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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幸福

83、幸福

一天半夜,我在楚庫爾主麻的家裡,在閣樓上我那間沒有窗帘的小房間里,在一縷柔美的月光下醒來,我透過樓板挑空處朝博物館的空間、下面看了一眼。一縷銀色的月光,從有時感覺永遠不會完成的小博物館的窗戶射進來,讓空間和整棟樓顯得像一個無垠的空間那樣可怕。在每層都像一個陽台那樣向空間延伸的樓下幾層里,三十年來我所積攢的所有收藏都在陰影里靜靜地待著。我能夠看見所有的東西,芙頌和凱斯金一家人在這個家裡用過的東西、雪佛蘭生鏽的殘骸,從取暖器到冰箱,從我們在上面吃了八年晚飯的餐桌到我們看過的電視機。就像一個能夠發現物品靈魂的薩滿巫師那樣,我在感受它們的故事在我心裏的躁動。
舞池變得越來越擁擠,因為後面的一對舞伴撞到了我們,瞬間我們的身體貼到了一起。那令人震撼的接觸后,我沉默了很久。看著她的脖子和頭髮,我沉浸在她能夠給予我的幸福里,我感覺自己將可以忘卻書籍和成為作家的夢想。那年我二十三歲,決定要當一名作家,每當尼相塔什的中產階級和朋友們得知我的這個決定,笑著對我說,這個年紀的人還無法了解人生時,我總會很生氣。三十年後,當我在組織這些句子時,我要說,現在我認為這些人的話是千真萬確的。如果我那時了解人生,跳舞時我就會盡我所能去吸引她,我相信她會對我感興趣的,我也不會那麼無奈地看著她從我的懷裡溜走。「我累了。」她說,「第二支舞曲后我可以坐回去嗎?」我用一種從電影里學來的禮貌一直陪她走到了桌前,瞬間我沒能控制住自己。
「真的嗎?她是一個多麼非凡的人,不是嗎……我指的不是她的美麗,而是她的靈魂,奧爾罕先生。跳舞時你們聊了些什麼?」
費利敦已完全脫離電影界,成立了一家非常成功的廣告公司。得知他為這個新公司取名「藍色的雨」,我知道他還未能放棄年輕時的夢想,但我壓根沒問那部沒有拍攝的電影。費利敦在用國旗和足球,拍攝一些講述讓整個世界都懼怕的土耳其餅乾、牛仔服和剃鬚刀的廣告。他聽說了凱末爾先生要建博物館的打算,但他從我這裏剛得知,我在寫一本「講述芙頌」的書。他異常坦白地告訴我,一生他只愛過一個人,但那時芙頌並不理睬他。他還小心翼翼地說,為了婚後不再經歷同樣的痛苦,他非常小心地不再去愛上她。因為他知道,芙頌是「迫不得已」才和自己結婚的。我喜歡他的坦誠。走出他那考究的辦公室時,他用同樣小心和儒雅的神情「向凱末爾先生」問了好,還皺起眉頭警告我說:「奧爾罕先生,您要知道,如果您寫了任何詆毀芙頌的東西,我是不會放過您的。」隨後,他又換上了一種非常適合他的輕鬆神情。他說,多年來他們一直在為一家很大的名叫梅爾泰姆的汽水公司作廣告,這次又得到了他們的新汽水寶拉的廣告製作權。他問我,是否可以在廣告里用我的《新人生》一書里的第一句話?
這是半夜,在博物館的閣樓上,凱末爾先生喝下幾杯拉克酒後,用一種說教的口吻提出的第一個論點。因為在伊斯坦布爾,每個看見小說家的人都會帶著一種共同的本能,發表一些說教性的言論,因此我沒覺得太奇怪,然而在往書上寫什麼、怎麼寫的問題上,我的腦子(用凱末爾先生常用的一句話來說)也還是混亂的。
「就放在這裏吧!」
「你們在福阿耶飯店的最後午餐之後三十一年,」我說。
他滿懷愛戀地親吻了一下芙頌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了西服的左胸袋裡。隨後,他帶著勝利的喜悅對我笑了一下。
「不,我不知道。但我很喜歡。」
當沉默還在繼續時,我明白他們真正想告訴我的是什麼了:他們希望讀者們知道,他們生活得更幸福,他們過的是一種美好而正常的生活。
我會笑著說道:「世界上還有許多我沒看過的博物館。」我會努力一次又一次地去告訴他,博物館的靜謐對我產生的精神影響,我也會試圖去讓他明白,在世上一座遙遠的城市裡,在任何一個星期二,避開工作人員的目光,獨自徜徉在邊遠街區里一座被人遺忘的博物館,為什麼會讓我獲得幸福。一回到伊斯坦布爾,我會立刻找奧爾罕先生,跟他講自己看過的博物館,給他看門票、宣傳冊、一件從自己特別喜歡的博物館里買來的便宜小玩意、博物館裏面的路標。
工作了很長一段時間后,我們在閣樓上喝了拉克酒。跟他講芙頌,講我們經歷的事情讓我感覺很累。他走後,我躺在曾經(四分之一世紀前)和芙頌做|愛的床上,想了想在他用我的口吻敘述故事這件事上,讓我感覺怪異的東西。
