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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篇 回到保安 一 路上的邂逅

第十一篇 回到保安

一 路上的邂逅

第二天晚上,我走過院子後面的果園的時候,遇見了另外一個山西人,他比老李年輕二十歲,但一樣使人感到有趣。我聽見一個小鬼在叫,「禮拜堂!禮拜堂!」覺得很奇怪,就四處張望他叫「禮拜堂」的那個人是誰。在一座小山上,我看見有個理髮師在給一個青年理髮,把他的腦袋剃得象個雞蛋一樣光光的。我詢問之下發現他的真實姓名叫賈河忠,原來在山西平陽一家美國教會醫院的藥房里工作。小鬼叫他這個綽號,是因為他是個基督教徒,每天仍做禱告。
賈河忠拉起他的褲腿,給我看他腿上的一塊傷口,他至今仍有些跛,他又拉起上衣給我看肚子上的一個傷口,他說這都是打仗的紀念品,因此他沒有上前線。理髮並不是他的工作:他又是藥劑師,又是紅軍戰士。
我微笑著問他,這比賣肉是不是強一些。他喜歡嗎?
「哦!賣肉是龜子乾的事!這裏的工作值得干。窮人的軍隊在為被壓迫者打仗,你說是不是?我當然喜歡。」那老頭兒在胸口袋裡摸索了一會,掏出來一個臟布包,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來,裏面是一箇舊筆記本。「你瞧,」他說。「我已經認識了二百多個字。紅軍每天教我認四個。我在山西活了六十四年,可沒有人教我寫自己的名字。你說紅軍好還是不好?」他很得意地指著他寫的歪歪斜斜的字,好象是帶著污泥的雞爪子在乾淨的地席上留下的腳印,他還期期艾艾地念著剛寫上去的幾句話https://read.99csw.com。接著,好象戲劇的高潮一樣,他拿出一支鉛筆頭,龍飛鳳舞地給我寫了他的名字。
戰鬥是在河連灣不遠幾里路的地方發生的,白匪據說正在準備攻打河連灣。有些農民在山裡發現了民團的巢穴,紅軍據此情報,兵分三路,中路與匪徒下面交鋒。在紅軍左右兩翼包抄合攏時,戰鬥就有了定局。民團死四十個左右,紅軍死十六名,雙方都有不少人受傷。民團被全部繳了械,兩個匪首被活捉。
這一隊少年帶的步槍幾乎有他們身子一般高。在他們的行中間走著的是兩個匪首。一個是滿臉鬍鬚的中年農民,我不知道,他被這些年輕得可以做他兒子的戰士帶著,是不是感到難為情。但是他毫不畏懼的神態,確是使人感到驚異,我想他很可能同別人一樣也是一個貧農,也許在打仗時自己也有什麼信仰,遺憾的是他就要被槍斃了。我問傅錦魁時,他搖搖頭。
那個理髮師憤然否認。他說他同李仁的關係一直很好,李仁是個很好的人。他叫我去告訴這個李仁——如果我有機會見到——他仍活著,過得很好,很愉快,革命一結束,他就回藥房去做原來的工作。我很戀戀不捨地離開了「禮拜堂」。他是個好紅軍,好理髮師,真正的基督教徒。
我在河連灣後勤部呆了三天,後勤部設在原來屬於一個回民糧商的大院子里。從建築上來說,這群房子很有意思,基本上具https://read.99csw•com有中亞細亞的外表:厚厚的平屋頂,深深地嵌在至少有四英尺厚的牆上的阿拉伯式窗戶。我牽著馬到那個寬敞的馬廄里去時,一個高大的白鬍子老人,身穿一套褪色的灰布制服,腰上系著一條長可及地的皮圍裙,走上前來,舉手敬禮,他戴著一頂紅星軍帽,太陽曬得黧黑的臉,露出了沒有牙的笑容。他把馬鴻逵——我的馬——牽了過去。
共產黨這種對教會的新政策,加以利用的唯一外國人是一些比利時教士,他們是綏遠的一些大地主。他們有一處的地產有二萬畝,另一處有五千畝左右,在長城上的定邊附近。紅軍佔領定邊以後,比利時人的產業一邊同蘇區相鄰,一邊是白軍。紅軍沒有想沒收比利時人的地產,但是訂了一個條約,他們保證保護教會財產,但教士們必須允許他們在這天主教大莊園里種田的佃戶中間組織抗日團體。這個奇怪的協定還有一個規定是,比利時人為中國蘇維埃政府拍一份電報給法國的勃魯姆總理,祝賀人民陣線的勝利。
「也許李仁醫生只是要把你們打發掉。」我這樣說。
