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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身問道:「怎麼了?」
「誰——」女孩剛開口就住了嘴。她猛咬嘴唇,似乎在生自己的氣。
一絲複雜的表情閃過她的臉龐,然後消失無蹤。「沒關係。」她說,「我從沒聽過那家公司,也不知道它是幹什麼的。肯定又是你那個雞頭裡無聊的想象,我猜。約翰·伊西多爾和他那隻個人的、私有的共鳴箱。可憐的伊西多爾先生。」
伊西多爾一敲門,電視聲立即消失無蹤。電視不只是安靜下來,而且似乎不再存在了,被敲門聲嚇回墳里去了。
「但是什麼?」
「我覺得這並不重要。」她抬眼瞪了他一下。不知她看到了什麼,她的顧慮消除了,身體又放鬆下來。「我很高興招待客人。」她說,「不過還得等我安置好以後。現在,我當然不可能招待你。」
「這座樓里除了我之外,」女孩問,「只有你一個?」她膽子大了一些,站直身子,抬手理了理一頭黑髮。這時,他發現她身材不錯,雖說比較嬌小。長長的黑睫毛裝飾出漂亮的眼睛。這女孩是被突然驚起來的,只穿了一條睡褲,沒穿別的。他的目光越過她,看到亂七八糟的屋子,行李箱東一個西一個,裡頭的東西攤得滿地都是。不過這很正常。她才剛到。
「不行嗎?」她神經質般地打了個寒戰,意識到自己可能又說錯了什麼,做了個鬼臉。
「就是老友巴斯特。」他解釋說。他覺得很奇怪,這女孩竟然從沒聽過地球上最搞笑的喜劇節目。「你是從哪兒來的?」他好奇地問道。
他感覺到門那邊除了電視以外,還有生命存在。他超速運轉的笨腦子,想象或感覺到一種無形無質的沉https://read•99csw•com默的恐懼。似乎有個人被敲門聲轟到了屋子另一端的牆邊,只想遠遠逃掉,離他越遠越好。
「跟羅森公司有關係嗎?」他問,「太陽系最大的人形機器製造商,殖民計劃的中堅力量?」
在巨大空曠的公寓樓里,循著遠遠傳來的電視轟鳴,約翰·伊西多爾緩緩走下滿是灰塵的樓梯。他已經能分辨出老友巴斯特的熟悉嗓音——他正快樂地向全太陽系的廣大觀眾聒噪。
「不過,」伊西多爾說,「有鄰居是件好事。天哪,你來之前,我連鄰居都沒有。」那一點也不好玩,上天知道。
「我猜我該回樓上去了。」說著他轉身離開,手中緊攥的那盒人造黃油已經潮濕軟化。
「但你的名字好像——」
「你好,」他喊道,「我住樓上。我聽到你的電視聲了。我們見見面,好嗎?」他等了一會,沒聽到任何聲音,任何動作。他的話並沒有打動對方。「我帶來了一盒人造黃油。」他貼在門上,試圖讓聲音穿越厚厚的房門,「我叫約翰·R.伊西多爾。我為大名鼎鼎的獸醫漢尼拔·斯洛特先生工作,你肯定聽說過他。我是個有信譽的人。我有全職工作。我為斯洛特先生開卡車。」
伊西多爾說:「我試過。只有一次。自那以後,我回來只進自己的房間,不再去想別的。那成百上千的空房間,每一間里都堆滿了別人留下的物品。家庭照片或是衣物。死去的人什麼都帶不走,移民的人什麼都不想帶。這座樓,除了我的房間以外,已經徹底基皮化了。」
女孩看著他走開,臉上的表情仍然不冷不熱。突然,九*九*藏*書她喊道:「等等。」
「你這個地方,」他說,「你挑的這個房間,太基皮化了,沒法住人。但我們可以降低基皮因子。就像我說的,我們可以打劫別的房間。但是——」他停下嘴。
「為什麼?」女孩來到走廊里,把門在身後帶上。她難為情地把雙手抱在小巧高挺的胸前,面對著他,渴望理解他的理論。或者說,在他看來是這樣。至少她願意聽他說。
女孩注視著他。「我看不出這有什麼聯繫。」
「不行,我事情太多。」女孩不費吹灰之力就拒絕了他。他注意到她的輕率,但完全不理解是怎麼回事。她最初的恐懼已經消退,另一種什麼東西開始浮現出來。另一種更奇怪的東西,拒人於千里之外。一種冷酷。就像行星之間的真空吐出的一口氣,不知來自何處。並不是她說了或做了什麼,而是她沒說沒做的部分。「下一次吧。」說完,女孩轉身走向她的房間。
「我自己來吧。」女孩說,「謝謝。」
「可那就是默瑟主義的主旨。」他又一次糊塗了,「難道你不參与融合嗎?難道你沒有共鳴箱嗎?」
伊西多爾說:「我們贏不了的。」
伊西多爾說:「你能不能做晚飯?如果我帶配料回來的話。」
「你已經說過你的僱主是誰。」她在門邊稍作停留,然後邊開門邊說,「是一個名叫漢尼拔·斯洛特的牛人。我敢肯定,那人只存在於你的想象中。我的名字是——」她冰冷地瞥了他最後一眼,進門之前又猶豫了一下,說:「我是蕾切爾·羅森。」
