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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破碎的生活

70、破碎的生活

艾克雷姆先生說,電影放映后他得到了很多拍銀行家廣告的邀請,而事實上壞人是拍不了廣告的,他對此百思不得其解。那時的熱門話題,是那些給百分之二百利息的銀行家。銀行家們利用耶希爾恰姆的著名面孔在報紙和電視上大做廣告,因此他們在電影界很受歡迎。佩魯爾酒吧里那些腦子昏沉的常客,因為把我看做一個成功、現代的(夢想·哈亞提曾經說過,「一個熱愛文化的商人是現代的」)商人,因此一談到這類話題就會表示尊敬地安靜下來,多數時候還會來徵求我的意見。《破碎的生活》獲得票房成功后,人們開始認為我是一個高瞻遠矚和「無情的資本家」,多年前我為讓芙頌成為一個明星而去佩魯爾的事情也被人遺忘了,同時被遺忘的還有芙頌。想到人們竟然能夠如此迅速地忘記芙頌,我的內心就會因我對她的愛而燃燒起來,我會想立刻見到她;我感到,因為她能夠出污泥而不染,我會更加愛她;我會再次想到,因為讓她遠離這些心懷不軌的人,我做了一件大好事。
11點差9分,當芙頌又把一根薩姆松煙——用一種稍微變沉重的動作——放到嘴上時,她仔細地盯著我的眼睛看了一眼。我們用眼神瞬間向對方講述了如此之多的東西,以至於我覺得我們彷彿已經交談了一整夜。於是,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用我的打火機為她點著了煙。芙頌用土耳其男人只有在外國電影里才能看見的一個動作,瞬間握住了我拿打火機的手。
七個星期後,《破碎的生活》在貝伊奧魯的薩拉伊影院舉辦了首映式,那晚我在楚庫爾主麻和凱斯金他們在一起。其實,芙頌作為導演的妻子,我作為製片人(檸檬電影公司的大半個股東是我)是應該去出席首映式的,但我們倆都沒去。芙頌本來也不需要借口,因為她和費利敦一直在吵架。她的read•99csw.com丈夫整個夏天很少回家,很有可能是和帕帕特亞生活在一起。他每隔兩星期回到楚庫爾主麻的家裡一次,每次也都是為了回來拿一兩件東西,襯衫或是書。這些情況我是間接從內希貝姑媽一些含蓄的談話里知道的,儘管我很好奇,但我從來沒敢提這個「諱莫如深」的話題。我從芙頌的眼神和狀態里明白,她禁止當著我的面說這些事情。但我還是從內希貝姑媽那裡得知,有一次費利敦回來時和芙頌吵架了。
宵禁時間推遲到11點后一星期,一天晚上,離宵禁時間還有半小時,費利敦回來了。很長一段時間,他以電影為由,說夜裡睡在片場就不回家了。他喝得酩酊大醉,顯然他的情緒很壞,很痛苦。看見坐在餐桌上的我們后,他強迫自己說了一些客套話,但沒能堅持很久。當他的目光和芙頌的相遇時,像從一場曠日持久的艱苦戰爭中潰敗而回的士兵那樣,他沒說太多話就去了樓上的卧室。芙頌本該立刻起身跟丈夫上樓的,但她沒那麼做。
晚飯時,在凱斯金家的餐桌上壓根沒說到這件事。我們,塔勒克先生、內希貝姑媽、芙頌和我一直在不停地抽煙,我們吃了肉末麵條、酸奶黃瓜末、西紅柿沙拉和白乳酪。我們還吃了我從尼相塔什奧馬爾店裡買來、一進門就把它放進冰箱冷凍室里的冰激凌。我們還不時走到窗前去看外面下的雨和從楚庫爾主麻大坡上傾瀉而下的雨水。一整夜,好幾次我都想要問芙頌,她的畫畫得怎麼樣了,但從她那生硬的表情和緊皺的眉頭上我覺得,那會不合時宜。
