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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有好一會兒,他聽著小奧路斯吧嗒吧嗒地往池子里丟石子,撩撥魚群的聲音。接著,他又重拾剛才的話題。
在中庭和內長廊之間的帷帳被拉開后,房子里便一覽無餘了。可以看見下一個門廊和門廊前方的客廳,直看到遠處盡頭的花園,花園光彩奪目,就彷彿是框在一副暗沉的相框里的油畫。孩童的笑聲從那邊歡快地響起,回蕩在府內,一直傳到中庭。
普勞提烏斯沒有出聲。這明顯的謹言慎行讓佩特羅尼烏斯有點犯堵。因為他對別人的身家性命一向不甚在意,況且,他從來都分不清善與惡,所以,他從來沒有告過密,不管對他說什麼都沒有風險。即便如此,他還是快速地再次換了個話題,開始讚揚起奧路斯家的好品位來。
維尼奇烏斯是對的,他想著。我的克律索忒彌斯已經是和特洛伊一樣的老古董了!
「因為那是你獲得榮譽和勝利的時光。」維尼奇烏斯插嘴說道。
「誰說我沒注意到?我穿上成人托加的時間比你以為的早多了。我知道,女孩子們不想開口大聲說話時,就在沙地上寫寫畫畫,在希臘和羅馬都是如此。在小奧路斯跑過來之前,我就看了很久,我看得很仔細。但是你猜她畫了什麼?」
「好似大海一般深邃。我就像沉溺在海水裡一樣沉溺其中!相信我,就連愛琴海的海水也沒有那麼藍。然後,奧路斯的小兒子就跑來問我問題了,不過他說的話我一句也沒聽進耳里。」
這位老人無法抑制自己的喜悅之情。首先是由於他像喜歡自己的親生孩子那般喜歡呂基婭,還有就是,他覺得希臘語深奧異常,運用難度頗高,雖說他陳舊的羅馬驕傲和羅馬偏見迫使他在公開場合對說希臘語表示強烈反對,可暗地裡,他卻對從來都學不好希臘語感到羞恥,所以,現在,對能在自己家裡用荷馬的文字和語言來招待這位精益求精的優雅裁判官,這位品位挑剔的優雅裁判官,這位可能會用上層社會的標準做尺度,認為他的家原始質樸的優雅裁判官,他喜出望外。
高大的黑人轎夫把乘了人的肩輿抬起來上路,名為「扈從」的一些傳令兵在前面開道,而佩特羅尼烏斯則躺在榻上,把發出馬鞭草味道的雙手舉到臉前,默不作聲,似乎在想什麼事情。
奧路斯贊成對這樣的徵兆不可掉以輕心。「眾神可能發怒了。這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近來確有太多的罪惡,在這樣的情況下,正是獻上祭品的時候。」
接著,他又一次暢談起他的果園,他的羊群,暢談起掩映在葡萄藤間的房舍,在一簇簇野花叢中飛舞的蜜蜂,暢談起漫山遍野的百里香。但是維尼奇烏斯對這樣的鄉村悠閑風情並不在意。他所思所想的全都是呂基婭就要從他身邊被帶走了,他把目光掃向佩特羅尼烏斯,就好似佩特羅尼烏斯是他最後的救命符。
「你這麼想過?」維尼奇烏斯立刻緊張起來。
「而且,」維尼奇烏斯添上了一句,「佩特羅尼烏斯晚上笑的比白天多。」
「你不知道這東西能讓我的精神有多抖擻。」他滿足地說。「現在我已經做好了出發的準備。」
「我曾盤算過搬到那兒去。」他說。
人流時不時地分散,給那些身材壯碩的轎夫們讓路,轎夫們肩上扛著掛有帷帳的肩輿,帷帳內是面容冷峻無情的元老,是騎士團的騎士,或者是在矮榻上歇息,梳著流行髮式的貴婦。這些貴族們的臉孔千篇一律地顯露出疲憊之色,顯出被生活折騰的痕迹,以及在奢侈浪費和荒淫無度面具下的疲軟無力;而那些披著漂亮外袍的華貴女人們則渾身上下閃耀著珠光寶氣,閃耀著墮落和腐朽的氣息。說各種語言的平民百姓喊著他們的名字,拉丁語和希臘語使用的一樣頻繁,喊叫聲中常常夾帶著侮辱、讚揚和玩笑,或者是夾雜著某個大家喜歡的諢名;而在成隊的士兵邁著沉重的行進步伐,或者在負責維持公共秩序的城防衛隊到來之前,這些平民們便早已一鬨而散,溜之大吉了。
「我要在路上和你說說路菲努斯的故事。」他說,「讓你明白作家的虛榮心可以把人變成什麼樣子。」
但還沒等他開口呢,他們就已經到了帕特里奇烏斯坊,沒過一會兒,他們就來到了奧路斯·普勞提烏斯的宅門前。一個年輕健壯的門房打開了通往門廳的大門,在中庭前面的兩間候見室的第一間里,一隻關在籠子里的嘲鳩在他們的頭頂上呱呱叫:「萬福!」
「你不是說你不寫詩的嗎?」維尼奇烏斯快速瀏覽著捲軸。「但是這上面有很多夾在散文中的詩句。」
