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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8、關於時間、家庭和人生

第一章

8、關於時間、家庭和人生

塞伊費帕夏陰沉著臉,轉身問傑夫代特先生:「你住在哪裡?」
傑夫代特先生說:「算了,帕夏,我在那裡會給您添麻煩的!」有那麼一刻,他以為帕夏是真的在邀請自己去俱樂部。然後他明白自己沒能讓帕夏開心。
突然塞伊費帕夏問道:「孩子,你是做什麼的?」
一個微微有點駝背、高個子、一臉黑絡腮胡的人用矯捷的動作跳下了馬車。看見了準備上另外一輛馬車的那些人,他高傲地昂起了頭。這時,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姑娘們一個個走近帕夏,排著隊開始親吻帕夏的手。
姑娘們在一瞬間全上了車。傑夫代特先生盯著遠去的馬車又看了一會兒。
敘克魯帕夏說:「真棒!你看見我的女兒們多懂禮貌……這就是你的那個未婚妻!」
傑夫代特先生出汗了。剛剛有點確定的那個東西現在變得更加遙遠和不確定了。她在吻塞伊費帕夏的手。傑夫代特先生明白,要認識她需要用腦子花很大的工夫。他恐懼地嘟囔道:「她是誰?她要什麼?她怎麼樣?」他想到,自己將要和那個在走動著、彎腰親吻一個帕夏手的東西共度一生。他憂慮地嘟囔道:「可能……可能……」然後他用所有的力氣,努力把那個在遠處晃動的東西放到自己幻想的世界里去。
僕人說:「主人,要把您的茶拿來嗎?」從僕人平靜的語氣里可以看出,他們對帕夏的醉酒早已習以為常了。他不像一個僕人,而像是一個朋友那樣沖自己的主人笑了笑。
他嘟囔道:「商人……原來是這樣。商人……」他重新轉向主人,做出一副在認真聽他講話的樣子。
帕夏停下了腳步。他像看一個蟑螂那樣看著傑夫代特先生,輕輕地說了一聲:「商人!」他接著說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女兒嫁給一個商人,而且還是明明白白、高高興興地嫁。孩子,我很欣賞你!不要誤解我。如果我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那也是因為沒把你當外人!」他好像是在努力想一句忘了的禱告詞那樣停頓了一下,隨後他說:「為什麼我們變成這樣了?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什麼?他們為什麼會扔炸彈……所有的人都和蘇丹為敵!……」也許是因為站不住了,也許是因為絕望,他一屁股坐到了無靠背長沙發上。他看著傑夫代特先生說:「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因為我覺得你像我!」
帕夏說:「好,好,讓她們快去!」他嚷道,「但是叫她們別晚回來。要不我會讓她們後悔的!」
傑夫代特先生說:「帕夏,我還是走吧,別再打擾您了!」
傑夫代特先生害羞地、像是聽了一個有趣的笑話那樣笑著站了起來。他像個醉漢似的搖搖晃晃地走到了窗前。
敘克魯帕夏說:「我知道,我知道,快請他上來!」他對傑夫代九_九_藏_書特先生說:「塞伊費是我提拔的一個人。他比我聰明,他知道如何得到蘇丹的喜愛。像我一樣……他在倫敦當過大使。但是你怎麼心不在焉的!你看見她了嗎?你這不是一下就看見她了!塞伊費帕夏真好,他怎麼知道我今天悶得慌,想找人聊天的?」
「夫人要去希什利的納伊梅女士那裡,他們想要用車!」
敘克魯帕夏說:「你要是把點心拿來就好了!」然後他往客人的膝蓋上輕輕地拍了一下說:「你講得真好!」
敘克魯帕夏在奉承自己的客人。他說,真正的朋友越來越少,而可以談心的人就更少了。最後,他說已經把女婿也當成朋友了,但從他說話的樣子里可以看出,其中的歉意遠遠多於誠意。
傑夫代特先生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面前。
傑夫代特先生緊張地思考了一下,隨後他馬上一字一句地用法語回答道:「帕夏,我讀了巴爾扎克、繆塞、保羅·布爾熱,還有……」
