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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4213個煙頭

68、4213個煙頭

我在博物館里展出自己在這八年時間里攢下的4213個煙頭,我在每個煙頭下面註明了我拿到它的日期。看到這些的參觀者們,千萬別認為我在用沒用的東西充斥展櫃,因為每個煙頭的形狀,都是芙頌掐滅它時感到的一種強烈情感的表現。比如,1981年5月17日,也就是《破碎的生活》在佩麗影院開拍的那天,我從芙頌的煙缸里拿來的這三個被用勁折彎的煙頭,不僅會讓我想起那幾個糟糕的月份,還會讓我想起芙頌那天的沉默、她離電影的遙遠以及她若無其事的樣子。
在保加利亞社會主義共和國生產,通過走私船隻和漁船運入土耳其的假冒萬寶路,也和美國的真萬寶路一樣,一旦點著就能燒到最後。而薩姆松卻不能自己從頭燒到尾,因為煙草既潮濕又粗糙。因為有時裏面會出現沒有完全磨碎、像木屑一樣的煙葉梗、煙葉的粗經脈和潮濕的煙草塊,因此芙頌抽煙前會用手指先將香煙搓軟。我也從她那裡學來了這個動作,點煙之前就像芙頌那樣,我會用手指自動地把煙轉著捏一捏。如果那時她也在那麼做,那麼和芙頌對視會是件非常愜意的事情。
所有這些不同的方法,賦予了每個出自芙頌之手的煙頭一個特殊的形狀和靈魂。我會在邁哈邁特公寓樓里把它們從口袋裡拿出來仔細查看,我會把它們每一個比做一樣不同的東西,比如,脖子和腦袋被踩扁、駝背、受了委屈的黑臉小人兒,或是令人恐懼的奇怪問號。有時我會把那些煙頭比做渡船的煙囪,或是海里的小蟲。有時,我會把它們當做警示我的感嘆號,來自未來的read.99csw.com一種危險的信號,難聞的垃圾,或是一種表達芙頌靈魂的東西,甚至是這個靈魂的一個部分。我會輕輕地舔一下過濾嘴上的口紅印,沉浸在關於人生和芙頌的沉思里。
有些夜晚我只拿一個,有些夜晚則會拿幾個煙頭去邁哈邁特公寓樓,當我隨後把它們一個個拿到手上時,我會想起屬於過去的一些「時刻」。那些煙頭,讓我清楚地明白,其實我積攢的所有物件,正好就一一對應了亞里士多德所說的那些時刻。
我記得,一些看上去還齊整的煙頭上的污漬,來自於芙頌在一個炎熱的夏夜吃的酸櫻桃冰激凌。夏天的夜晚,推著三輪小車在托普哈內和楚庫爾主麻小巷裡,邊喊「奶油冰激凌!」邊搖鈴鐺慢慢轉悠的卡米爾,冬天則會叫賣海爾瓦甜食。有一次,芙頌告訴我,卡米爾的手推車,也是讓從小給她修自行車的貝希爾修的。
在我去凱斯金家吃晚飯的八年時間里,我積攢了芙頌的4213個煙頭。這些一頭碰到過芙頌那玫瑰般的嘴唇,進入她的嘴巴,有時就像我摸到過濾嘴時明白的那樣因為碰到了她的舌頭而被浸濕,以及多數時候被塗抹在她嘴唇上的口紅染上了一層可愛紅色的煙頭,全都是帶著深切痛苦和幸福回憶的非常特殊和私密的東西。九年時間里,芙頌一直在抽薩姆松牌香煙。開始去凱斯金家吃晚飯後不久,我也在芙頌的影響下read.99csw•com,放棄萬寶路開始抽薩姆鬆了。我是從在街上賣走私香煙的小販和通巴拉手那裡買來清淡型萬寶路的。我記得,有天夜裡,我們談到清淡型萬寶路和薩姆松都是煙味濃烈、味道相近的香煙。芙頌說,薩姆松煙更會讓人咳嗽,而我則說,美國人不知道往煙草里添加了哪些毒素和化學物質而把萬寶路變成了一個非常有害的東西。因為塔勒克先生還沒坐上餐桌,因此當我們的目光相遇時,我們互相讓了煙。在這八年時間里,像芙頌那樣,我也像煙囪那樣吞雲吐霧地抽了很多薩姆松,但是為了不給未來的人們樹立一個壞榜樣,我不會在故事里過多地說那些經常出現在老電影和小說里的抽煙細節。
這裏還有兩個被狠狠掐滅的煙頭,它們是在我們看電視里播放的《虛假的幸福》電影時被掐滅的。電影里的男主角,我們在佩魯爾酒吧結識的艾克雷姆(就是曾經也扮演過先知易卜拉欣的著名演員艾克雷姆·居奇魯)說道:「努爾坦,人生最大的錯誤,就是要更多的東西試圖得到幸福!」他那一貧如洗的情人努爾坦無聲地低下了頭。芙頌就是在這個時候掐滅了其中的一個煙頭,而另外一個則是在那個鏡頭過後十二分鐘被掐滅的。(芙頌平均九分鐘抽完一根薩姆松。)