「是的。」看著小奧路斯和呂基婭,她點了點頭。
「我很驚訝,你的森林女仙竟然不是一個女奴。」過了一會兒,他說道。「要不然,她可以很輕易地就離開普勞提烏斯,搬去和你一起住了。你可以給她她可能想要的所有寵愛和財富,就和我對待我所寵愛的克律索忒彌斯的方式差不多,對了,最近我們已經兩兩生厭了。」
「我也許身體好得能打點行裝,」他說道,「把我和全家搬去過鄉村裡的平靜生活。」
「那你了解她嗎?你見過她的面,是的。可是你和她交談過嗎?你告訴過她你對她的感覺了嗎?」
「這是奎里特斯人的老巢。但是卻沒有奎里特斯人。」猜到維尼奇烏斯的想法,佩特羅尼烏斯解釋道。他說的是本土羅馬人,在這座城市的創立者羅穆路斯的領導下,和薩賓人融為一體之後,那是他們給自己起的名字。
但是到了阿維爾努斯書店時,他命令停轎。他走了進去,買了一本裝幀精美的手抄書,他把書遞給維尼奇烏斯。「送給你。」他說。
這時,他們的交談中止了,因為他們正在穿越人流密集的大街,在這座城市的喧囂聲里,他們很難聽得見對方的聲音。從阿波里尼斯坊,他們拐彎去了羅馬集議場。在晴天的時候,無所事事的平民們日落之前聚集到這裏,他們在各式廊柱的間隙里晃悠,說著閑話,聽著各種消息,傻獃獃地看著那些坐著肩輿路過的豪門權貴,探頭探腦地瞧向珠寶店,書店,錢幣兌換鋪,瞧向販賣絲綢、銅器和當代各種奢侈品的貨攤,店鋪和貨車,這些貨攤,店鋪和貨車數也數不清,沿著卡皮托爾山下的集議場對過一溜兒排開。
確實,在這川流不息的,由全羅馬所有人種構成的人群中,土生土長的羅馬人已經完全無跡可尋。他能看到衣索比亞人,看到來自阿爾卑斯山一帶黃頭髮,高個子的北方人,看到不列顛人,高盧人,還看到日耳曼人,看到眼梢斜長的拉維庫姆居民,看到來自幼發拉底河兩岸的棕色皮膚居民,以及來自印度,鬍子染成土磚一樣顏色的人,看到有著明亮黑色瞳仁的敘利亞人,看到來自阿拉伯沙漠府腹地,皮膚乾燥脫水,只剩一把老骨頭的人。看到骨瘦如柴,駝背弓肩的猶太人,看到永遠含著淡漠超然,毫不在意的微笑的埃及人,看到深藍色皮膚的努米底亞人和皮膚黑得發亮的阿非利加人。人群里有來自希臘腹地的希臘人,他們用藝術,科技,精明的頭腦和兌換錢幣的本領與羅馬人一起支配著這座城市;還有更多希臘人來自愛琴海諸島及其遍布小亞細亞諸多殖民地,來自義大利沿海和埃及,以及納爾波高盧。在一群群耳朵上穿了孔的奴隸們中間,遊手好閒的底層羅馬人慢慢悠悠地走著。人群里還有身份自由的移民者,定居者和來自各個帝國城鎮和鄉村的投機分子,他們被這個無限擴張的城市的財富和利益所吸引,被發家致富的機會所誘惑。歷代皇帝向這些無所事事的平民們供給食物和娛樂,養活他們,取悅他們,甚至給他們衣服穿,給他們屋子住,就為了讓他們安分守己,可九*九*藏*書即便如此,他們卻仍舊朝三暮四,是個不安定的因素。
「正是。一條魚。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她是不是想說她和魚一樣冷血?可是既然你那麼快就說我是春蕾,你又那麼有經驗,我相信你能告訴我。」
「不,我說了。最終還是說了。我最後終於稍稍清醒了些,我告訴她,我從小亞細亞來,要回家去,但是,在回家的路上,我把肩膀弄脫臼了,我痛得不得了,可是,離開那個把我治好的家庭讓我更加痛苦。我說,比起在其他地方可能享受到的快樂,在那裡忍受的痛苦更有意義,甚至連生病了都比健健康康的好。她聽到了我說的話,可是似乎和我一樣稀里糊塗。她眼眸低垂,然後用剛剛澆過水的蘆葦在沙地上三筆兩筆地畫了個什麼東西。隨後她抬頭看了看我,又回頭瞧了一眼她畫的東西,似乎是想要問我什麼,可接下來,她就像被某個愚蠢沒腦子的農牧神嚇到似的,如一位水中仙女那般跑了。」
「幸福的人吶!」佩特羅尼烏斯用近乎嫉妒的神情看著他。「青春是世界上最寶貴的財富,無論生命中的其他階段有多麼悲慘。」接著,他問道:「那麼你就沒有對她說什麼嗎?」
「太陽要落山了。」他發出警告。「小心傍晚的涼氣,你們兩個可別把利比提娜不當一回事兒。」
「你有沒有注意到,那個門房身上沒有戴鐐銬?」在去往中庭的路上,維尼奇烏斯問道。
「你說得對。」維尼奇烏斯點了點頭。「這戶人家很奇怪。稍後我會告訴你我在那裡時的所見所聞。」
「我笑,是因為生活不值得用淚水去面對。」佩特羅尼烏斯回答。「但是這裏的笑聲不一樣。」
仙女呵,你是天神還是凡人?