隨後,我們開始了有序的工作。我在伊斯坦布爾時,他會每星期去一次閣樓。他問我,為什麼要把我按序碼放的物件和照片放在博物館里相同的盒子或展櫃里,在小說里要出現在相同的章節里,我會愉快地告訴他原因。看他不僅認真聽我說每句話,還做筆記,我很開心,也很自豪。
「奧爾罕先生,您知道是誰讓我懂得博物館真正的主題是驕傲的嗎?」在另外一個夜晚,當我們依然在閣樓上見面時,凱末爾先生說道,「當然是那些博物館的工作人員……無論在哪裡,博物館的工作人員都驕傲、熱情地回答了我提出的每個問題。在喬治亞哥里市的斯大林博物館,一個年老的女工作人員用了近一個小時,告訴我斯大林是一個如何偉大的人物。在葡萄牙波爾圖市裡的浪漫主義時代博物館,我從一個可愛的工作人員的驕傲講述中得知,被流放的老撒丁島國王卡洛·阿爾貝托1849年在這裏度過了他人生的最後三個月,而這對葡萄牙的浪漫主義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奧爾罕先生,如果在我們的博物館也有人提問,工作人員們必須帶著一種發自內心的驕傲告訴他們,凱末爾·巴斯瑪基的藏品歷史,我對芙頌的愛情,她的那些遺物的意義。請您把這點也寫進書里。博物館工作人員的職責,並不是像大家認為的那樣保護館藏(當然,和芙頌有關的一切東西必須永遠被保存!)、讓人不要喧嘩、警告吃口香糖和接吻的人,而是要讓參觀者們覺得,他們身處在一個像清真寺、寺廟那樣需要感到謙遜、尊重和敬畏的地方。為了符合藏品的氛圍和芙頌的審美愛好,純真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必須穿深木色的天鵝絨套裝、配粉紅https://read.99csw.com色襯衫、戴我們博物館特製的——綉有芙頌耳墜圖案的——領帶,當然,他們絕不該去干涉那些吃口香糖或是接吻的參觀者。純真博物館的大門,將永遠為那些在伊斯坦布爾找不到一個接吻地方的情侶們敞開。」
您好,我是奧爾罕·帕慕克!經凱末爾先生允許,我從和芙頌跳舞開始說起:她是夜晚最美麗的女孩,很多男人都在等著和她跳舞。那時我並不是一個足以引起她注意的英俊惹眼的人,甚至——儘管我比她大五歲——還不是一個足夠成熟或是自信的人。何況,腦子裡還有妨礙我從夜晚獲得快樂的倫理學者的思想、書籍和小說。而她也在想著別的事情,這個你們是知道的。
切廷用退休金買了一輛計程車,他把車租給了另外一個司機,儘管年紀大了,但有時他也自己開車上街做計程車司機。當我們在貝西克塔什的一個計程車站見面時,他告訴我說,凱末爾從小到現在一直都沒變。他說,其實凱末爾是一個熱愛生活、內心開放、像孩子一樣樂觀的人。從這方面來看,他一生苦苦地愛一個人也許有點不可思議,但如果我認識芙頌,我就會明白,就因為凱末爾先生熱愛生活,他才會那麼愛這個女人。他們,芙頌和凱末爾,其實都是非常好、非常單純的人,他們是天生的一對,但真主沒讓他們結合在一起,我們也無權過多質問。
「我明白了。」我說,「那麼奧爾罕先生,您經歷過這樣的一次愛情嗎?」
即便是這個消息,也足以讓我明白,為了完成小說,我沒必要再去聽別人的閑言碎語了。惟一我非常想見的人就是芙頌,我想聽她的敘述。但是,在她的親朋好友之前,完全是為了和他們一起吃飯的樂趣,我接受了其他一些一再邀請我去他們家、害怕我小說的人們的邀請。
我們立刻開始喝酒,我已經很喜歡和他喝酒了。「當參觀者看著一個個展櫃、一個個盒子、所有這些物件時,他們會看見八年的晚飯上我是怎麼去看芙頌的,我是怎麼去注意她的手、胳膊、微笑、捲曲的頭髮、掐滅煙頭的樣子、皺起的眉頭、她的手帕、髮夾、鞋子、拿在手上的勺子的。(我說:『但是凱末爾先生,您沒注意到她的耳墜。』)看到這些,他們就會感到愛情是一種巨大的關注和憐愛……請您趕快把書寫完,還要寫上,博物館里的每一個物件都必須用來自展櫃里的一束柔和的燈光照亮,只有這樣才符合我對它們的在意。參觀者們看著這些物品時,會對我和芙頌的愛情肅然起敬,會用他們自己的回憶來和我們的愛情作對比。博物館里任何時候都不能擁擠,要讓參觀者感受到芙頌的每一件遺物、我們手拉手走過的伊斯坦布爾每個角落的照片、所有的藏品。我禁止在純真博物館里同時有超過五十個的參觀者。團體和學校在參觀前必須預約。奧爾罕先生,西方的那些博物館正在變得日益擁擠。就像以前星期天我們開車去海峽遊玩那樣,歐洲人星期天一起去大博物館。就像星期天我們在海峽的酒館里吃午飯那樣,他們也在博物館的餐廳里坐著說笑。