「帕夏,我是商人。」
傑夫代特先生微笑地看著帕夏,他希望自己可以平靜地面對所發生的一切。他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但他找不到要說的話,只是在那裡冒汗。
敘克魯帕夏說:「等等,聽完這個故事!」隨後,他看到傑夫代特先生板起的面孔,他掃興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說:「以後再來,以後再來。婚禮之前我還想見你。」
帕夏說:「好,我明白了。我知道你很有禮貌。」他好像是有點生氣了,開始在房間里來回走起來。「誰知道呢,可能你覺得我喝醉了。你從來沒見過一個帕夏這樣吧?你又見過幾個帕夏,和幾個帕夏說過話呢?你是怎麼認識內迪姆帕夏的?」
帕夏說:「拿來,還站著幹什麼?先把咖啡拿來。孩子,你也要咖啡嗎?」
帕夏興奮地嚷道:「啊,塞伊費帕夏來了!」
敘克魯帕夏說:「你看,塞伊費帕夏是個有良心的朋友!」
「有一天使館收到了一封上面有一等秘書塔赫辛簽名的密電,密電上說:『立刻送一隻通身白毛、會說話的鸚鵡過來……』接到密電后,我立刻給倫敦動物園的館長打了電話。我得知那鳥不叫鸚鵡……我對二等秘書說:『給他們寫回電,說沒有通身都是白毛、會說話的鸚鵡。你們說的鳥不是鸚鵡,是白鸚。』二秘說:『也許他們不知道兩者之間的差別,我們就買一隻白鸚給他們送過去!』我忍不住發火了。我對二秘說:『如果他們不知道的話,讓他們搞清楚了再說!你就照我說的給他們發回電。』」
敘克魯帕夏一邊說:「你認識我未來的女婿嗎?」一邊把傑夫代特先生介紹給了塞伊費帕夏。
傑夫代特先生注視著說話時背顯得更駝、絡腮鬍鬚散落在襯衫上的塞伊費帕夏和津津有味地聽他講https://read.99csw.com話的敘克魯帕夏。他想,他們一個是尼甘的父親,另一個的手剛剛被尼甘親吻過。他越想越不舒服。他想:「不應該是這樣的。這裏面有種醜陋的東西。我比他們更好!」然後,他想到了尼甘上車時的樣子。他覺得她是適合自己的,這種勝利者的感覺讓他激動。「是的,我比他們更好。我比他們進步,比他們乾淨!」突然間,他相信在這間屋子裡,讓自己害怕、看起來無法理解和無法觸及的每樣東西都是可笑和腐朽的,他因此感到高興。他是那樣的高興和激動,竟然開始害怕這種感覺會被玷污。他嘟囔道:「我該立刻出去,現在!」這時,僕人端著茶盤進來了。
僕人進屋說:「夫人說她們在納伊梅女士家只待一會兒。她和女兒們一起去。她說馬上就回來。」
帕夏說:「你不想看見她嗎?你是想的,但又不好意思。這是我的不是。為什麼沒叫她到這裏來呢?好像來了這裏就會發生什麼事情。我難道那麼保守嗎?何況她是可以和別人一起坐著吃飯的人。我要是叫你來吃飯就好了。我跟貝齊爾說了,可他忘了。過來,孩子,來看看,她們現在就要上車了……」
在馬車和宅邸後院的大門之間、楓樹底下有一塊石頭鋪成的空地。傑夫代特先生在那片空地上首先看到了一個穿著白色長裙、個子高挑的女人。他從帕夏的笑聲中知道那是尼甘的母親。然後,他看見了三個在互相說著話、東張西望的姑娘一個個走了出來。傑夫代特先生想:「她們不知道我在這裏!」他似乎又感到了內疚。姑娘們看上去非常開心和充滿活力。傑夫代特先生不知道她們中哪個是尼甘。他嘟囔道:「一個家庭!」他彷彿又聽到了擺鐘的滴答聲。他感到更加愧疚了,他帶著一種恐懼對自己說:「她們中的一個!一個家庭!」他試著把那個像影子一樣飄逸和纖細的姑娘安置到他幻想的家庭里,他羞愧地發現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他說:「我是什麼?」帕夏還在不停地嘮叨著,但他什麼也聽不見。他一邊出著汗,一邊就這麼傻傻地看著,他對自己和發潮的手心感到厭惡。他看見自己等待了很多年、夢想中的那個東西就在那裡,在下面,在樹底下晃動著、笑著。它是那麼的遙遠,那麼的不確定。他用理智,也只有用理智才可以去認知它,並把它放到它應該待的位置上。不是用感情,因為感情和良心一樣沉重,不會輕易地被打動。他發現,汗出得越多,骯髒和罪惡就會越多地被泵進血液里。他不想再看了。他希望帕夏喉嚨里發出的噪音可以停止,一切都可以靜止下來。他嘟囔道:「我哥哥快死了!」夢境再次佔據了他的腦海。遙遠和不確定的那個東西變得明確九-九-藏-書了,可以理解了,他嘟囔道:「所有的事我都想過了!」他想到了他的商店和埃斯基納齊,他感到了一陣恐懼。