「我一點也不覺得冷。」維尼奇烏斯說。「而且我還沒穿托加呢。」
「呃,你們也看見了,太陽已經沉下去了半邊。」老將軍抱怨道,隨後他突然詩興大發:「啊,假如這裏只是西西里,人們會聚集在市場;歌唱著太陽神,歌唱他駕著烈火戰車轉回程。」
這時,他們到了中庭。負責管理中庭的奴隸管家派唱名奴去通報有客人到,而其他的家奴則為他們搬來了座椅和腳凳,佩特羅尼烏斯從未來過這裏,他一直以為這個嚴肅正經的家庭里只會是一片愁雲慘霧;現在,坐在這裏,他在暗中四下打量,帶著驚奇,也許還帶著一絲絲失望,因為這處中庭給人一番頗為愉悅和歡欣之色的印象。明亮的陽光從穹頂巨大的四方形天窗上灑落進來,在下面的噴泉和方形池子上透射出無數晶亮的光柱。說是「方形蓄水池」,實際上,那個池子是一個承雨池,被用作在春秋季節承接乾淨的雨水,不過在這裏,那個池子被作為栽種銀蓮花和百合花的室內中央花圃。百合花四處盛放,似乎是這戶人家的最愛,有白色的,有緋紅色的;四處盛放的還有一叢叢鳶尾花,顏色從天藍色到如藍寶石般的深色,柔嫩的花瓣上沾附著晶瑩的水珠,就彷彿被一條銀色的白鮭從旁劃過時濺上去般。在棕櫚葉和掩蓋了花盆的苔蘚中,幼童和水鳥的小銅像若隱若現。在池子的一角,一隻小母鹿的雕像對著水面低下它綠色的腦袋,似是要去飲水。中庭的地上鋪著馬賽克的鑲嵌地磚。四面牆壁不是嵌著紅色的大理石就是畫有樹木、魚鳥和各種稀奇古怪的動物,因為色彩明亮而顯得格外引人注目。通往其他各個房間的角門被頗有品位地用雕刻過的龜殼和象牙裝飾起來,代表奧路斯祖先的雕像沿著門和門之間的牆壁一排排地佇立著。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過去,來訪者都可以感受到一種鎮定和自信的印象,這種印象來自於殷實的家底,不是殷實得過分,而是恰到好處的,可以滿足最苛刻需求的家底。
「眾神早就成了修辭學中的辭藻。」佩特羅尼烏斯無可無不可地聳了聳肩,用尊敬的目光快速瞅了彭波尼婭一眼,彷彿是要說,除了她,他的腦海里此時沒有別的神。「再者,自從希臘人教了我們修辭學后,連我都覺得說赫拉比說朱諾更容易些。」
「我現在明白了,夫人,」他指向花園的方向,轉回頭對彭波尼婭說,「府上是如此生機盎然,你是寧願呆在家裡也不去競技場里坐上一坐,不去趕赴帕拉丁宮裡的宴會了。」
令他自己也詫異的是,他的客套話聽起來相當真誠。彭波尼婭雖然早已青春不再,但她看起來確實是年輕的。她皮膚光滑,沒有受到歲月的侵蝕,她的面孔和頭顱都是精緻玲瓏的,所以,即使她的臉色肅穆,她的外袍衣色暗沉,她給人感覺還是個相當年輕的女子。
無論從哪個方向來看,座座神廟和幢幢建築都是摩肩接踵似地擠在一塊兒。到處都是建築,到處都是廊柱,一個個地擠在一起,恰似抱在一起尋求保護般。廊柱和門柱相互擠戳,零零散散地左一處右一處,爬上附近的山坡,攀住陡峭的岩石和皇宮的牆壁,又或者互相擠壓,彷彿一片茂密的大理石樹叢——有的又高又細,有的又寬又粗;有的發白,發紅,耀眼奪目;有的被陽光照耀,鍍上了一層金邊;有的長出了科林斯廊柱頂柱過梁下的大理石藤蔓和葉形柱頭;有的捲曲盤旋,變成了有挑檐的愛奧尼亞柱,或者有四方邊角的多利安柱。三聯淺槽裝飾,或者說是頂柱過梁和挑檐之間的裝飾性雕飾帶,在這片樹林之上閃耀。眾神雕像從廟門鑲板里向外窺探,從門廊上的三角牆裡向外探身。伸展著翅膀的金色戰車似乎已準備好了從山巔躍向雲霄,在這些擁擠的神廟上肅穆高懸的蔚藍蒼穹間翱翔。
他內心中的藝術家特質和美的崇拜者特質被立刻喚醒了。如她這般的雕塑只有一個名字可與之相配:春!任何其他名字都不行!忽然,他又想到了他相交多年的情人,克律索忒彌斯,想到因為擁有了她,整個羅馬看向他的嫉妒神情,想到他得意滿足得幾乎仰天大笑。可是,和這朵未經採擷,正生機勃勃地綻放著的鮮花相比,那個俗氣的美人就好像一隻蔫耷耷的玫瑰花,顏色褪去,惹人發笑,她的美貌是經過妝點的,她的頭髮是金粉染過的。接著,他又想到了波佩婭,突然之間,她那張聲名卓著的美麗面孔仿似成了沒有生命的面具。這尊塔納格拉雕像蘊含著普緒刻才有的內在光華,這隱藏極深的內在光華浸潤著她年輕豐|滿的身體,就像燭光流轉在打磨過的雪花石膏雕像上。
佩特羅尼烏斯想對此加以反駁,不過奧路斯•普勞提烏斯打斷了他的話。
「我們家裡有一個希臘教師,」他回頭對佩特羅尼烏斯說,「他教導我的孩子,那姑娘也一起聽課。到了這時候,她還是個小促狹鬼,不過,她很討人喜歡。我的夫人和我都非常喜歡她。」
「我信仰那位唯一的神,他是真正萬能並且公正的神。」彭波尼婭說。
接著,她就像一隻受了驚的小鳥,迅速轉身,飛快地跑開了。