普魯斯特在他的書上寫道,他阿姨去世后,家裡的傢具被賣到了一家妓院,每次在這家妓院看見他阿姨的沙發和桌子時,他就會覺得那些傢具在哭泣。奧爾罕先生,當星期天的人群在博物館里轉悠時,那裡的東西都在哭泣。在我的博物館里,所有東西都將留在它們自己的家裡。我擔心,我們那些沒文化、不自信的有錢人,看見西方的博物館時尚后,會模仿他們,渴望去開一些帶餐館的現代藝術博物館。而事實上,在繪畫藝術上,我們土耳其民族既沒有太多的知識,也不懂得欣賞,更沒有這方面的才能。土耳其人民在自己的博物館里,應該欣賞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西方繪畫的蹩腳模仿。我們的博物館應該展示我們的生活,而不是我們的有錢人感覺自己是西方人的幻想。奧爾罕先生,我的博物館,是芙頌和我的全部人生,是我們一生的經歷,我跟您說的一切也都是真實的。也許有些事情,對於讀者和參觀者來說可能不夠明了,那是因為儘管我用全部的真誠給您講述了我的故事和人生,但即便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對它到底有多了解。這就讓未來的學者,用他們在我們博物館的雜誌《純真》上發表的文章來詮釋吧。讓他們告訴我們,芙頌的髮夾和梳子和金絲雀檸檬之間有什麼結構關係。後人也許會覺得這些事情很誇張,我的經歷、我忍受的愛情痛苦、芙頌的磨難、我們在晚飯上對視並以此來打發時間、我們能夠因為在海灘和電影院手拉手而感到幸福,那麼就讓工作人員告訴他們,我們所經歷的一切全都是真實的。但不用擔心,我們的愛情一定會被後人理解的,對此我毫無疑義。我相信,五十年後,從開塞利坐大巴來的快樂大學生、拿著照相機在門口排隊等候的日本遊客、因為迷路走進博物館的孤獨女人、那時伊斯坦布爾的幸福情侶們,看著芙頌的衣服、鹽瓶、鍾錶、飯店的菜單、伊斯坦布爾的老照片、兒時我們共同的玩具和其他物品時,將深刻地感受到我們的愛情和我們所經歷的一切。但願來純真博物館參觀的人們,也能夠去看看我們的那些臨時展覽,那時,他們將看到我在垃圾屋、協會會議上結識的伊斯坦布爾兄弟們積攢的輪船照片、汽水瓶蓋、火柴盒、門閂、明信片、演員和名人照片,以及痴迷的耳墜收藏家們的收藏。也要用目錄和小說來講述這些展覽和收藏的故事。看著物品,用敬畏和崇敬的心情來紀念芙頌和凱末爾之間愛情的參觀者,也將明白,我們的故事和雷拉和麥基農,侯頌和阿什克一樣,不僅是情侶們的故事,也是整個世界,也就是伊斯坦布爾的故事。奧爾罕先生,還要再來一杯拉克酒嗎?」
扎伊姆在門口對我說:「奧爾罕先生,請您答應茜貝爾的請求。我們也想以梅爾泰姆公司的名義資助博物館。」
他說:「奧爾罕先生,參觀我們博物館的人,總有一天會知道我們的故事,感覺到芙頌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為此,我找了奧爾罕·帕慕克先生,他將按照我的講述、在我的允許下寫這本書。他的父親和叔叔,曾經和我父親、我家裡人做過生意。他來自一個失去了財富的老尼相塔什家庭,因此我認為他可以很好地領會故事的背景。我還聽說他是一個非常喜歡講read•99csw.com故事、做事認真的人。
凱末爾先生的那些之前不願意見我的熟人,葬禮之後的幾個月里,按照一種奇怪,然而又是合乎邏輯的順序逐一要求和我見了面。這要歸功於人們錯誤地相信,我在講述尼相塔什人的那些小說里無情地詆毀了所有人。很遺憾,大家都在傳說,被我詆毀的不僅僅是我的母親、哥哥、叔叔和他的整個家庭,還有其他許多尼相塔什的重要人物,比如著名的傑夫代特先生、他的兩個兒子和家庭、我的詩人朋友卡,甚至還有我崇拜的被害專欄作家傑拉爾·薩利克、著名商人阿拉丁、許多國家和宗教大人物以及帕夏。扎伊姆和茜貝爾,沒讀我的那些書就怕我了。比起年輕時代,扎伊姆變得更富有了。儘管梅爾泰姆作為汽水消失了,但卻作為一個大公司挺立著。他們在貝貝克山脊上面對海峽的豪宅里款待了我。他們說,為我把凱末爾先生的人生故事(芙頌的親朋好友則說我寫了芙頌的故事)寫成小說而感到驕傲。但他們又說,我寫小說不該只聽一面之詞,還應該聽聽他們的意見。
因為傑伊達的丈夫對選美比賽的故事很反感,因此我們沒能在那裡多看芙頌的照片。但是像往常那樣善解人意的傑伊達,在我們離開前把照片送給了凱末爾先生。
我帶他去了楚庫爾主麻。對於從一棟舊房子轉變而成的博物館和裏面收藏,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感動,表現出了真誠的興趣。有時他拿起一個物件,比如我在香舍麗榭精品店第一次見到她時,芙頌穿的那雙黃色的鞋子,問我它的故事,我就立刻告訴他。