有時,她會用一個生氣的動作把煙掐滅。有時這會是一個不耐煩的姿態,而不是一個生氣的動作。我也見過很多次她憤怒地掐滅煙頭的動作,我會為此感到不安。某些日子,她會用非常小而執著的動作,把煙頭在煙缸底部點幾下來熄滅。有時,在誰也不注意時九-九-藏-書,她會像在慢慢地踩踏一個蛇頭那樣,用勁、慢慢地把煙頭摁滅在煙缸里。那時,我會想到,她是在把心裏的所有憤怒發泄到煙頭上。看電視、聽別人聊天時,她也會若有所思,看也不看地就把煙掐滅在煙缸里。我還經常看見她為了騰出手去拿勺子或是水罐,急急忙忙一下就把煙掐滅的動作。在她開心、幸福的那些時候,就像不給任何痛苦就把一個動物殺掉那樣,她會用食指尖輕輕地把煙摁滅在煙缸里。在廚房幹活時,就像內希貝姑媽那樣,她會讓煙頭瞬間碰到龍頭裡流出的水,然後把它扔進垃圾桶里。
我去凱斯金家的頭幾年裡,芙頌抽煙時會做出不能在父親面前抽煙的樣子。她會把煙倒捏在手心裏,就像把手上的煙藏起來那樣,她也不會把煙灰點到她父親和我用的屈塔希亞煙缸里,而是「不讓任何人看見」地彈到咖啡杯的小碟里。她父親、我和內希貝姑媽會毫無顧忌、隨意地吐出嘴裏的煙,而芙頌則會像課堂上跟身邊同學急急忙忙說一句悄悄話那樣,瞬間把頭轉向右邊,朝著遠離餐桌的一個地方,匆忙地把肺里的藍色煙霧從嘴裏吐出來。我非常喜歡這個讓我想起我們那些數學課的動作,喜歡她臉上那種假裝害羞以及慌亂和犯了錯的表情,我會想到,今生自己會永遠愛她。
看到另外一兩個煙頭和它們下面的日期,我想起在炎熱的夏夜裡,我們吃過的油炸茄子、酸奶以及我和芙頌一起看著窗外的情景。在那種時候,芙頌會拿一個小煙缸在手上,然後不時往煙缸里點煙灰。那時,我會把她想像成一個去出席一場豪華舞會的女人。抑或九*九*藏*書是和我站在窗前聊天時,她會模仿這樣的一個女人。如果願意,她可以像我,或是像所有土耳其男人那樣,把煙灰彈到窗外,在窗邊把煙掐滅隨後把煙頭扔下去,或者用手指直接把燃著的煙頭彈出去,然後看煙頭在黑暗中旋轉著落下。但芙頌從來不會那麼做,她文明、優雅的舉止也為我樹立了榜樣。遠遠看著我們的人,可能會以為我們是一對情侶,在一個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西方國家,在一個舞會上,為了互相認識躲到一個安靜的角落文雅地交談。看著窗外時,我們會說笑著談論剛才在電視上看到的電影結局、夏日夜晚的悶熱、在街上玩捉迷藏的孩子們。而那時,海峽方向會吹來一陣輕風,和著海藻味和金銀花醉人的清香,輕風會給我帶來芙頌頭髮和肌膚的芳香,以及這香煙的好聞煙味。
為了在父親面前遵守類似不抽煙、不喝酒、不翹二郎腿的傳統家規所做的所有這些表示「尊敬」的動作,在隨後的幾年裡都慢慢消失了。塔勒克先生當然看見女兒抽煙了,但他沒有像一個傳統的父親那樣做出應有的反應,他因為芙頌的那些表示尊敬的動作而滿足。看這些「假裝那麼做」的儀式、這些人類學家根本無法理解的複雜細節,會讓我感到異常的幸福。我從不認為「假裝那麼做」是虛偽的;當我看著芙頌那些可愛、迷人的動作時,我會提醒自己,我之所以能夠看見凱斯金他們,完全是因為每晚我們都在「假裝那麼做」。因為我並不是作為一個戀人,像真實的我那樣坐在那裡。我只有裝作一個去他們家做客的遠房親戚那樣,才能夠看見芙頌。
不用https://read.99csw•com把我在邁哈邁特公寓樓里積攢的物件拿到手上,即便僅僅看它們一眼,我就已經能夠想起和芙頌一起擁有的過去,晚上我們在餐桌上坐著的樣子。一個陶瓷的鹽瓶、一副小狗形狀的裁縫捲尺、一個開罐頭器,或是芙頌他們家廚房裡永遠不會缺少的巴塔納伊葵花子油瓶,我用物件把它們連在一起的一個個時刻,隨著時間的流逝在我的記憶里彷彿正在擴散成一段久遠的時間。就像看著煙頭那樣,看著那些在邁哈邁特公寓樓里日積月累的物件,我就會一幕幕地想起我們坐在芙頌他們家餐桌上時所做的一切。
有時,當芙頌正要掐滅煙頭時,我們的目光會在不經意間相遇。在電視上看一部悲凄的愛情影片時,或是跟隨著沉重的音樂,被一部關於「二戰」的紀錄片中那些令人震驚的事件影響時,芙頌會冷漠地把煙掐滅。就像在這個例子里一樣,如果那個時刻我們的目光碰巧相遇,那麼瞬間我們之間會產生一股電流,我們倆就會想起我為什麼會坐在他們家的餐桌上,那時被掐滅的煙頭就會帶有一種奇怪的形狀,就像當時混亂的腦子一樣。隨後,我會聽到從遠處的一艘大船上傳來的汽笛聲,我會用那艘船上的人們的視角來思考世界和自己的人生。
我不在時,芙頌會把煙一直抽到過濾嘴那裡。我會從去他們家之前被掐滅在煙缸里的煙頭上明白這點。我能夠立刻從煙缸里分辨出芙頌的煙頭,這不僅和香煙的牌子,也和芙頌掐滅煙頭的動作和她當時的情感有關。而我去他們家的那些夜晚,就像抽纖長、優雅的美國女士煙的茜貝爾和她的朋友那樣,芙頌幾乎抽到半截就會把煙掐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