他們因為他滿不在乎的慷慨大方而喜歡他。當人們聽說他否決了皇帝將長官佩達尼烏斯·塞古都斯所有家奴處死的旨意時,他在平民中奇特的受歡迎程度便飆升得異乎尋常。在那道旨意里,不管是男|奴還是女奴,不管他們有多大歲數,僅僅因為在一時的瘋癲和絕望下,他們中的一人殺了那個說不出有多麼殘酷的人之後,他們都要被處死。佩特羅尼烏斯對每一個願意聽他說話的人講過,他才不在乎那些奴隸們是死是活。對他來說沒有差別。只不過是因為那樣的大屠殺冒犯了他的審美觀,他才用他風雅裁判官的身份,私下裡和尼祿說過這件事。這種大屠殺,在他看來,是野蠻的,適合於某些殘暴的塞西亞人,于羅馬人則是大大有失身份。但不管他怎麼說,從那時起,由於這場屠殺,那些在街上暴動的平民們愛戴他起來。https://read.99csw.com
「很高興見到你。」老將軍讓他放心。「不過,應該是我來感謝你才對,親愛的朋友,雖說我敢肯定你猜不到是什麼原因。」
「第二次再見到她時,她正在給長在花園裡池塘周圍的鳶尾花澆水。她拿著一根蘆葦,把蘆葦的一頭蘸到貯水池裡,啊,以赫拉克勒斯的盾牌起誓,瞧瞧我的雙膝吧!在哇呀亂叫,洶湧而來的帕提亞人進攻我們的軍團時,我的雙膝穩如磐石,可是在那個水池前,我的雙膝卻像一對撞到一起的骰子,咯咯作響。我傻不愣登地站在那兒,像個犯了傻的學童,像個脖子上還掛著兒童護身符的小孩兒,用乞求的眼神請她把我從悲慘之中解脫出來。我很久沒能說出一個字。」
外面的那三個人不久前剛剛結束了他們的遊戲,和黑乎乎的柏樹與香桃木相比,他們白皙得就如同三尊象牙雕像。他們在沙地上緩緩行走,彼此間說著話兒。這會兒,他們坐到了景觀魚塘旁的石凳上。呂基婭之前拉著小奧路斯的手,不過現在小奧路斯掙開了她的手,跑去逗弄平靜清澈的池水裡的魚兒們去了。維尼奇烏斯接著自己剛才的話說了下去。
「你不了解呂基婭!」維尼奇烏斯表示反對。
「不是。」她的聲音太小了,維尼奇烏斯差點沒有聽見。
你的兄弟們也真是有福了。
顯而易見,你相當不凡,
「你不記得你為維斯帕西亞努斯做過的事了嗎?」奧路斯問。「我非常喜歡他,欣賞他,有一次,聽尼祿朗誦詩歌的時候,他睡著了,是你救了他的命。我們當時都以為他完了。」
「看起來是這樣。」瑪爾庫斯說。
他們的肩輿已經準備就緒,並且隨時待命,於是,他們半躺到肩輿上。佩特羅尼烏斯命令那些阿非利加的奴隸轎夫把他們抬到帕特里奇烏斯坊的奧路斯·普勞提烏斯家,名門望族在城裡的府邸大多都在那條街坊。佩特羅尼烏斯的府邸坐落在帕拉丁山的南麓,所以,他們最短的路徑是沿著集議場下北。不過,由於佩特羅尼烏斯還想到珠寶商伊多門修的作坊去一趟,他選了一條沿阿波里尼斯坊,隨後穿過集議場,然後再去往西塞勒拉圖斯坊的路,在西塞勒拉圖斯坊,各種各樣的手工業作坊星羅棋布,遍布各個角落。
「從那次噴泉一瞥之後,我只再見過她兩次。」維尼奇烏斯交待。「我呆在客房裡,由於我的胳膊沒有複原,我一直都是一個人用餐。直到我離開那天的前夕參加他們家的晚宴時,我才再見到呂基婭,可是我沒能和她說上一個字。一直都是奧路斯在說話——先是他在不列顛打的勝仗,然後是整個義大利境內的小土地所有者的破產,這種破產曾是古時候的李錫尼烏斯·斯托羅在變法中試圖阻止的。奧路斯只會說這些,而且恐怕到了他們家,多數情況下我們還會聽到這些,除非你更想聽聽現如今的一切是多麼墮落,多麼腐敗,我們是如何喪失了羅馬的美德。他們把野雞關在雞籠里,但卻從來不吃它們,認為每吃掉一隻帶翅膀的禽類,我們就離羅馬的滅亡更近了一步。
此時,太陽已經滑過台伯河,開始落下雅尼庫魯姆山,落在圓圓的山頭上。霞光映滿了天空,染紅了一棵棵柏樹。呂基婭抬起頭來,將迷瞪的藍色雙眸投向維尼奇烏斯,她看到了一副新的畫面,一副比想象中更加美好的畫面。維尼奇烏斯俯首看向她,眼睛里閃動著無聲的詢問。維尼奇烏斯和她見過的任何人,或者和她在神廟的中庭里悄悄看過的任何神祗都大不一樣。
卡皮托爾山體正下方的半個集議場已經埋在了陰影里。不過,在西下的陽光下,高高建在山坡上的各座神廟以及神廟廊柱閃耀著金色的光芒,在蔚藍的蒼穹下熠熠生輝。低處的廊柱將它們暗黑,拉長了的影子投在大理石人行道上,到處都是這些森然的影子,眼睛落在這些影子上就好像迷失在森林里一樣。
他是個中年男子,正在快速步入人生遲暮之年,不過仍然身康體健,從面色來看,他仍舊精力充沛;乾巴巴的,也可以說滿是皺紋的臉龐讓他看起來就像一隻眼神犀利的蒼鷹。不過,這一次,由於這位尼祿的朋友,心腹和諫友的意外來訪,普勞提烏斯的臉上露出一副既防備又驚訝的神情。
他按捺不住自己的想法。「我不由自主地想,你們的世界和尼祿統治的世界是多麼不同呀。」他對彭波尼婭說。
「我想這麼做已經很多年了。鄉村生活即清凈又安然。」
「她的眼睛長得怎麼樣?」