尼相塔什的理髮師巴斯里曾經也是我的理髮師。他還在工作,他帶著愛意和敬意更多地談起了凱末爾的父親穆姆塔茲先生。他說,穆姆塔茲先生是一個愛開玩笑、有趣、大方、好心的人。就像私生子·希爾米、他的老婆奈斯麗汗、夢幻·哈亞提、佩魯爾的另外一個常客薩利赫·薩熱勒以及凱南,從理髮師巴斯里那裡我也沒能得到什麼有價值的新東西。芙頌向凱末爾隱瞞的樓下鄰居阿伊拉,現在和丈夫以及四個孩子住在貝西克塔什的一條後街上,她最大的那個孩子已經上大學了。她說,她很樂意和芙頌做朋友,非常喜歡芙頌的活力、風趣和談話,甚至還模仿她,但可惜的是,芙頌沒像她希望的那樣和她交朋友。她說,她們會穿上漂亮的衣服一起去貝伊奧魯逛街、看電影。因為街區里的一個朋友在那裡當引座員,所以她們會去多爾曼劇院看綵排。然後,她們會去吃三明治,喝阿伊讓,一起對付那些騷擾她們的男人。有時,她們會像真要買東西那樣,走進瓦考或是別的一家高檔商店,試衣服,照鏡子,尋開心。正當她們興高采烈地說笑,或是電影看到一半時,芙頌會突然想起一件事,她的心情會瞬間變壞,但她從來不會把心事告訴阿伊拉。儘管街區里的人全都認識凱末爾先生,知道他很有錢,還有點古怪,但誰也沒說起過什麼愛情的事情。阿伊拉和楚庫爾主麻街區里的所有人一樣,對芙頌和凱末爾之間多年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她也早就離開那個街區了。
也是在那時我覺得,自己的聲音出現得太多了,讓他來結束我的故事會更合適。從後面那段開始直到小說結束,講述我的故事的人就是奧爾罕先生了。我相信,跳舞時他對芙頌表現出來的真誠和認真,也會在這最後的十幾頁里得到體現。再見!
我帶著敬意和享受把右手放在了她的腰間,我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像感覺一個直至最細微跳動的脈搏那樣,感受著她脊柱的動作。她挺直的身姿既奇怪又讓人眩暈,很多年我一直沒忘記。有些時刻,我在指尖感到了她的骨骼、她身體里快速流動的血液、她的生動、瞬間她對一件新事物表現出來的關注、她內髒的跳動、她整個骨架的優雅,我艱難地克制自己不去緊緊地摟抱她。
「是的。」我說,「我也要用我的書來為這個博物館做廣告。」
但他們要先跟我說說那次大巧合,也就是4月11日下午,凱末爾先生去世前半天他們在米蘭的巧遇。(我立刻感到,他們是為此請我的。)扎伊姆和茜貝爾為了帶和我們一起吃了晚飯的一個二十歲(居爾),另一個十八歲(艾布魯)漂亮、聰明的女兒出去玩,他們在米蘭待了三天。當這幸福的一家人舔著橙子、草莓和哈密瓜蛋筒冰激凌,有說有笑地走在大街上時,凱末爾首先只看到了居爾,他詫異地走近那個十分像她母親的姑娘,說道:「茜貝爾!茜貝爾!你好,我是凱末爾。」
「門票放在哪裡?」
小說的主人公,博物館的建造者凱末爾·巴斯瑪基,在2007年4月12日,也就是芙頌誕辰五十周年的那一天,他六十二歲時,在他每次去米蘭下榻的米蘭大酒店面向曼佐尼大道的一個大房間里,天亮前因為心肌梗死辭世了。用他自己的話說,為了「感受」被他稱為「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五個博物館之一」(他一生中參觀了5723個博物館)的巴加蒂·瓦爾塞基博物館,他一有機會就會去米蘭。(「博物館:1.不是為了參觀,而是為了感受。2.藏品構成被感知物件的靈魂。3.沒有藏品的博物館只是一個展室。」這是我記錄下來的、他最後說的重要觀點。)由兩兄弟在19世紀,作為一個16世紀文藝復興之家而建造的家,20世紀被改造成了博物館。凱末爾先生對這個博物館如此著迷,是因為裏面的藏品(也就是老的床、燈、文藝復興時期的鏡子和鍋碗瓢盆)全都是兩兄弟在其中生活時使用過的普通日常用品。
「嗯……我們的主題不是我。」說完他沉默了。
那天夜裡我明白,我的博物館需要一個目錄,它要逐一翔實地介紹其中所有物件的故事。這當然也將是我對芙頌的愛情故事。
那天夜裡,我也明白了沒必要再去見其他證人了。因為,我不會像別人看到的那樣來寫凱末爾先生的故事,而是他跟我講述的那樣。
「她很漂亮,是嗎?」就像三十多年前他父親問他的那樣。