李在參加紅軍之前在山西省洪洞縣賣肉,他痛斥「模範省主席」閻錫山和地方官吏以及他們的苛捐雜稅。「你在洪洞沒法做買賣,」他說,「他們連你拉的屎也要徵稅。」老李聽說紅軍來了,就決定參加紅軍。他妻子已死,兩個女兒都已出嫁,他沒有兒子,在洪洞縣除了課稅很重的賣肉生意九_九_藏_書以外一無牽挂;而且反正洪洞縣是個「死人」呆的地方。他想生活得有生氣一些,所以這個冒險分子就偷偷地出了城,投到紅軍這邊來了。
「我們不殺俘虜的民團。我們教育他們,給他們悔過的機會,他們許多人後來成了很好的紅軍戰士。」
「我想你也在考慮再娶媳婦吧,」我對他開玩笑說。他嚴肅地搖搖頭,說他媽的這些馬一匹接著一匹,他沒有功夫考慮女人問題,說完他就慢慢兒地去照顧他的牲口去了。
我從寧夏又南下到甘肅。四、五天後我回到了河連灣,又見到了蔡暢和她的丈夫李富春,同他們一起又吃了一頓法國式烹調的飯,遇見了一軍團政治委員聶榮臻的年輕漂亮的妻子。她最近從白色世界溜進蘇區,剛去看了她的五年不見的丈夫回來。
附帶說一句,我在紅軍中間遇到過好幾個基督教徒和前基督教徒。許多共產黨領導人——周恩來是個突出的例子——曾在外國教會學校受教育,其中有些人一度是篤信的基督教徒。紅軍軍醫隊長納爾遜·傅醫生原來是江西一家美以美教會醫院的醫生。他雖然志願參加紅軍工作,熱情擁護他們,他仍篤信他的宗教,因此沒有參加共產黨。
在河連灣附近發生過一系列民團的襲擊,距此很近的一個村莊在我到達前兩天曾遭洗劫。一隊民團在天亮以前偷偷九九藏書到了那裡,殺死了哨兵,把一堆柴火放在十幾個紅軍戰士睡覺的房子外面就縱起了火。紅軍戰士逃出來時,由於煙熏睜不開眼,被民團開槍打死,搶去了槍支。然後這批人就參加了另外一幫四百人左右的民團,從北方下來進行襲擊,燒村劫寨,他們大多數人都是國民黨將領高桂滋所武裝的。二十八軍派了一營人去搜索他們,我離河連灣那天,這些年青的戰士剛追擊成功歸來。
在江西蘇區進行了普遍的「反神」宣傳。所有寺廟、教堂、教會產業都被沒收為國家財產,和尚、尼姑、神父、牧師、外國傳教士都被剝奪了公民權利,但是在西北實行了容忍宗教的政策。事實上,做禮拜自由是個基本的保證。所有外國教會的財產受到了保護,外逃傳教士被請回去到他們的教民那裡去工作。共產黨保留了進行自己的反宗教宣傳的權利,認為「反對做禮拜的自由」同做禮拜的自由一樣是一種民主權利。
賈河忠說,那家基督教醫院里有另外兩個工作人員同他一起參加了紅軍。他們臨走以前同醫院里的中國名字叫李仁的美國醫生討論了他們的打算。李仁醫生是個「好人,他給窮人治病不收錢,從來不壓迫人。」當賈河忠和他的同伴徵求他的意見時,他說,「去吧。我聽說紅軍是正直的好人,不象別的軍隊,你們能同他們一起打仗,應該很高興。」因此他們就去當了紅色的羅賓漢。
我們騎馬回陝西時遇到了該營帶著俘虜回來。各村都準備大事歡迎九*九*藏*書,農民們在道路兩旁向凱旋的部隊歡呼。農衛隊舉著紅纓槍肅立致敬,少先隊向他們唱紅軍歌曲,姑娘們和婦女們送來了點心,茶水,水果,熱水——這是她們僅有的禮物,但是使疲憊的戰士的臉上現出了笑容。他們都很年輕,比前線正規軍年輕得多,我覺得許多頭纏帶血繃帶的人才只十四、五歲。我看見馬上一個少年,處於半昏迷狀態,兩邊都有一個戰友扶著,他的頭上也纏著繃帶,正中間有一塊圓形的血跡。
「我要求參軍時,他們對我說,『你年歲大了。紅軍生活很艱苦。』我怎麼說?我說,『不錯,我這身子已六十四歲,可是我走路象個二十歲的小夥子。我會開槍。別人能幹的我都能幹。他們要的是人,我也能當兵。』因此他們說你就來吧,我同紅軍一起行軍過了山西,同紅軍一起渡了黃河,現在就到了甘肅。」
我心中納悶,這個老爺爺怎麼闖到我們童子軍的營房裡來了?我於是停了下來問他,從他嘴裏套出一個故事來。他是山西人,在紅軍東征時參了軍。他姓李,六十四歲,自稱是年紀最大的一個紅軍「戰士」。他很歉然地解釋,他當時不在前線是「因為楊指揮員認為我在這裏看馬更有用,因此我就留下來了。」
紅軍清除了這批匪徒是件幸事,因為這為我們回保安掃清了道路我們從甘肅邊界回去走了五天,第五天走了一百多里,雖然一路上見聞不少,卻沒有發生什麼大事,我回去時沒有帶什麼戰利品,只有路上買的幾隻甜瓜和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