佩特羅尼烏斯在這群人中頗有聲望。實際上,對他們來說,他幾乎就是個英雄。瞅見他時,閑逛者此起彼伏地叫嚷著「佩特羅尼烏斯!佩特羅尼烏斯!」瑪爾庫斯·維尼奇烏斯時不時能聽到這聲音。
「在用希臘名字稱呼我們羅馬眾神的那些人中間,」他補充道,「我們越來越覺得不自在。」
然而佩特羅尼烏斯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了花園。他的視線穿過蜷曲纏繞的常春藤,注視著在那邊的三個年輕人。維尼奇烏斯已經脫了托加,僅穿著一身室內穿戴的托尼,他將球高高拋向空中,站在他對面的那個姑娘張開雙臂要去接球。在第一眼的匆匆一瞥中,她似乎是過於苗條了,但是在他從樹下,從更近的地方去看時,這個印象很快就消失了。那確實會是曙光初露時的模樣。他尋思著,這是不是由一位天才雕塑家——比如說,用白銀和雪花石膏創造出類似奇迹的波爾提圖斯——所造就的人體曲線?作為一個真正的鑒賞家,他馬上就明白,那個姑娘身上有著特別之處,某些既跳出他的經驗,又挑戰他的經驗的內在品質。他現在立刻對她身上的一切部位做出了觀察和評價:她那粉紅的面頰晶瑩剔透;她鮮嫩的雙唇充滿青春活力,好像要撅起來求吻似的;她的雙瞳蔚藍深邃得如同大海;她的前額雪白光潔;她飄著一頭濃密的黑髮,髮絲捲曲彎繞之處泛著科林斯銅器一般琥珀色的光澤;她的頸項纖巧平滑;她雙肩上的起伏曲線讓人聯想到了黛安娜和阿弗洛狄忒,而她纖細,窈窕,輕盈的一整副身軀無處不令人想到五月里的萬象更新,想到初綻的花|蕾。
而佩特羅尼烏斯呢,他的生活方式更鋪張,更講究,他總是在高雅和賣弄之間尋https://read.99csw.com找精準的平衡。在這裏,他找不出什麼能批判一番的。他轉回頭,向維尼奇烏斯說出對這裏的評價。這時,捲簾奴,也就是負責拉起和打開門帘的奴隸,把掛毯向兩邊拉開。那張掛毯遮擋住的是一般羅馬家庭存放家族檔案的內宅柱廊。他們看見奧路斯·普勞提烏斯正從遠處的走廊匆匆走向他們。
「什麼?她畫了一條魚?」
如果你屬於這個凡間,那麼,
「我寫的。但是你自己留著看就行了。我不想犯和路菲努斯同樣的錯誤,也不想犯和法布里奇烏斯•維伊安托一樣的錯誤,那樣的話,就沒有人知道這本書了。」
「親愛的!」佩特羅尼烏斯笑了。「和普林尼談談魚吧。他是這方面的專家。如果老阿庇奇烏斯還活著,他會告訴你更多東西。他一輩子吃掉的魚多得連那不勒斯海灣都盛不下。」
「唔,你們家的房子是不會倒的。」佩特羅尼烏斯輕快地說,「因為它相當狹小,儘管住在裏面的人很偉大。而對我這個不名一文的主人來說,我的房子又太大了,但是那也沒有大到一定地步。不過,讓我們來說說某些真正的大房子的毀滅吧,比如說皇宮,你覺得皇宮值得我們花費精力讓它免於毀滅嗎?」
「這是一棟老宅子了。」 普勞提烏斯說。「自我繼承后,整棟房子我就一點沒動過。」
「在讀到《特里馬奇奧宴會》時,你留心一下。至於詩句,由於尼祿開始寫荷馬韻體詩,我把詩句的形式給變換了一下。哈!每次維特里烏斯想清清腸胃的時候,他就把一支象牙尖筆伸進喉嚨里。有人用蘸了橄欖油,或者滾沸的百里香香油的火烈鳥羽毛來催吐。我只需要讀一讀尼祿的史詩即可,效果立竿見影。然後,即使不是出於完全清醒的神智,我也會出於空空如也的肚子對他加以褒揚。」
「這戶人家真奇怪。」佩特羅尼烏斯柔聲低語。「你可能知道彭波尼婭被懷疑信奉某種東方的偶像,叫基督還是什麼來著。我覺得是克利司披尼拉造的謠。她無法體諒彭波尼婭一輩子只有一個丈夫。想想吧!只有一個男人的女人!現在,在羅馬,要找一盤諾里克蘑菇都比這容易。他們把她帶到家庭審判庭上受審,不過——」
「啊,將軍,」佩特羅尼烏斯說,「給我們一個機會,讓我們從近處去聽一聽這純凈和真實的笑聲吧,現如今很難聽到這樣的笑聲了。」
維尼奇烏斯表示同意。他們溜達了一會兒,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城裡發生的各種新鮮事兒,漫不經心地對生活發表著具有哲理性的論斷。接下來,佩特羅尼烏斯就去卧室里有床幃的長榻上睡覺了,不過他並沒有睡多久。半個小時之後,他走出卧室,命令拿一些馬鞭草香油來,他吸了吸,然後往太陽穴和手上抹了抹。
「僅為聊表謝意而已。」他微笑著對奧路斯說道。「一種在像你我這樣相識已久的人之間,平常而又多見的禮節。」
接著,他轉頭對維尼奇烏斯說:「你究竟是什麼呢?」他帶著一絲同情的微笑言道,「生命之樹上新綻的春蕾嗎?是一棵嫩綠的葡萄藤幼苗嗎?我應該把你帶到教導少年認識鳥類和蜜蜂的蓋洛奇烏斯學校,而非普勞提烏斯的家。」
他接著說道,這時候,樹葉幾乎還沒怎麼開始凋落,天上的太陽也仍舊燦爛,但是等到葡萄葉變黃,白雪落到阿爾班山上,眾神放出大風在坎帕尼亞咆哮,到那時,天知道他又會幹什麼呢?