和奧爾罕先生的第一次見面我是有備而去的。沒說芙頌之前,我告訴他,最近十五年裡我參觀了世界上1743個博物館,我攢下了九九藏書它們的門票,為了引起他的好奇,我還講了那些他喜歡的作家的博物館。我想,當得知聖彼得堡陀思妥耶夫斯基博物館里惟一一件真品,是一個藏在玻璃罩里、邊上寫著「確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帽子時,他也許會笑的。對於在同一座城市裡的納博科夫博物館,在斯大林時期被當地一個審查機構用作辦公樓,他又會作何感想?我對他說,在伊利耶—貢布雷的馬塞爾·普魯斯特博物館,我看見了一些用作家小說里的主人公為藍本繪製的人物肖像,它們讓我了解的不是小說本身,而是作家生活的那個世界。不,我不認為作家的博物館荒唐。比如說,在荷蘭萊因斯堡小鎮的斯賓諾莎之家裡,像在17世紀出版的那樣,集中展出了作家去世後記錄在案的所有書籍,我認為這很好。在泰戈爾博物館,看著作家畫的那些水彩畫,想起早期阿塔圖爾克博物館里的灰塵和潮濕的味道,漫步在迷宮般的展廳里,聽著加爾各答永不停息的噪音,我度過了多麼幸福的一天!我還談到了,在西西里的阿格里真托市裡的皮蘭德婁之家,我看到的那些感覺好像是屬於我們家的照片;在斯德哥爾摩的斯特林堡博物館,我透過窗戶看到的城市風景;在巴爾的摩,埃德加·愛倫·坡和姨媽以及後來和他結婚的表妹弗吉尼亞居住的四層小樓,那棟窄小、憂傷的小樓,讓我感覺似曾相識(在巴爾的摩的坡之家博物館,這棟現今位於一個邊遠和貧窮街區里的四層小樓,因它的窄小、憂傷的樣子,房間和形狀,在我參觀過的所有博物館里,是一個最像凱斯金家的地方)。我還告訴奧爾罕先生,我見過的最完美的作家博物館,是在羅馬朱麗婭小街上的馬里奧·普拉茲博物館。浪漫主義的偉大歷史學家馬里奧·普拉茲,像文學一樣喜歡繪畫,像我這樣預約走進博物館的人,一定要看像小說那樣一個個展廳、一件件物品講述大作家藏品故事的書籍……在盧昂,福樓拜出生的家裡放滿了他父親的醫學書籍,因此根本沒必要去福樓拜和醫學史博物館。
「傑伊達,」隨後,凱末爾說,「為了得到芙頌的消息,我和您不是一直在馬奇卡、塔什勒克見面嗎?您給我講芙頌的事情時,我總會從馬奇卡看道爾馬巴赫切的外貌。前一陣我看了一下,我的收藏里有很多這個風景的畫片。」
扎伊姆說,他一直都很喜歡凱末爾,他是一個非常真誠的人,他一直都在尋求和想念他的友情。隨後,他帶著半驚訝、半恐懼的神情問道:「凱末爾真的收藏了這個芙頌女士的所有東西,真的在建一座博物館嗎?」
我不懷疑,故事將是我的故事,他將對此表示尊重,只是我覺得他發出我的聲音很彆扭。這是一種無能為力的表現。一邊給參觀者們展示物件,一邊由我來講述自己的故事,在我看來很正常,甚至我經常在幻想博物館馬上就會開放,而我正在這麼做。但是對於奧爾罕先生把他放到我的位置上,用他的聲音來取代我的聲音,我很惱火。
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鴻卡爾飯店裡,它的前身是福阿耶飯店,我用了三個小時的時間,無序地、想到什麼說什麼地、跳躍式地把我的整個故事告訴了他。那天我太激動了,喝了三杯雙份的拉克酒,我感覺因為興奮,我把自己的經歷說得平淡無奇了。
「我,不會像那個主人公那樣,說讀者無法在遠處理解我們。恰恰相反,我認為,博物館參觀者和您的讀者會理解我們的。但我要說另外一句話。」
茜貝爾女士驕傲地笑著說:「居爾非常像二十來歲時的我,那天她正好還穿著那些年我穿過的編織披肩。而凱末爾卻顯得很疲憊、不修邊幅,憔悴和鬱鬱寡歡。奧爾罕先生,看到他那樣我很傷心。不僅是我,扎伊姆也很傷心。曾經和我在希爾頓訂婚的那個熱愛生活,任何時候都可愛、開心、愛開玩笑的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遠離塵世和生活、不苟言笑、嘴上叼著香煙的老頭。如果不是他認出了居爾,我們是不會認出他來的。他不是老了,而是衰老,垮掉了。我真是太傷心了。何況這不知道是我多少年之後第一次見到他。」
但她還是接受了我的邀請,當我跟著她走向舞池時,我看著她細長的脖子、裸|露的胳膊、美妙的後背和瞬間的微笑,沉浸在了幻想里。她的手很輕,但很熱。當她把另外一隻手搭在我肩上時,彷彿不是為了跳舞,而是在向我表達一種特殊的親近,瞬間我感到了一種自豪。輕輕地搖擺著,慢慢地旋轉時,她的肌膚、她挺直的身體、生動的肩膀和胸脯讓我的腦子一片混亂,越是努力抵抗這種吸引,我試圖壓抑的幻想卻越是不知停息地快速在我眼前閃現:我們手拉手離開舞池走到了上面的酒吧,我們瘋狂地愛上了彼此,我們在前面的樹下接吻,我們結婚了!