喝茶的時候,塞伊費帕夏開始說和爆炸事件有關的事情。他說,因為偵探們沒有認真地工作,所以蘇丹提醒過安全大臣和調查委員會,宰相費利特帕夏告訴他的一個親戚說今天已經發現了一些線索,放炸彈的汽車的註冊號碼已經查出來了。隨後,他們開始談論爆炸事件中的英雄和懦夫們。兩位帕夏饒有興緻地評說著那些懦夫的表現。說著說著,他們談到了陷入困境的費希姆帕夏和他的小妾瑪格麗特。為了增加談話的樂趣,敘克魯帕夏吩咐僕人去拿干邑白蘭地。僕人拿來了小口大肚杯和干邑白蘭地酒。帕夏們接著議論起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的勇氣、謝伊胡伊斯拉姆·傑拉雷廷先生的運氣和在爆炸事件中死去的二十六個人的不幸。他們取笑了爆炸事件中的那些膽小鬼。後來塞伊費帕夏開始說他在倫敦當大使時經歷的一件事:
傑夫代特輕聲說:「他來過我的燈具店!」
僕人進來說:「塞伊費帕夏來了!」
塞伊費帕夏打斷了傑夫代特先生的話,他說:「孩子,你能懂這麼多法語已經很不錯了!多說說你就可以開口了!」然後他重新轉向敘克魯帕夏,開始和他聊最近幾天發生在政界的事情。
等他們落座后,僕人端來了咖啡。塞伊費帕夏不時用餘光看著傑夫代特先生,傑夫代特先生看上去坐立不安,敘克魯帕夏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
帕夏生氣地嚷道:「我問你現在住哪裡?」
突然間,花園裡有了動靜。傑夫代特先生聽到從遠處傳來馬車軲轆的聲音,還有一匹馬的嘶鳴聲。
他對傑夫代特先生說:「晚上我們一起去俱樂部怎麼樣?」
「怎麼?你要走嗎?不,我不會輕易放走我的客人的!怎麼了?不會是對我說的話生氣了吧?」
傑夫代特先生不喜歡下十五子棋,頭兩盤他還沒開始收棋子就輸掉了。他想:「我哥哥在那裡和死神搏鬥,我卻在這裏下十五子棋!」後來,因為擲出了好骰子他贏了幾盤。他一贏,帕夏就顯得很激動。再後來,傑夫代特先生又開始輸了。這當中,他趁帕夏出去時看了看表,他驚訝地發現已經是奧斯曼土耳其時間十一點了。他很惱火,因為沒時間去店裡了。他覺得帕夏對十五子棋的愛好和他的嘮叨很噁心。這時,帕夏談起在巴黎當大使時看過的一出話劇、他手下的一個忘恩負義的秘書、在科尼亞當省長時造的一個飲水池、幾件風流韻事和他當基金會大臣時拒收賄賂的故事。在一盤棋快要結束時,僕人進來對帕夏說:
帕夏說:「孩子,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哪有什麼麻煩!」但他說這話的樣子顯得很勉強。然後他像是九_九_藏_書很悲傷地說:「像我這樣的人,到了這個年紀就只能無所事事地活著了。我不會去想今天應該做什麼。對我來說回憶就足夠了,但人總該把這些回憶跟別人說說,不是嗎?我在歐洲看到,那裡的人會把他們的經歷寫下來,出書或是在報紙上連載。但在這裏,只要寫一個字,我就會遇到麻煩。哈哈。這裏沒有自由,孩子,沒有自由!青年土耳其黨人萬歲!」說最後這句話時他壓低了聲音。「萬歲我單純的小兒子!你認為人活在世上應該做些什麼?不,不,你現在還不明白這些事!而且你也不像是一個讀了很多書的人!你不生氣吧?」
帕夏說:「坐著別動!我很欣賞你,這點你一定要記住。你又不是第一個向尼甘求婚的人!」他站起來,衝著還傻站在那裡的僕人說:「還不快去拿兩杯中等甜度的咖啡來!」他轉身問傑夫代特先生:「中等甜度,是嗎?」他一邊在房間里來回走著,一邊說:「可能我是喝多了。我是想讓自己高興點……我們等車回來,然後一起去俱樂部!她們去哪兒?去納伊梅女士家。她們去那裡幹什麼?去喝茶、聊天……看書,說說書里的東西,聊聊她們的衣服……聽說來了一個法國女裁縫,她在各家轉悠著給女人們做衣服。早上我的夫人來套我的話,她想把裁縫喊到家裡來,說是要跟她說法語,聊聊當大使夫人時的事情,女兒們可以讀讀詩……我不習慣她們那種細膩、文雅的歐式禮貌。