你的父母真是有福了,
廣場上也從來不乏各種祭司和小商小販。這裡有塞拉庇斯的祭司,他們手裡拿著棕櫚葉;有伊西斯的祭司,他們從她的祭壇上收集下來的供品比朱庇特·卡皮特里努斯祭壇上的還要多;還有西布莉神的祭司,他們手裡抓著一把黃金做的水稻秸稈;還有一切東方游牧民族的祭司。頭上戴著色彩艷麗的高帽子的東方舞者和賣護身符的,舞蛇的,及迦勒底巫師們擠做一團;最後,是一大群吵吵鬧鬧的民眾,他們什麼也不幹,每個星期都到台伯河沿岸的各個糧倉那裡去領免費的糧食,為了爭搶競技場里的座位和彩票打架,他們睡在台伯河上游的那些破房子里,那些房子搖搖欲墜,時不時會坍塌崩裂、砸到他們腦袋。白天,他們或是懶洋洋地躺在寬敞的廟宇門廊的陰涼里,或是蘇布拉區髒水橫流的施湯棚子里,或是米爾維安橋上,或是橫七豎八地躺在富人的宅院前,就為了偶爾得到奴隸們碗里剩下的殘羹冷飯。
呂基婭傾聽著,她既感到驚奇又感到訝異,卻也著迷不已,就好像是聽到了希臘長笛或是手風琴奏出的樂音。她有時覺得維尼奇烏斯在唱一首妙不可言的奇怪歌謠,歌聲灌進她的耳朵,讓她血液流動加速,讓她害怕,讓她覺得迷惑,覺得無力,同時又覺得無比歡樂。維尼奇烏斯說的話似乎是她在內心對自己說過的話的迴音,在她還沒有意識到這些話的意義時,她已經對自己說了很多遍了。她那未成形的夢開始有了形狀,有了色彩,有了實質,一步一步愈發清晰,每一次變形都比前一次更加美麗。
「確實。」佩特羅尼烏斯用他那棕色的眼睛凝視著天花板。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件曾經或許給過奧路斯任何幫助的情形,也想不出給別人做過這樣的事情。已經決定好的為瑪爾庫斯奔走也許是他除了為自己之外,生平第一次給別人辦的事。啊,可能是以前什麼時候的巧合之舉吧,他思忖,不過絕對不會是有意為之的就是了。
老將軍立刻打開了話匣子,說起那個姑娘的來歷,講述維尼奇烏斯對佩特羅尼烏斯說過的一切,話里還加入了生活在陰森的北方叢林里的呂基亞人的信息,這信息是他從阿特利烏斯•希斯特爾那兒聽來的。
現在輪到佩特羅尼烏斯瞠目結舌了。聽到從一個姑娘——正如維尼奇烏斯鄭重告訴他的,生來就是蠻族人的姑娘——的口中念出荷馬的詩句來,他徹底驚呆了。就連彭波尼婭都沒能立即接上他的話,因為她正看向她的丈夫,對著她丈夫突然得意得紅光滿面的老臉微笑。
然而,維尼奇烏斯卻不相信她的話。他加重了握在她腰上的力度,還把她九-九-藏-書攏向了自己。因為自己的胸膛與這位美麗的姑娘挨得如此接近,他的心臟怦怦直跳,如果不是老奧路斯突然來到插著香桃木籬笆的小徑上,他早就抱住了她,在她耳邊說著火熱的情話了。
維尼奇烏斯的手輕輕攏在她的腰上一點點的位置。「呂基婭,你難道猜不出我為什麼說出這番話來嗎?」
連彭波尼婭也被這個世故文雅之人恰到好處的殷勤風度所取悅。呂基婭則垂眸聽他說話,她神色迷茫,臉蛋兒羞紅。不過,接著,一抹愉悅的微笑漸漸在她的嘴角綻放,她的臉上很快閃過一絲想和他唇槍舌劍一番的慾望;顯然,這個慾望取得了勝利。她猛地抬起頭,看著佩特羅尼烏斯,引用了瑙西卡嘲諷似的回應,就像一個學生提著氣朗誦一樣。
「啊,雅典娜呀!」佩特羅尼烏斯樂了,他呼喊著智慧和經驗女神的名字,「把厄洛斯綁在這個可憐傢伙眼上的遮眼布解開吧,要不然,他第一次到維納斯神廟時就會一頭撞在廊柱上。」
「是真的。或者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我只不過是告訴我們的皇帝詩人,彼時彼刻,他已經可以和令兇惡的野獸陷入睡眠的俄爾甫斯比肩了,那令他的詩有了神性。如果批評包裹在奉承的外衣里,尼祿還是可以接受一些批評的。這一點,我們優雅的奧古斯塔,我們深深愛戴的波佩婭頗有體會。」
他們走到被葡萄藤,野生忍冬和常春藤蔓生覆蓋的蔭蔭綠樹下。彭波尼婭•格萊奇娜坐在一張用餐時躺靠的餐床上。佩特羅尼烏斯認識她,即使他從來沒有到她家裡拜訪過她。因為他曾在安提斯蒂婭,也就是路貝里烏斯•普勞圖斯的女兒家裡見過她,也在塞涅卡和波利翁的家裡見過她。儘管他玩世不恭慣了,卻不能完全壓制自己對彭波尼婭的敬重之心,他一如既往地被她沉默的哀傷所撼動,被她臉上柔和而又憂思重重的肅然之色所撼動,被她的姿態,她言行舉止間自然而然的貴氣所撼動。彭波尼婭動搖了他對女人的所有觀點,以至於這個徹底腐化墮落,放浪形骸的男人,這個對彭波尼婭的性別沒有任何神秘感的人不僅發現自己生出了一種陌生的敬意,而且事實上也喪失了一些泰然之姿。現在,在謝過她給予維尼奇烏斯的照顧后,他情不自禁地稱她為「夫人」,這個他在談及羅馬世界里的那些高貴的婦人們,諸如卡爾維婭·克利司披尼拉,司克里波尼婭,瓦列里婭或者索麗娜時,都不曾閃現過的提法。接著,剛一等表示完感謝和問候,他就開始抱怨她罕見於當今的社交場合中,抱怨從來沒見她在圓形露天大劇場或者是競技場里現過身。
佩特羅尼烏斯深諳世事,自然沒有漏掉這樣明顯的驚愕表情。一等客套的寒暄話結束,他就做了安撫人心和彬彬有禮的解釋,用能言善辯和婉轉得體的口吻說明,他只是為了他的外甥在奧路斯家裡受到的厚待來感謝他的。
