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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探尋紅色中國 三 漢代青銅

第一篇 探尋紅色中國

三 漢代青銅

在南方同紅軍打了幾個月的仗以後,少帥和他的一些軍官開始有了幾點重要的認識:他們所打的「土匪」實際上是由抗日愛國的能幹指揮員領導的;「剿共」這件事可能要繼續好幾年;一邊同紅軍打仗,一邊要抗日是不可能的;而在這期間東北軍卻在同自己毫不相干的戰事中很快地消耗兵力,土崩瓦解。
鄧發是個廣東人,出身工人階級家庭,曾經在一艘來往于廣州與香港之間的輪船上當西餐廚師。他是香港海員大罷工的一個領導人,被一個不喜歡罷工的英國警察打傷了胸口,折斷了幾乎全部肋骨。他接著就成了共產黨,進了黃埔軍校,參加了國民革命,一九二七年以後到江西參加了紅軍。
但是在歐洲,張學良取得了一個大勝利,他戒了吸毒惡習。到一九三四年他回國時,他的朋友們看到他又驚又喜:他的體重增加了,肌肉結實了,臉色紅潤,看上去年輕了十年,人們在他身上有看到了年輕時代那個傑出有為的領袖的痕迹。他本來思維敏捷,講究現實,現在他就給他這種頭腦一個發展的機會。他到漢口重掌東北軍的統率權,當時為了打紅軍,東北軍已調到了華中。儘管他過去犯有錯誤,他的部下仍舊熱烈地歡迎他回來,由此可見他人望之高。
我在到西安府之前從來沒有見到過一個紅軍戰士。在北京為我用隱色墨水寫了一封介紹信給毛澤東的人,我知道是個紅軍指揮員,但是我沒有見到過他。這封介紹信是通過第三者,我的一個老朋友給我的。但是除了這封介紹信以外,我在西北要取得聯繫,只有一個希望。我得到的指點就是到西安府某家旅館去,要了一個房間住下來,等一個自稱姓王的先生來訪,除此之外,我對他一無所知。確實是一無所知,除了他會設法給我安排搭乘——他們這樣答應我——張學良的私人座機去紅區!
西北的危機在我到達西安府大約六個月後就要令人意想不到地爆發,富有戲劇性地使全世界都知道,張學良少帥統率下的大軍同他以剿共軍副總司令身份奉命要去剿滅的「匪軍」令人驚詫地結成了同盟。但是在一九三六年六月,外界仍完全蒙在鼓裡,不知道這些奇怪的發展,甚至在蔣介石自己的控制西安府警察的藍衣社憲兵總部,也沒有人知道到底要發生什麼事情。西安府的監牢里關著大約三百名共產黨員,藍衣社還在繼續搜捕。當時空氣極度緊張。到處是特務和對方的特務。
王牧師和那個東北軍軍官有幾句話要說,所以他們站在一旁說話去了。那個國民黨官員在我們坐汽車出來的塵土飛揚的路上一直坐在那裡沒有說話,這時向我走了過來,卸下墨鏡,摘掉白帽。我這才看出他相當年輕。他的一頭黑油油的濃髮下面,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他的青銅色的臉https://read•99csw•com上露出了惡作劇的笑容,在他卸掉那副墨鏡以後,你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制服是件偽裝,他並不是個坐辦公室的官僚,而是個戶外活動的人。他中等身材,看上去力氣不大,所以當他走進過來,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時,我沒有想到他的手象鐵抓子似的那麼有力,不僅痛得退縮了一步。我後來注意到,這個人的行動有一種黑豹的優美風度,在那套硬邦邦的制服底下,一點也不失輕巧矯捷。
一些時候以來,王牧師就丟官棄教,同共產黨合作。這樣有多久了,我不知道。他成了一種秘密的、非正式的使節,到各種各樣的文物官員那裡去進行遊說,幫助共產黨把他們爭取過來,使他們了解和支持共產黨的成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建議。至少在張學良那裡,他的遊說是成功的。這裏就需要介紹一些背景情況,才能說明當時已經達成的秘密諒解的基礎是什麼。