我猜想,如果我去了首映式,芙頌一定會在報紙上看到這條消息,她會為此很傷心,一定會懲罰我。然而,另外一方面,作為電影的製片人,我當然是應該去出席首映式的。那天吃完午飯,我的秘書澤伊內普女士應read•99csw•com我的要求往檸檬電影公司打了電話,她說我母親病得很厲害,那天我不會出門。
帕帕特亞在三天後刊登在《國民報》上的一篇採訪里,宣布了第二部電影即將開拍的消息。對她的採訪每天都會出現在一份報紙上。電影剛開始放映的頭幾天里,很多報紙暗示,帕帕特亞和塔希爾·湯之間發生了一段真實而秘密的戀情,但這個話題已經枯竭了,現在帕帕特亞在否認這段戀情。費利敦那些天打電話告訴我說,最有名的男演員也願意和帕帕特亞一起拍電影了,塔希爾·湯的分量已經不夠了。而帕帕特亞也在最新的採訪中開始說,她和男人除了接吻,沒有更親近的體驗。最讓她無法忘懷的記憶就是,在一個蜜蜂嗡嗡飛舞的葡萄園裡,和一個男人、一個青春時期戀人的初吻。可惜的是,這個小夥子後來在塞普勒斯和希臘人打仗時犧牲了。帕帕特亞,從此之後沒有和任何一個男人親近過。是的,愛情的痛苦依然只有一個中尉才能夠讓她忘記。當費利敦說,其實他不喜歡這類虛假採訪時,帕帕特亞則爭辯說,她做這一切是為了讓新電影能夠通過審查。費利敦也不試圖向我隱瞞他和帕帕特亞的關係。我對他那種與世無爭、不為瑣事煩惱、任何時候都能夠保持單純、看似真誠的狀態羡慕不已。
帕帕特亞的第一張名為《破碎的生活》的45轉唱片,在1982年1月的第一周面世了,儘管沒有像電影那樣受到追捧,但依然還是很受歡迎的。軍事政變后,城裡被塗上石灰的牆壁上貼出了宣傳單,報紙上也做了一些小廣告。因為土耳其的惟一電視頻道、在國家監控之下的TRT的審查團(其實它的名字更優雅:音樂審查委員會),認為她的唱片輕浮,因此帕帕特亞的聲音既沒能在電台,也沒能在電視上出現過。儘管如此,唱片依然九-九-藏-書讓帕帕特亞接受了一系列新的採訪,在這些採訪里出現的那些一半真實、一半事先安排好的辯論則更讓她名聲大噪。帕帕特亞參加了許多爭論,比如「阿塔圖爾克主義的現代土耳其女孩,應該先考慮嫁人,還是工作?」;她在卧室里的鏡子前(她買了一套半流行、半土式的現成傢具),邊玩玩具熊邊說,很遺憾她還沒能結識夢中的白馬王子;當她和一副正經家庭主婦模樣的母親在廚房做菠菜餡餅時——芙頌他們家的廚房裡也有同樣的搪瓷鍋——她強調說,自己遠比電影里那個受傷和憤怒的主人公賴爾贊要正派、無瑕和幸福得多。(但她也說過:「當然,我們每個人都是賴爾贊!」)費利敦有一次驕傲地對我說,帕帕特亞其實非常專業,她一點也不在乎報紙、雜誌上的那些採訪以及新聞里說的那些事。他說,帕帕特亞,不像我們在佩魯爾認識的某些非專業、愚蠢的明星和小明星那樣,因為擔心一條虛假的娛樂新聞會錯誤地向大眾介紹自己而煩惱,她會一開始就自己說謊來掌控話題。
在《破碎的生活》即將第一次和伊斯坦布爾的電影愛好者和記者們見面的鐘點,外面在下著雨。我沒讓去泰什維奇耶家裡接我的切廷走托普哈內,而是繞道塔克西姆和加拉塔薩拉伊再去凱斯金家。當車從薩拉伊影院前面經過時,透過被雨打濕的車窗,我看見了幾個為去首映式而打著雨傘、穿著時尚的人,用檸檬電影公司的錢做的一兩張海報,但這些一點也不像我幾年前幻想的那場為芙頌主演的電影舉辦的首映式。