門開了一條縫,他看到房裡有個破碎歪斜的身影正在縮小。一個女孩在門后九-九-藏-書畏縮退避,但仍抓著門,似乎是為了讓自己站穩。恐懼令她痛苦,扭曲了她的身體線條,讓她看起來就像被人打碎以後,又惡意粘在一起似的。她皮笑肉不笑,巨大的眼睛緊張地盯著他。
「這些傢具不行。」伊西多爾說。他一眼就能看出來。椅子、地毯、桌子,都已經爛掉了,塌陷在共同的廢墟中,沒人照料維護,被時間的暴力壓垮了。這個房間已經很多年沒人住了,所有傢具幾乎都爛完了。他想象不出來她如何在這樣的環境里住下去。「聽我說,」他熱切地說道,「如果我們在樓里到處轉轉,我可以幫你找些不太破爛的東西。這個房間拿盞檯燈,那個房間拿張桌子。」
「你自己進那些房間找嗎?」他覺得不可思議。
「——嚯,嚯,各位!咔噠噗噠噼里啪啦!現在簡要介紹明天天氣。首先是東海岸。美國曼古斯衛星報告說,放射塵接近中午時會格外嚴重,然後慢慢減弱。所以想要出門冒險的各位,最好等到下午,嗯?說到等待,現在距離那個大新聞只有十個小時了。那將是我獨家曝光的消息!叫你的朋友們也一起看。我的爆料肯定會讓你們大吃一驚。現在你們也許以為這隻是尋常的——」
「這樓里除了你,只有我一個。」伊西多爾說,「不過我不會打擾你。」他有些悶悶不樂。他的禮物,雖說出於真正的戰前舊禮節,卻沒有被接受。事實上,女孩似乎根本沒注意到他的禮物。也許她不知道這盒人造黃油是幹嗎用的。他有這個直覺,這女孩多半是困惑不解,而不是不懂禮貌。她似乎剛從恐懼的深海中浮上來,正在海面上無助地漂浮打轉。九-九-藏-書「老友巴斯特啊,」他說,試圖讓她放鬆下來,「你喜歡他嗎?我每天早上都看他,晚上回家還看他。吃晚飯時看著他,然後還看他的深夜節目,直到我上床睡覺。只要電視沒壞,就一直看。」
「所以基皮徹底佔領了那些房間。」女孩幫他說完。她點點頭,「現在我明白了。」
女孩點了點頭,低聲說:「對。」
「我需要你。幫我弄些傢具。從別的房間里搬,就像你說的。」她慢悠悠地走向他,赤|裸的上身光潔纖瘦,沒有一絲贅肉。「你幾點下班?下班后可以過來幫我。」
「這就是基皮第一定律,」他說,「『基皮驅逐非基皮』。就像格拉舍姆的劣幣驅逐良幣定律。那些空房間裡頭,沒有活人在抵抗基皮。」
「為什麼不可能?」他糊塗了。她的方方面面都令他困惑。也許,他想,我一個人在這兒住得太久。我已經脫離社會了。他們說雞頭都是這樣。這個念頭令他更加鬱悶。「我可以幫你整理。」他冒險建議,門這時幾乎已經關到了他鼻子上。「還可以幫你弄傢具。」
他突然明白過來,說:「你以為這座樓里沒人。你以為是座空樓。」
「就我所知,」女孩說,「那正是反對默瑟主義的一個重要理由。」她的聲音清澈中立。他意識到,她只想陳述一個事實,就是她對雞頭的態度。
「可是共鳴箱……」他激動到開始結巴,「是最私人的東西!那是你身體的延伸,是你接觸其他人類的途徑,是你擺脫孤獨的方式。不過,你當然知道這個。人人都知道。默瑟甚至讓我這樣的人——」他突然停下來。不過已經遲了,他已經說出來了。他看到她的臉上閃現出九*九*藏*書一絲厭惡,看來她已經知道了。「我差點就通過了智商測驗,」他低低地顫聲說,「我並不是極度特障,只是輕度特障,跟你看到的那些不一樣。但默瑟一點也不介意這個。」
「沒人能贏基皮。」他說,「只能是短暫的、局部的勝利。像我的房間里,我在基皮和非基皮之間創造了一種平衡。但我總會死去,或者離開,然後基皮又會佔據上風。這是整個宇宙中的普適真理。整個宇宙都在向著最終、最絕對的基皮狀態演進。」他補充說,「當然,除了威爾伯·默瑟的攀登以外。」
「基皮就是沒用的東西,垃圾郵件啊,空火柴盒啊,口香糖包裝紙啊,昨天的報紙啊。周圍沒人的時候,基皮就會自我繁殖。比如,如果你睡前在房間里留了些基皮,第二天醒來就會發現基皮增加了一倍。基皮總是會越變越多。」
「你記住我的名字了嗎?」他熱切地說,「約翰·伊西多爾。我的僱主是——」
女孩說:「我沒有傢具。所有這些東西,」她指了指身後的房間,「本來就在這裏。」
「基皮化?」她莫名其妙。
「我的名字,」女孩說,「叫普里斯·斯特拉頓。這是我婚後的名字,我一直用這個名字。我只用普里斯,不用別的名字。你可以叫我普里斯。」她想了想,又說,「不行,你最好叫我斯特拉頓女士。因為我們互相不怎麼認識。至少我不認識你。」門在她身後關上了。他又獨自一人站在滿是灰塵的昏暗走廊里。
「我明白了。」女孩遲疑地盯著他,不知該不該相信他,一時無法確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女孩遲疑了一會,小心地說:「我沒帶過來。我以為這裡能找到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