我在旅館里住下來後過了幾天,有一個身材高大,胖得有點圓滾滾的,但是體格結實,儀錶堂堂的中國人,身穿一件灰色綢大褂,穿過打開著的房門進來,用一口漂亮的英語向我打招呼。他的外表像個富裕的商人,自稱姓王,提到了我在北京的那個朋友的名字,並且還以其他方式證實了他就是我等的那個人。
與此同時,張學良本人也受到了強烈的左傾影響。他的東北大學的許多學生來到西安,在他手下工作,其中有些是共產黨員。一九三五年十二月日本在北京提出要求以後,他傳話到北方去,凡是抗日的學生,不論政治信仰如何,都可以投奔到西安府來。在中國其他地方,進行抗日宣傳的人都遭到南京的逮捕,唯獨在陝西,他們卻受到了鼓勵和保護。張學良的一些年輕軍官也受到學生的很大影響,當被俘的軍官從紅區回來,談到那裡到處都有公開的抗日群眾團體和紅軍在人民中間的愛國宣傳時,張學良開始越來越把紅軍當作天然的盟友而不是敵人了。
張學良實行了新的生活習慣——六時起床,鍛煉身體,每日練武讀書,吃的是粗茶淡飯,過的是簡樸生活。當時東北軍還有十四萬人,他除了同軍官以外,還同部下直接接觸。東北軍開始出現了新面貌。懷疑派逐漸相信,少帥又成了一個值得注意的人,因此認真對待他在回國時立下的誓言:他要把畢生精力用於收復滿洲,為人民雪恥。
我們在那個土堆上站了一個多小時,一邊談話,一邊看著下面綠草掩蓋的皇城遺址。我無法向你形容那一時刻在我感情上引起的奇怪衝擊——由於我們所在的環境而這麼強烈,又是這麼奇怪地富有預兆性質,這麼奇怪地超脫於我、超脫于中國的那部分變化無窮的歷史;因為這些共產黨人把這個地方當作我們四個九九藏書人可以安然無事地碰面的安全場所,似乎是很不協調的,但是又是很合乎邏輯的,而且畢竟是在這裏,在兩千多年以前,當時已經夠激進的大漢族統治著一個統一的、當時是進步的中國,成功地在戰國的混亂中鞏固了一個民族的和文化,使得後代從此以後以漢族子孫自稱,就在這樣的地方會見這個令人驚訝的現代革命年輕戰士,又是多麼合適啊。
與此同時,張學良對總司令還沒有失去信心。在他們的全部交往的關係中,張學良對那個長者始終忠心耿耿,從未動搖,他曾經三次拯救那個長者的政權免於崩潰,而且充分信任那個長者的識見和誠意。他顯然相信蔣介石所說的要收復滿洲,決不再未經抵抗就讓出一寸領土的話。但是,一九三五年日本軍國主義者繼續進行侵略,成立了冀東傀儡政權,并吞了一部分察哈爾,提出了華北脫離南方的要求,對此,南京已經默認了一部分。少帥麾下的官兵甚為不滿,特別是在調到西北繼續對紅軍打不受歡迎的內戰,而對日本卻不開一槍以後,更是普遍嘖有怨言。
鄧發泄漏了他的身份以後高興得跳了起來。他壓捺不住自己,對目前這樣情況感到好玩:他,這個鼎鼎大名的「共匪」,就生活在敵營中心,不把到處追擊他的特務放在眼裡。他看到我,一個自告奮勇到「匪」區去的美國人感到很高興——不斷地擁抱我。他什麼都願意給我。我要他的馬嗎?啊,他的馬好極了,紅色中國最好的馬!我要他的照片嗎?他收集的不少,都可以給我。我要他的日記嗎?他會帶信到仍在蘇區的妻子,把這一切,還有別的東西都給我。他後來真的沒有食言。
就是在這裏,鄧發告訴我由誰護送我去紅區,我一路怎麼走,我在紅色中國怎麼生活,並且向我保證在那裡會受到熱烈歡迎。
張學良吃了一驚,跳起來瞪著眼睛說:「什麼?你敢到這裏來提出這樣的要求?你不知道憑這一點就可以把你壓出去槍斃么?」
一天早晨,王牧師同一個東北軍軍官,或者至少是個穿著東北軍軍官制服的年輕人一起來見我。他建議我們到西安城外漢朝古城遺址一游。在旅館外面有一輛掛著窗帘的汽車等著我們,我們進了汽車以後,我看到裡邊坐著一個頭戴一副墨鏡,身穿一套國民黨官員穿的中山裝的人。我們驅車前往漢朝一個皇宮的遺址,在那裡,我們走上了有名的漢武帝坐在他的御殿里君臨天下的隆起的土堆。你在這裏還能拾到一些二千多年以前大屋頂上的碎瓦片。