有時我在想,我的這個第二個夫人能再漂亮一點、笨一點就好了。要不我再娶一個年輕的?不行。那樣的話這個宅邸里的歡樂就會蕩然無存。還是這樣更好。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她的女兒們也很聰明。有時她們覺得我很粗俗。她們也不想想是我讓她們學到了那些東西,是我把她們帶到巴黎去的。她們要鋼琴,我給她們買了。她們彈琴、讀書、互相開玩笑,我不懂那些,但是我允許她們那樣做。甚至,我喜歡她們那樣!因為一個家裡必須有歡樂和生氣。在一個像墳墓的家裡我能幹什麼?而且也需要這些歐洲的習俗。我們去了歐洲,看見那些傢伙做了些什麼。巨大的工廠、火車站、酒店……他們既知道工作,也懂得娛樂。連我到了這個年紀還會想著去俱樂部。一個好詞,俱樂部!我們也需要工廠。誰來建?像你們這樣的商人……但是在哪裡?你們只知道把買來的東西賣掉……鐵路也修好了。你們可以把棉花、煙草裝上火車,然後把燈具和布料從火車上卸下來,這期間你們的腰包就裝滿了……儘管如此,我還是喜歡你的,把尼甘嫁給你我是放心的。」帕夏在房間里溜達著。突然他在窗前停下了腳步:「看,快看,馬車來了。一會兒她們就要上車了。」他像是在跟一個https://read.99csw.com風流的朋友說話那樣笑著對傑夫代特先生說,「如果你想看到未婚妻,就過來!」
傑夫代特先生很想過去看看,但是他有點害羞。
突然傑夫代特先生站起來說:「帕夏,我要走了!」
傑夫代特先生說:「不生氣,帕夏。」他又冒汗了。
帕夏說:「讓她們用吧。這麼熱的天我出去幹什麼?」然後他突然站起來說:「等等!她們幾點回來?這個時候還出去幹嗎?不早了。你去問問,看她們幾點回來。我可能要去俱樂部。」他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然後討好地向傑夫代特先生笑了笑。後來他又連續擲了兩次六點,但這次他沒有哈哈大笑,他合上棋盤站起來對自己說:「我去俱樂部怎麼樣?去那裡找人聊聊天?」
帕夏說:「這才對!男人難道不想見自己的未婚妻嗎?你知道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嗎?讓我來告訴你,我們的尼甘是一個聰明的姑娘。知道什麼可以做,什麼不能做。但是,你也看見了,她不是世上最漂亮的姑娘。她有禮貌、高雅和文靜。但這話你別去跟別人說,我不能說她是我最喜歡的女兒,圖爾康更可愛,敘柯蘭更像我。尼甘是個內向的姑娘,她知道自己要什麼。你可以用禮物、咖啡具什麼的讓她高興,因為她非常喜歡咖啡杯和瓷器。她的見識不廣,既不是什麼事都知道,也不是什麼事都不知道。我說過,她看書、讀詩,也讀法語小說。但是你別以為她很喜歡讀書,也就是隨便讀讀,消磨時光而已,就像我們的蘇丹讀警察小說一樣!她喜歡歐式生活,但是知道分寸。在這個問題上不會和你發生矛盾。我不能說她是一個容易滿足的人,但她也不是一個貪得無厭的人。這個宅邸里有什麼好的她都學了,有什麼不好的她都看見了。我不知道她是否把不好的東西變成習慣了。哈,她有一個不好的習慣,就是不停地眨眼睛。看,她們出來了。」
兩位帕夏在門口擁抱了一下。塞伊費帕夏有種傲慢的樣子。傑夫代特先生想:「我是個商人!」
塞伊費帕夏突然用法語問道:「孩子,你在讀些什麼書?」
傑夫代特先生答道:「我們會住在尼相塔什。」
傑夫代特先生想:「尼甘!」他匆忙握了握塞伊費帕夏的手,走出了房間。本想告別時親吻敘克魯帕夏的手,但他聽見了滴答的鐘聲,他的腿哆嗦了一下。最終他沒去親吻敘克魯帕夏的手,只對他微笑了一下。他走下樓梯,僕人為他打開了門。當傑夫代特先生看見門外清澈如洗的天空和發出耀眼光芒的太陽時,他感到了一陣輕鬆。外面吹著微微的涼風。
傑夫代特先生說:「維法。」他高興地發現帕夏並沒有像他想像的那樣發火。他想:「我要和尼甘住到尼相塔什的那棟房子里去。」他想儘快把茶喝完,然後立刻離開這個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