比如,他不明白我為什麼要給薩特沙特公司開塞利的經銷商阿卜杜勒凱利姆先生寫信,約他來伊斯坦布爾時見面。丟下薩特沙特、轉為奧斯曼和吐爾嘎伊先生合辦的泰克亞伊公司經銷商的阿卜杜勒凱利姆先生,則像講述一個導致薩特沙特倒閉的愛情和羞恥故事那樣,給我講了凱末爾先生的故事。
但當姑娘們回了房間,我們開始喝白蘭地時,我明白他們夫妻倆還有另外一件難以開口的事情。喝第二杯白蘭地時,茜貝爾用一種我欣賞的坦白說出了自己的煩惱。
「凱末爾先生,在書上,您用『我』來講述您的故事。我在用您的口吻敘述。這些天,為了把自己放到您的位置上,為了成為您,我費了很大勁。」
我說:「凱末爾先生,請您把這張照片放進博物館。」
我和他們談笑到了很晚,當我離開他們時,一剎那我把自己放到了凱末爾的位置上。如果他還活著,如果他和茜貝爾和扎伊姆的友情還在繼續(這也是很有可能的),凱末爾也會像我那樣,因為過著一種孤獨的生活而帶著一種既幸福,又愧疚的心情離開那裡。
凱末爾先生從一次漫長的旅行回來后,我們又見了面,聽他說完新近參觀的博物館后,我向他轉述了切廷的那些話,還逐字重複了他對芙頌的看法。
其實,凱末爾先生並不樂意我去找那些和故事有關的人,但他贊成我的小說創作。有時他會好奇我找的那些人說了什麼,現在他們在幹什麼,有時他會對他們一點不感興趣,也不明白我為什麼會對他們感興趣。
完全為了沒話找話說,我說的第一句話(「走九*九*藏*書在人行道上時,有時看見您在店裡。」)極為乏味,只會讓她想起自己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售貨員,她甚至沒搭理我。第一支舞曲還不到一半,她就明白我沒戲了,她在看來賓,她在注意誰在和誰跳舞,許多對她感興趣的男人在和誰說笑,她也在注意那些漂亮、可愛的女人,她在思考跳完這支舞後去幹什麼。
他有些抵觸,我認為他害羞了。但當我們又喝下一杯酒後,奧爾罕先生說出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前他和芙頌跳舞的事情,他是那麼真誠,以至於我立刻信任了他,我明白,只有他才能夠用我的口吻最好地把我的故事講給參觀者們聽。
一陣令人恐懼的沉默。
「讓所有人知道,我的一生過得很幸福。」
傑伊達笑著告訴我們說,凱末爾第一次去楚庫爾主麻時忘在廁所里的那隻耳墜芙頌當晚就看見了,她立刻把這事告訴了傑伊達,為了懲罰凱末爾,她們共同決定讓芙頌說「沒看見什麼耳墜」。就像芙頌的許多其他秘密那樣,傑伊達早在幾年前就已經把這個故事告訴了凱末爾先生。我聽著時,他只痛苦地笑了笑併為我們又各倒了一杯拉克酒。
傑伊達說:「奧爾罕先生,很可惜我們倆都沒有得到名次,但是那晚我和芙頌就像真正的高中女生那樣,一直笑到眼淚流出來。芙頌的這張照片就是在那時拍的。」傑伊達一下拿出了那張發黃的照片,把它放到了木製茶几上,一看到照片,凱末爾先生的臉一下變得煞白,他陷入了一陣長久的沉默。
「奧爾罕先生,請您別忘記,我在書的最後要說的是……」
奧爾罕先生說:「我用第一人稱單數寫書。」
於是,在一次簡短的晚餐上,我從奧斯曼那裡得到了不要寫這個故事的忠告。他說,是的,也許薩特沙特是因為他弟弟的疏忽而破產了,但是由他父親穆姆塔茲建立的所有公司,現在都已成為土耳其的出口明星。他們有很多敵人,這樣一本會招來很多閑話、讓很多人傷心的書,會導致巴斯瑪基公司成為別人的笑柄,當然也會導致歐洲人對我們的嘲笑和鄙視。只是,作為那晚的一個美好回憶,貝玲女士在廚房裡沒讓丈夫看見,塞給了我一個凱末爾兒時玩過的玻璃彈球。
「凱末爾先生,但您也還沒能完成您的博物館呢。」奧爾罕先生回答道。
帶著這種情緒,兩天後我問了他和芙頌跳舞的事情。晚上我們還是在博物館的閣樓見了面,每人都早已喝下了一杯拉克酒。
我說:「在您的博物館之後。」這已經成為我們之間的一個共同玩笑。「您最後要對讀者說什麼?」
因為談到了照片,我認為還因為我的光臨,傑伊達女士說,前天她找到了一張凱末爾先生從未見過的芙頌的照片。這讓我們激動不已。照片是在1973年《國民報》舉辦的選美比賽的決賽上拍的。照片上,哈康·塞林康正在後台輕聲告訴芙頌他將在舞台上問的文化題。據說,現在已成為一個伊斯蘭黨派議員的著名歌唱家,當時非常喜歡芙頌。
「那是什麼意思?」