這就是在中國叫做東北軍的滿洲軍隊的大部轉移到長城以南中國本土來的背景。日本侵略熱河時又發生了同樣的情況。張學良當時沒有在醫院里,其實他是應該住院的。南京沒有給他任何支援,也沒有作抵抗的準備。總司九-九-藏-書令為了要避免打仗,準備讓熱河也淪于日本之手——結果就是這樣。張學良背了黑鍋,馴服地扮演了替罪羊的角色,在全國義憤填膺的情況下,總得有人辭職以謝國人。本來這不是蔣介石就是張學良,結果是張學良屈服下台,他到歐洲去「考察」一年。
據王牧師告訴我,就是在這當兒,也就是一九三六年初,有一天他去拜訪張學良,開門見山地說:「我是來向你借飛機到紅區的。」
大家知道,張學良在一九三一年之前還是受人愛戴、為人慷慨、有現代化思想、能打高爾夫球、卻又喜好賭博、吸毒成癮這樣一個性格矛盾的主宰滿洲三千萬人民的軍閥獨裁者。南京的國民黨政府承認他從他土匪出身的父親張作霖那裡繼承下來的職務,並且還給了他中國軍隊副總司令的頭銜。一九三一年九月日本一開始征服東北,張學良的厄運就開始了。侵略開始時,張少帥在長城以南的北京協和醫院治療傷寒,無法獨立應付這場危機。他只有依靠南京,依靠和他歃血為盟的「大哥」蔣介石總司令。但是蔣介石要不惜一切代價避免打仗,主張不抵抗,向後撤,依賴國際聯盟。張學良當時有病在身,年輕(只有三十三歲),沒有經驗,又受到腐敗無能的食客的包圍,於是接受了蔣介石的意見和南京的命令,結果就坐失了他的老家滿洲,幾乎沒有放一槍來進行保衛。這樣的犧牲使得總司令能夠在南京維繫他自己的搖搖欲墜的政權,開始對紅軍發動新的圍剿。
張學良在歐洲所經歷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不是他見了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會晤了麥克唐納,也不是蘇俄愚蠢地不讓他去訪問,而是他治愈了吸毒惡習。他象許多中國將領一樣,幾年前在作戰間隙染上了吸鴉片的惡習。要戒煙不是件易事;他沒有時間進行必要的長期治療,他天真地盲目相信的一個醫生告訴他可以用打針的辦法治愈。他固然戒掉了煙癮,可是等到療程結束時,這位少帥卻成了一個嗎啡鬼了。
但是現在已經沒有必要秘而不宣這些興奮緊張的日子里發生的事情,和當初不得已才讓我知道的秘密了,因此可以在這裏報道出來。
他把臉湊近我,露出笑容,銳利的眼光緊緊地盯著我,把我的兩條胳膊緊緊地握在他的那雙鐵爪子中,然後搖搖腦袋,滑稽地撅起了嘴,向我眨著眼!「瞧瞧我!」他低聲說,好像一個有什麼秘密的孩子一樣高興。「瞧瞧我!瞧瞧我!你認出我來了嗎?」
這些軍官釋放回到西安以後,大肆讚揚地向少帥作了關於蘇區士氣和組織的報告;特別是關於紅軍有誠意要停止內戰,用和平民主方九*九*藏*書法統一全國,團結起來抵抗日本帝國主義。這給了張學良很深刻的印象。使他印象更為加深的是,他的部隊送上來的報告說,全軍都有反對與紅軍作戰的情緒,紅軍的「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和「同我們一起打回老家去」的口號影響到了東北軍的全體官兵。
他從我的胳膊上鬆開一隻手,用手指指著他的胸膛。「我以為你可能在什麼地方見過我的照片,」他說。「我是鄧發,」他告訴我說——「鄧發!」他的腦袋像后一仰,看著我對這個炸彈的反應。
最後王牧師還是坐了張少帥的私人飛機飛到了陝北的延安。他進了蘇維埃中國,帶回了一個談判方案。過了不久,張學良本人飛到延安去,見了紅軍指揮員周恩來(關於他的情況下文還要述及)。在經過了同周恩來長時間的詳細討論以後,張學良相信了紅軍的誠意,相信了他們的統一戰線建議的合理可行。
在我到了不久之後,王牧師又一次告訴我,我就是要搭這樣的卡車到前線去。坐飛機的計劃告吹了:這樣做有可能引起少帥難堪,因為如果有一個外國人丟在前線不回來,他的美國飛行員可能嘴快說出來。