維尼奇烏斯很久沒有在城裡呆過了,他好奇地看向忙忙碌碌的人群,看向統治著已知的世界,但又似乎被這些潮湧一般的民眾幾近淹沒了的集議場。
然後,他又開始駁斥她上了年紀的說法。「有的人確實老得快。」他禮貌地表示認同。「但是他們過的生活和你們的完全不同。再說了,還有似乎是青春永駐的臉孔呢。」
接下來,他們都沉默著,聽著沿沙路傳來的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但是在奧路斯•普勞提烏斯、奧路斯•普勞提烏斯的兒子、呂基婭和維尼奇烏斯走進樹陰里之前,佩特羅尼烏斯問出了他的最後一個問題:
而這種愛戴對於他亦是可有可無。他記得,這些大街上的民眾同樣也愛戴布列塔尼庫斯,可他被尼祿毒死了;他們還愛戴阿格里皮娜,可她被遵從尼祿旨意的禁衛軍殺害了;他們還愛戴屋大維婭,可尼祿讓她在龎達提里亞島上的監獄里忍飢挨餓,在蒸氣室里,她的血管被切開,然後她又被活活扼死;還有路貝里烏斯·普勞圖斯,他被放逐了;還有特拉賽亞,他隨時面臨著死亡。平民們的愛戴幾乎可以被視作不祥之兆,而佩特羅尼烏斯更是深以為然。兩方面的背景令他對這群草民不屑一顧,一來,他是位貴族,二來,他是位有文化有素養的人。在他看來,那些把利馬豆裝在衣服裏面作為隨手零食,身上一股子烤利馬豆味道的平民百姓,還有那些總是在城裡的迴廊和一個個街角處打賭玩「釣魚」遊戲,玩得聲音嘶啞,汗流浹背的人,連人都算不上。所以,此時,對那些平民們的掌聲和這一路上隨處可見的飛吻,他視而不見,他對瑪爾庫斯說起佩達尼烏斯事件,對這些變化無常的「偉大淳樸民眾」嗤之以鼻,就在大屠殺和他們自發暴動的第二天,在尼祿乘車去往穩定和秩序的保護神,即息戈者朱庇特的神廟時,他們又對著尼祿鼓掌喝彩。
「你想從我這裏知道什麼?」維尼奇烏斯問。
「是的!」他的聲音幾不可聞,而且還激動得發顫,「我剛剛脫下男孩穿的托尼,沒多久,他們就把我送上了開往小亞細亞軍團的戰船。我對羅馬一無所知,對城裡的生活一無所知。生活和愛情對我來說都是神秘的。我可以背誦幾句阿那克里翁和賀拉斯的詩句,但是我效仿不了佩特羅尼烏斯,做不到心有所感便訴之於詩。我連合適的字眼都說得磕磕巴巴的。我的啟蒙夫子是穆索尼烏斯,他教導我,要想過得幸福,我們就必須以眾神之念為念。換句話說,幸福和我們自己的選擇與意願相關。然而我卻認為,幸福有另外的來源,一個更深層次的來源,不依靠于意願,因為幸福來自於愛情。眾神自己就一直在尋找愛情,所以愛情一定是最珍貴的東西。我以他們的行為為榜樣,因為我以前從沒有對任何人產生過愛情,所以我一直在不停地尋找能給我愛情的女人。」
但是佩特羅尼烏斯生怕這位將軍說起老掉牙的戰爭故事,他換了個話題。有幾個農民在普列涅斯特附近地區發現一隻長了兩個腦袋的死狼崽,而那個時候,一場大暴雨中的一道雷擊翻了月神神廟的一個屋角,人們還從來沒有在這樣的深秋時節里聽到這樣的雷聲。告知佩特羅尼烏斯此事的是一個叫科塔的傢伙,這個人還說,神廟的祭司把此事看作是羅馬城滅亡的前兆,或者至少是某棟豪宅毀壞的前兆,只有奉上特別的祭品,才能避免發生不幸。
「樂意九-九-藏-書之至。」普勞提烏斯站起來領路。「那是我的小奧路斯和呂基婭,他們在玩球。不過,說到笑聲,佩特羅尼烏斯,我得說你這一輩子都在聽笑聲。」
「那麼你信仰眾神咯,彭波尼婭?」
一條寬闊的人流似乎在沿著市場及其兩側流動。百姓們在現如今的國家神明——尤里烏斯·愷撒的神廟前推推搡搡;有的百姓或是在卡斯托爾和波呂克斯神廟前的台階上蹲坐,或是在灶神維斯塔小神廟前徘徊,在巨大的大理石背景映襯下,他們看起來就像是一群五彩斑斕的蝴蝶和甲殼蟲。
「你真的想離開羅馬嗎,普勞提烏斯?」那個年輕的士兵問道,再也見不到呂基婭的可能性讓他不知所措。
「恰恰相反。」佩特羅尼烏斯說。「他的運氣再好沒有了,因為他沒有聽到某些實在是糟糕的詩句。不過我承認,最終的後果可能會很慘。我們的紅銅鬍子都已經打算派一個百夫長給他,對他提出割腕的友好建議了。」
「你知道維斯帕西亞努斯的兒子提圖斯嗎?」他的聲音越發低沉了。「他剛長大成人就愛上了貝列妮凱,他對她思慕得幾乎死去。我也會像那樣去愛一個人,呂基婭!我一點兒也不在意什麼財富,名譽或者權力。那都是過眼雲煙!是幻影!一個有錢人總是能找到比他更有錢的人。總有人的名望能蓋過你,權力在更高的權力前便沒了用武之地。但是,假如只有在感受到心上人摟著他們時,皇帝和眾神才知道他們是不朽之身,並且,只有在親吻珍愛之人的嘴唇時,他們才感受到超出世俗的滿足感,那麼,愛情讓我們變得和他們平等了。」
對著霞光映照的天空,彭波尼婭仰起精緻的臉龐。「統治世界的是神,不是尼祿。」
他們穿過院子來到花園。這裏,呂基婭和小奧路斯正在玩接球遊戲,名為拾球奴的奴隸把球撿起來傳給他們。佩特羅尼烏斯飛快地瞄了一眼呂基婭,小奧路斯看到維尼奇烏斯後向他跑去和他打招呼,那個年輕的戰士則走上前,對手中拿著球的美麗姑娘躬身致意;那個姑娘髮絲凌亂,臉色紅潤,氣息不穩。
