰相反地想去擁抱它們。這或許是因為我發現了物件所具有的安慰力量,或許是因為我比奶奶還要脆弱。後花園里踢球的孩子們發出的快樂叫罵聲直道天黑這讓我一直留在九*九*藏*書了床上。晚上回到家喝下三杯拉克酒,等到茜貝爾打電話來詢問時,我發現手指上的傷口早就閉合了。
第一次做|愛前,她小心翼翼把手錶放在上面的茶几就在我的床邊。一個星期以來,我都看見茶几上面的煙灰缸里有一個芙頌留下的煙頭。有那麼一會兒,我拿起煙頭聞了聞它的焦臭味,然後把它放到了嘴上,我差點要去點燃它(也許帶著愛戀,一時間我差點認為自己就是她),但想到煙頭會燒盡,於是我放棄了。就像一個仔細包紮傷口的護士那樣,我讓她嘴唇碰過的煙頭,輕輕地觸碰到我的臉頰、眼睛的下面、額頭和脖子。我的眼前隨即閃現出了承諾幸福的遠方大陸、天堂里的景象、兒時母親對我的愛憐、法特瑪女士抱著我去泰什維奇耶清真寺的情景。但隨後,痛苦就像一片因為漲潮而波濤洶湧的海水那樣重新把我拽了進去。
四十五分鐘過後芙頌還是沒來,我像個死人那樣躺在床上,用一個奄奄一息的動物傾聽自己身體的專註和絕望,傾聽著從腹部向整個身體蔓延開來的疼痛。疼痛達到了此前我從未感到過的一種深度和強度,它俘獲了我的整個身軀。https://read.99csw.com我感到自己應該從床上爬起來,用別的東西來打發時間,應該從這種狀態,至少從這個房間,從滿是芙頌氣味的床單和枕頭上逃離出去,但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當我完全沉浸在痛苦之中時,也就是那些小的酸性炸彈在我的血液和骨頭裡像焰火那樣炸開時,一大堆記憶中的每一個,先是在很短的一段時間里,有時是十到十五秒,有時是一到兩秒轉移了我的注意力,隨後便在現在的時間空隙里留下了一種更加濃重的痛苦,而一陣新的劇痛在弄疼我的後背和胸口、讓我雙腿無力的同時也在填滿這段空隙。為了擺脫這新一輪的疼痛,我本能地拿起一件充滿我們共同回憶的物件,或是把它放進嘴裏品味,我發現這樣可以緩減我的痛苦。比如,那時在尼相塔什蛋糕店裡常見的一種帶核桃仁和葡萄乾的月餅,因為芙頌喜歡,我會在約會時買來給她吃,當我把月餅放到嘴上時,我會想起我們一起吃月餅時談笑的一些事情(邁哈邁特公寓樓看門人的妻子哈尼菲女士,依然以為芙頌是去樓上看牙醫的病人),而這會讓我開心;她從我母親柜子里找出來的一把帶手柄的鏡子,讓我九-九-藏-書想起她拿它當話筒,模仿著名歌手(和主持人)哈康·塞林康的樣子;兒時她和當裁縫的母親來我們家時,我母親拿給她玩的我的玩具安卡拉特快列車,讓我想起她玩火車時像個孩子的樣子;那把我兒時的太空手槍,則讓我想起每次射擊后,我們在雜亂的房間里笑著尋找手槍飛盤的樣子。當我把這些物件一件件拿到手上時,我就會想起和它們有關的記憶並得到安慰。儘管在一起時我們很幸福,但有時也會出現讓我們黯然神傷的愁雲帶來的沉默時刻,我想起,有一次芙頌拿起我在這裏展出的糖罐,突然扭頭問我:「你願意在茜貝爾女士之前和我相遇嗎?」當所有這些回憶帶給我的安慰過去后,因為知道隨後而來的疼痛是我無法站立著承受的,於是我越想越無法從床上爬起來,而越是在床上躺著,我身邊的每樣東西就越讓我一一想起我們另外的一些回憶。
就這樣,一直到7月中旬,每天下午兩點我都去邁哈邁特公寓樓里的單元房。深信芙頌不會來后,看到自己的痛苦在一天天減少,有時我會認為自己已經慢慢習慣了她的不在,但這完完全全是錯誤的。我只是在用物件給予的幸福打發時間https://read.99csw.com。訂婚後的第一個周末,腦子裡那個有時擴大、有時縮小的重要部分始終都在想著她。如果我像一個數學家那樣來說的話,那就是疊加的痛苦本來就不會減少,而我的希望卻正好相反,依然在增長。我去那裡彷彿為了不失去自己的一個習慣和見到她的希望。
因為沒和他們繼續野餐,現在我很後悔。由於我們已經有一個星期沒做|愛了,所以茜貝爾在我身上感到了一點怪異,但她搞不清我煩惱的原因,因此也無從問起。而事實上,我是需要茜貝爾的理解和關愛的,我幻想著未婚妻能夠轉移我的注意力。但別說是開車回去,我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了。疼痛正在用一種令我窒息的力量從我的胃部、後背、雙腿向各個方向蔓延,我沒有力氣逃離它,也沒有力氣來做些什麼減輕它。發現這點又增加了我內心的挫敗感,而這又引發了一種像愛情之痛那樣強烈和來自內心的悔恨之痛。帶著一種奇怪的本能,我感到,如果我能夠沉浸在這種痛苦裏,能夠深切地去感受這種撕心裂肺的痛,我將能夠靠近芙頌。儘管我也想到這可能是一種錯覺,但我還是不能不讓自己去相信它。(如果我現在離開,她來就可能找不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