凱末爾先生會說:「奧爾罕先生,您千萬別忘記我博物館里的邏輯,那就是在展覽空間的每一點上都可以看見整個收藏、其他的每一個展櫃。因為從每個地方在同一時刻都可以看見所有的物品,也就是我的整個故事,因此參觀者將忘記時間的概念。人生最大的安慰就是這個。在那些用發自內心的動機建造起來、富有詩意的私人博物館里,我們之所以會得到安慰,不是因為我們遇到了喜歡的舊物件,而是因為時間的消失。也請您把這寫進書里。也要讓讀者知道我是怎麼讓您寫這本書的,您又是怎麼來寫的……等書完成後,請您把書的草稿和您的筆記本給我,讓我把它們展示出來。還需要多長時間?讀者們為了能夠看到芙頌的頭髮、衣服和一切,當然也會想來這裏,像您一樣。請您在小說的最後放上一個地圖,讓那些好奇的人自己在伊斯坦布爾的街道上走著來找我們的博物館。知道芙頌和我們故事的人們,當他們走在街道上,看著伊斯坦布爾的風景時,就像我通常所做的那樣,一定就會想起她的。給我們的讀者一次免費參觀的機會。為此最好在書上印一張門票。讓門口的工作人員,用純真博物館的特製印章在書上蓋一個章,然後放他們進去。」
隨後,我盯著作家的眼睛說:「福樓拜在寫《包法利夫人》時,情人路易斯·高萊給了他靈感,和他在小鎮的酒店和馬車上做|愛,福樓拜把她的一縷頭髮、手帕和拖鞋藏在了一個抽屜里,不時把它們拿出來撫摸,還看著拖鞋幻想她走路的樣子,就像在小說里那樣。這些您一定從他的書信里知道了,奧爾罕先生。」
我自以為是地說:「多麼乏味的一幫人。我們上去找個地方好好談談好嗎?」因為嘈雜聲她沒完全聽到我說的話,但她立刻從我的臉上明白了我的意圖。「我必須和我母親他們坐在一起。」說完她禮貌地走開了。
白色·康乃馨,在過去的二十年裡,從一個娛樂專欄的記者扶搖直上,成為了一家大報社的娛樂副刊的主編。另外他還是一家聚焦國內影視明星醜聞和愛情生活的娛樂雜誌的編輯。就像多數用虛假新聞讓人傷心,甚至給他們的生活投下陰影的記者那樣,他完全忘記了為凱末爾寫的那篇文章,他要我向凱末爾問好,向凱末爾的母親、現在還不時打電話從她那裡打聽消息的維吉黑女士轉達最深的敬意。他以為我找他是為了一本描寫演員而因此會大賣的書,他用一種友好的口吻表示,他願意給我一切幫助。他還問我,是否知道曾經的著名影星帕帕特亞和製片人穆扎菲爾失敗婚姻的孩子,年紀輕輕就成了德國一家大旅行社的老闆?
說著,他從口袋裡拿出了芙頌的照片,在邁哈邁特公寓樓前昏暗的路燈下,滿懷愛戀地看了看芙頌。我也走到了他的身邊。
「如果您那裡真的有芙頌的所有物件,我想去看看。」
有時,我會對凱末爾先生喝下兩杯酒後表現出來的、讓人想起20世紀70年代那些自負的政治作家的專橫風格感到厭煩,我會停止做筆記,也不願意在隨後的幾天里立刻看見他。然而芙頌故事里的曲折情節,博物館里物品組成的那種特殊氛圍會吸引我,一段時間以後,我依然會去閣樓,聽這個想起芙頌就喝酒、越喝就會越興奮的疲憊男人的說教。
完全因為我的這個固執,我去了米蘭。在那裡我得知了碰見茜貝爾和扎伊姆那天讓凱末爾傷心九*九*藏*書的事情。遇見他們之前,凱末爾去了巴加蒂·瓦爾塞基博物館,他看到了博物館的破敗,還得知為了帶來一些收入,博物館的一部分出租給了著名品牌傑尼·科隆。據博物館負責人說,一律穿著黑色制服、全部都是女性的工作人員都在為此流淚,而這讓每隔幾年必來博物館一次的土耳其先生傷心欲絕。
凱末爾先生之前介紹我認識的內希貝姑媽,在庫于魯街上的單元房裡沒告訴我任何新鮮事。現在,她不僅為芙頌,還不斷為凱末爾哭泣,她稱「他是我惟一的女婿」。她只提到了一次博物館。她說,她有一箇舊的木梨刨子,她想做木梨果醬,卻怎麼也找不到了。難道是落在了博物館?她說,您應該知道,下次來能不能把它帶來?送我到門口時,她哭著說:「奧爾罕先生,您讓我想起了凱末爾。」
依然在這樣的一次旅行后,我先給他講了我的故事,隨後是我參觀的那些博物館,最後我問他小說寫到什麼程度了。
聽我說到這裏,凱末爾先生立刻祝賀了我。「是的,這完全是芙頌的所作所為,您對她很了解!」他說,「那些有損尊嚴的細節您也毫不避諱地說了出來,因此我很感謝您。是的,奧爾罕先生,主題是驕傲。我要用我的博物館不僅讓土耳其人民,還要讓世界人民學會,要以我們經歷的人生為榮。我在外面看到,當西方人在驕傲地生活時,世界上的大多數人則在羞愧中生活。而事實上,如果能在一個博物館里展出我們人生中那些令人羞愧的東西,那麼它們就會立刻變成令人驕傲的東西。」