我也點了一根煙,就像沒發生任何異常的事情那樣,我慢慢地抽完了煙。每時每刻我都感到了宵禁時間的臨近。內希貝姑媽也意識到了這點,但她因為對事情的嚴重性感到了害怕,所以一聲也沒吭。塔勒克先生當然也認識到了這種奇怪的狀況,只是https://read.99csw.com不知道該對什麼視而不見。11點過10分,我離開了他們家。我認為,就是在那天夜裡我明白,自己將會和芙頌結婚。因為明白芙頌最終會選擇我,我是那麼開心,以至於我忘記了宵禁後上街不僅會讓自己,也會讓切廷遇到危險。切廷在泰什維奇耶的家門口讓我下車后,會把車停到前面的詩人·尼伽爾街上的一個車庫裡,隨後從後街不讓任何人看見走回附近的一夜屋街區的家裡。那夜,我像個孩子,幸福得無法入眠。
儘管評論家們發表了一些嘲諷、鄙視的言論,但《破碎的生活》既在伊斯坦布爾,也在別的城市得到了電影觀眾的好評,還因此創下了票房紀錄。帕帕特亞用兩首憤怒而哀怨的歌來抱怨悲慘命運的最後幾幕,特別讓小城市裡的女人們為之落淚,無論年輕還是年老,很多人帶著哭腫的眼睛走出那些潮濕而憋悶的影院。倒數第二幕也得到了一致好評,在那一幕,帕帕特亞開槍打死了那個不斷向她求饒、幾乎在孩提時就欺騙並玷污了她的那個惡富人。那一幕的影響力是如此巨大,以至於扮演富人的——他還扮演過拜占庭的神父和亞美尼亞的民兵——我們在佩魯爾的朋友艾克雷姆先生,因為厭倦了街上那些企圖對他吐口水、打耳光的人,一段時間沒敢出門。在被稱為「恐怖年代」的軍事政變之前的時期,人們遠離了影院,而電影的另外一個成功之處就在於最終又把人們拉進了放映大廳。不僅是影院,佩魯爾酒吧也復甦了。看見電影事業活躍起來的電影人,也開始願意每天去佩魯爾展示一下他們自己了。10月底,風雨交加的一個夜晚,宵禁開始前兩小時,當我在費利敦的堅持下去了佩魯爾時,我看見自己在那裡的聲望高了許多,用那些日子的話來說,我是春風得意。《破碎的生活》的商業成功讓我變成了一個成功——甚至是精明https://read•99csw•com和狡猾的——製片人,而這也讓來我桌上小坐、想和我交朋友的人明顯增多,他們中既有攝影師,也有著名的演員。
我直視她的眼睛,仔細觀察著她的一切。她也知道我在觀察她。她點上一根煙,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那樣慢慢地抽著。(她不再像對塔勒克先生害羞那樣,扭頭往旁邊吐煙了。)她若無其事地掐滅了煙。而我也陷入了無法起身告辭的危機。我以為已經被我拋在身後的這個毛病又嚴重複發了。
我記得,那天夜裡到最後,我的腦子被恭維、關注和拉克酒弄得昏昏沉沉,有段時間,夢想·哈亞提、費利敦、我、帕帕特亞和塔西爾·湯坐在了同一張桌子上。至少和我一樣醉的艾克雷姆先生,提起報紙上重複出現的強|奸鏡頭的照片,和帕帕特亞開了下流的玩笑。而帕帕特亞則笑著說,她對「沒有市場」的「窮」男人一點不感興趣。帕帕特亞有一陣慫恿費利敦去教訓一下旁桌上那個「自命不凡」的評論家,那人評價《破碎的生活》是「一部粗俗的情節劇」,並以此來取笑她,但這事後來也被忘記了。
帕帕特亞在電影里唱的那些歌,是她母親的朋友、一個名不經傳的老歌手唱的。因為電影的成功,帕帕特亞也想自己唱一遍並做成唱片。那天晚上,作為檸檬電影公司,我們決定支持她的這個想法並續拍《破碎的生活》。其實,續拍電影不是我們的決定,而更多的是阿納多盧的那些放映大廳和影片分銷商們的決定。那麼多人堅持讓我們拍續集,以至於費利敦說,說不就意味著「違背事物的本性」。(這是那時的另外一句俗套話)。帕帕特亞,在電影的末尾,就像所有那些失去童貞的女孩那樣,沒能得到一個幸福的家庭就死去了。為了拍續集,我們決定,帕帕特亞其實並沒有死,她只是被子彈打傷了,但為了躲避那些壞人,她只能裝死。第二部電影將在醫院里開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