儘管如此,張學良把他的司令部遷到西北以後,仍開始大舉進攻紅軍。有一陣子他打了幾次勝仗,但是到一九三五年十月和十一月間,東北軍吃了大敗仗,據說丟了整整兩個師(一〇一師和一〇九師)和另外一個師(一一〇師)的一部分。成千上萬的東北軍士兵「投向了」紅軍。也有許多軍官被俘,扣了一陣子受「抗日教育」。
我在一九二九年在瀋陽第一次見到張學良時,他是全世界最年輕的獨裁者,當時他的氣色還不錯。他人很瘦,臉色清癯發黃,但是思想敏捷活躍,看上去精神飽滿。他是公開激烈反日的,他很想實現把日本趕出中國和把滿洲現代化這兩個奇迹。幾年後他的健康狀況大為惡化。他在北京的一位醫生告訴我,他一天用「葯」要花二百元錢——這種葯是特別調製的嗎啡,從理論上來說能夠「逐步減少用量」。
在這以後的那個星期了,我發現即使僅僅為了王一個人,也值得我到西安府一行。我每天花四、五個小時聽他聊天,回憶往事,還聽他對政局作比較嚴肅的解釋。他是我完全意想不到的一個人。他曾經在上海一所教會學校里受教育,在基督教圈子裡頗有地位,一度自己有個教堂,我後來知道,在共產黨中間,大家都叫他王牧師。像上海的許多發達得意的基督教徒一樣,他參加過操縱該市的青幫,從蔣介石(也是青幫中人)到青幫頭子杜月笙,他都認識。他一度在國民黨中擔任過高級官員,但是我現在也不能泄露他https://read.99csw•com的真實姓名。
「你不怕丟掉你的腦袋嗎?」我們坐車回城裡去的時候我問他。
「不比張學良更怕,」他笑道。「我同他住在一起。」
王牧師詳細作了解釋。他說他同共產黨有聯繫,知道許多張學良應該知道得情況。他談了很久,談到他們政策的改變,談到中國需要團結抗日,談到紅軍為了使南京抗日願意作出很大的讓步,因為這一政策,紅軍認識到他們單方面是不能實現的。他建議,由他來安排一次會見,請張學良和某些共產黨領導人進一步討論這些問題。張學良開始時很驚異,後來卻留心地聽了這一些話。他有一個時期以來就一直在想他可以利用紅軍:現在看來他們也顯然認為可以利用他;那麼好吧,也許咱們可以在結束內戰團結抗日的共同要求的基礎上互相利用一下。
但是這種改革都是在極端秘密的情況下進行的。雖然東北軍不再同紅軍作戰,在陝晉交界處,在甘肅、寧夏,仍有南京軍隊駐紮,激戰仍在進行。張學良與共產黨真正關係的消息沒有泄露給報界。蔣介石在西安的特務雖然知道有什麼事情正在醞釀之中,但是他們無法得悉確切的內容。偶爾有卡車開到西安來,載著一些共產黨乘客,但是他們在外表上是看不出來的,因為他們都穿著東北軍制服。偶爾有其他卡車離西安去紅區,也沒有引起懷疑;因為這些卡車同其他東北軍區前線的卡車沒有什麼兩樣。
東北軍與共產黨之間的協議的第一步執行就是停止陝西境內的戰事。雙方未經通知對方都不得調動兵力。紅軍派了好幾個代表到西安府去,穿上了東北軍的制服,參加了張學良的參謀部,幫助改組他的軍隊的政治訓練方法。在王曲鎮開辦了一所新學校,張學良把他部下的低級軍官送去集訓,課程有政治、經濟、社會科學和日本如何征服滿洲以及中國因此受到什麼損失的詳細統計。另外又有成百上千的激進學生紛紛來到西安,進了另外一個抗日政治訓練學校,少帥也經常去做演講。東北軍中採用了蘇俄和中國紅軍所採用的政治委員那種制度。從滿洲時代遺留下來的一些頭腦封建的年老高級軍官給撤換了,張學良提拔了激進的年輕軍官來代替他們,指望依靠這些年輕軍官作為建設新軍的主要支柱。在張學良「花|花|公|子」時代包圍他的一些腐敗的阿諛諂媚之徒也由東北大學的熱心認真的學生所代替。
真是個你意想不到的中國人!真是個你意想不到的赤匪!
我不知道這個人是怎麼回事。他興奮地不知在說些什麼東西,結果這種興奮情緒也感染了我,但是我覺得很尷尬,因為我不知說什麼才好。認出他來了嗎?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遇到過像他那樣的中國人!我抱歉地搖搖頭。
鄧發?鄧發……哦,鄧發是中國共產黨秘密警察的頭子。而且還有,懸賞五萬元要他的首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