大多數我在書後逐一列出他們姓名的人,參加了在泰什維奇耶清真寺里舉行的葬禮。凱末爾的母親維吉黑女士則像往常那樣待在了她看葬禮的陽台上,她帶了一塊頭巾。我們這些在清真寺天井裡的人,含著眼淚看到了她失聲痛哭為兒子送行的樣子……
「1975年的夏末,凱末爾向我坦白了他的頑疾,也就是他瘋狂地愛上了芙頌女士,我很同情我的未婚夫並想幫助他。奧爾罕先生,為了給他治病,我善意地和他在阿納多盧希薩爾的別墅里生活了一個月(其實是三個月)。其實,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現在的年輕人根本不在乎像童貞那樣的問題(這也是不對的),但我還是懇請您不要在您的書里提到那些對我來說是羞辱的日子……人們可能會認為這個問題不重要,但完全因為她在這個問題上說了閑話,我和最好的朋友努爾吉汗鬧翻了。孩子們知道后也不會在意,但是她們的朋友、那些愛說閑話的人……請您不要傷害我們……」
「奧爾罕先生,我也深愛過一個女人,我收藏了她的頭髮、手帕、髮夾和所有的物件,多年來一直用它們來尋求安慰。我能用全部的真誠把我的故事講給您聽嗎?」
離開傑伊達在馬奇卡的家之後,我和凱末爾先生在寂靜的夜色中朝著尼相塔什方向走去。他對我說:「我把您送到帕慕克公寓樓。今晚我不去博物館,去泰什維奇耶我母親那裡。」
「當然。」
我找到了見證他們在佩魯爾頭幾個月經歷的、曾經飾演壞女人的蘇罕丹·耶爾德茲(叛徒·蘇罕丹),和她交談了一下。她說,她知道凱末爾先生是一個無奈而孤獨的人,儘管像所有人一樣,她也知道他是多麼地愛芙頌,但她並不很同情他,因為她不喜歡那些為了追求漂亮女孩而和電影人混在一起的有錢人。其實,叛徒·蘇罕丹真正同情的是芙頌,「因為她為了在電影里扮演角色,為了成為明星,表現出一種近乎慌亂的迫不及待」。她說,即便芙頌成了明星,但和那些色狼在一起,她的結局依然不會很好。她也根本無法理解芙頌為什麼要嫁給「那個胖子」(費利敦)。她說,那時她坐在佩魯爾為外孫織著三色毛衣,外孫現在已經三十歲了,每當他在電視里看見外婆以前出演的電影就哈哈大笑,但他也很詫異伊斯坦布爾當時的貧窮。
2001—2002,2003—2008
和芙頌最親近、知道她所有秘密、我認為也是最理解凱末爾的傑伊達,是凱末爾在去世前六個月介紹我認識的。傑伊達想認識我的原因之一是她喜歡看小說。她告訴我們說,她的兩個三十齣頭的兒子都已結婚,都是工程師,她給我們看了她非常喜歡的兩個兒媳的照片,說她們已經為她生了七個孫子。比傑伊達老很多的有錢丈夫(塞迪爾基家的兒子!),在我看來像是微微有點醉,微微有點糊塗,他對我們、我們的故事毫無興趣,甚至對凱末爾和我喝了很多酒也熟視無睹。
「您快把小說寫完吧,好讓那些好奇的參觀者拿著書來我的博物館。當他們為了近距離感受我對芙頌的愛情,逐個看展櫃參觀博物館時,我將穿著睡衣從閣樓上走下來,混入人群。」
過了一會兒,茜貝爾痛苦地說:「他告訴了您一切!」
「奧爾罕先生,是否可以跟我說說那天晚上您和芙頌跳舞的事情?」
「我不會忘的。」
「謝謝。奧爾罕先生,在最後幾頁再放一個人物索引。也是在您的幫助下,我想起了有那麼多人知道我們的故事,那麼多人見證了我們的故事。連我都很難記住他們的名字。」
但是,在離帕慕克公寓樓還有五棟樓,當我們走到邁哈邁特公寓樓前時,他停下腳步,笑著說:「奧爾罕先生,我看完了您的小說《雪》。我不喜歡政治。因此,別介意,我看得有點費勁。但我喜歡小說的結局。我也要像書里的主人公那樣,在小說的最後直接對讀者說話。我有這樣的權力嗎?您的書什麼時候能完成?」
在月光的陰影里,看似懸在空中的每個物件,就像亞里士多德那些不可分割的原子那樣,代表著一個不可分割的時刻。我明白,就像亞里士多德認為,把時刻連在一起的線條是時間一樣,把物件連在一起的線條則將是一個故事。也就是說,一個作家,能夠像寫一本小說那樣來為我的博物館寫一個目錄。這樣的一本書我自己不會去寫,我甚至試也不想試。那麼誰能夠為我代勞呢?
兩個男人,帶著驚訝、愛戀和敬意看了看芙頌穿著綉有9號字樣的黑色泳裝照、她蜜色的胳膊、憂傷的臉和曼妙的身體。即便在照片拍攝三十四年後,她那充滿了人性的熱情又多愁善感的面容依然令我們為之心動。
「我認識芙頌,」奧爾罕先生說,「我也記得希爾頓的訂婚儀式。對她的早逝我很傷心。她在那邊的精品店裡干過。在您的訂婚儀式上,我還和她跳了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