從所有神廟中最大的那一座——那座獻給眾神之神,「至尊至善」的朱庇特的神廟——的寬大台階上,新的人流蜂擁而出。即興演說的雄辯家們在講壇上對著路人高談闊論,沿街兜售的小商販們大聲叫賣著水果、葡萄酒和摻了水的無花果果汁,騙子們有療效神奇的靈丹妙藥,算命的有償給人卜算未來,耍把戲的和變魔術的指出哪裡有寶藏,併兼職給人解夢。與這類不協調的叫嚷聲和說話聲針鋒相對,到處都有埃及叉鈴聲,薩姆克琴和希臘長笛的曲調。另一處,是疾病患者,虔誠的信徒,以及那些懷著種種焦慮的人們,他們帶著禮物和供品到神廟去;熙熙攘攘的人群間,一群群白鴿看似是能動的黑色和雜色斑點,或在撒落於一塊塊大理石鋪路石板上的穀物周圍聚集,或在天空中飛翔,發出撲稜稜的拍翅聲,在人群走過後又再次落地。
「當然了。為什麼不呢?我想不出更好的可以消磨餘生的地方了。當你自己的頭髮變得和霜雪一樣白的時候,你是不需要周圍的土地有霜雪的。」
「唉,我們生活在什麼樣的時代里啊!」奧路斯悲戚地,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我在不列顛掉了兩顆門牙,不知是哪個不列顛人用石頭砸的,這也是為什麼我近來總是說話噝噝漏風的緣由。可是,要說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還要數和那些蠻族人糾纏在一起的時候——」
還有一顆配得上的腦袋。
受到西西里這個地名的啟發,他開始說起西西里,他在那兒有鄉村住宅,有大片大片的農場。他自己就把那個他剛才提到過的利比提娜給忘了個一乾二淨了。
此時此刻,佩特羅尼烏斯正坐在彭波尼婭的旁邊,他看著落日,花園,以及圍在魚塘周圍的那幾個人。落日將他們白色的托加鑲上了一層金邊,他們身後的背景是黑黢黢的香桃木。黃昏的天空變成了深紫羅蘭色和紫色;天穹顯出薰衣草和丁香花般的色彩,猶如蛋白石般澄澈。漸漸暗淡的霞光中,一棵棵柏樹突兀陰沉地樹立著,黑乎乎的側影比白天時更為顯著,黃昏的安然寂靜籠罩了這一切,落在了每一棵樹、每一個人和整座花園上。
說是早餐,其實,和凡夫俗子們的午餐比起來,他們的用餐時間要晚上許多。飯後,佩特羅尼烏斯提議午後小憩一番。他堅決認為,不管去拜訪何人,此刻都為時尚早。誠然,有人在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就開始走訪他人了,並且打心眼兒里以為,這是一個古老的羅馬習俗,可他卻認為,這是蠻族人的習俗。依他之見,在傍晚之前,也就是在太陽從朱庇特·卡皮特里努斯神廟掠過,並且斜映在集議場西側時,才是去拜會別人的禮貌時間。據他觀察,暖洋洋的秋日里,很多人都喜歡在午餐之後小睡一會兒;而且,此時此刻,聽一聽中庭里噴泉的嘩嘩聲;走一走幫助消化的飯後千步走;然後,躺在卧室里的床榻上,隨著透過半開半合的紫色小牛皮床幃,在緋色的陽光陽光里歇息,這些無不令人愜意。
「她在沙地上寫了什麼?丘比特的名字?被愛情之箭射中的心臟?還是什麼其他的暗示,暗示她聽到了一個森林之神咬著她的耳朵低語?你怎麼能忽略那樣簡單的一個暗示?」
說到這裏,他把肩輿停在了伊多門修的作坊前,他走進去,關心了一下他想要的寶石,最後,他命轎夫們直接把他帶到奧路斯·普勞提烏斯的府邸。
「可是你,佩特羅尼烏斯,你將其變成了虛驚一場的玩笑。」
這時,從維尼奇烏斯呆在自己家時就喜歡上了他的小奧路斯跑上來,請他加入到他和呂基婭的遊戲中去。呂基婭也來到了樹下,現在佩特羅尼烏斯可以好好打量她了。在滲進常春藤頂棚,並斑駁地照在她臉上的陽光下,她看起來就好似一位林中仙女,比第一眼瞥見時看到的還要漂亮。由於他先前還沒有和她說過話,他起身向她致意,並且沒有用常用的問候語,而是像《奧德賽》里的尤利西斯遇見瑙西卡時那樣對她說話,他引用了荷馬的詩句:
「一條魚。」
「我們倆都上了年紀。」握著自己丈夫的手,她平靜地說,「況且我們也越來越喜歡我們寧靜的家了。」
「謝謝。」說著,維尼奇烏斯瞟了一眼書名,「《諷刺詩》?挺有新意。誰寫的?」
從普勞提烏斯家人的臉上,佩特羅尼烏斯看出了安詳的神色,這令他尤為震撼。老將軍,彭波尼婭,呂基婭,還有那個男孩兒,他們似乎都帶有並且顯露出了某種奇特的、撫慰人心的光彩,一種真正發自內心的歡樂,這歡樂直接來自於他們這個與眾不同的家庭里的生活方式,他從來沒有在別的地方、在別人的臉上、在別的夜晚見過這種光彩。他一生的時間都花在了追求美和享樂,追求思想和精神的完善上了,他也從來沒有在別的地方觸及過這些,這些東西一次又一次地偷偷溜走,以至於他開始從虛無縹緲的想象中勾勒這些東西的模樣。而現在,他卻驚訝地想到,這些東西最終是可以觸及到的,是實實在在的,因為他可以從身邊的每一個地方感受到。
「我不知道。」佩特羅尼烏斯說,他聳了聳肩膀。「如果不是我前面提到過的那些東西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