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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聽我說,老人家。」他說道,「聽得仔細點,你看起來是個正派的人,但是你沒有把你真正的想法告訴我。你害怕我會召集我的奴隸,讓他們把呂基婭給劫走。我說的對不對?」
「呂基婭,」他說道,竭力控制著自己的口氣,「你沒有讓他們殺了我。」
「殺了我吧。」他咬著牙發出嘶吼,可是他們卻沒有聽他的。烏爾蘇斯一臉憂慮的神色,他那張兇猛的蠻族人面孔上一副焦慮的表情。他懷裡捧著一推乾淨的白色碎布,碎布被撕成長長窄窄的布條以用作繃帶。這時,老者對那位他不認識的施虐者開口了:
克里斯普斯不想跟他說,比起城防長官和巡城軍隊,他們更在意的是保護呂基婭不受他的可怕關注。
他一動不動地想了一會兒,整理著自己的思緒。
怒火和虛弱的身體讓他耗盡了精力。他的臉色比鋪在他身下的那張破爛床單還要白上幾分。呂基婭在房間聽到了全部對話,她完全相信,維尼奇烏斯說得出就會做得到,她突然害怕起來。她從來沒想過要讓他死。受了傷和沒有防衛能力的他在她心中激起的感情只有憐憫。她既沒有想到要害怕他,也沒有對他可能做出的任何舉動感到懼怕。她自己的生活經歷了神奇的變化。從逃離他之後,她就一直和這樣的一群人生活在一起,這些人每時每刻都在宗教狂熱中度過,這些人活在一種永恆的心靈修鍊的狀態里,這些人將他們的生活建立在奉獻和給予上,這些人的謙遜和慈悲行為沒有止盡。她開始深入融進這種新的宗教,取代了她曾喪失了的一切。這宗教現在成為了她的家,她的家人,她在今生和來世幸福的全部希望,它也使她成為神靈附體的基督教女信徒之一——這些女信徒改變了世界的認知。維尼奇烏斯在她的生命里扮演的角色對她曾經非常重要,她無法將他忘懷,維尼奇烏斯對她生活的侵入顯著得難以否認,她曾一度一連好幾天地想著他,祈禱著可以有機會按照基督的法則去對待他,用善意回報他的迫害。用她自己含著愛的善良回饋他的惡行,瓦解他的意志,將他爭取到基督身邊,挽救他,她似乎覺得現在就是這樣一個時機,她的祈禱被聽見了,被回應了。
小夥子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的眉毛地擰了起來,讓人感覺到危險。不過他克制住了自己。
「沒有人會強迫你做任何事,大人。」克里斯普斯說,「我們只是自己搬出去而已。」
他甚至無法確切說出他的感受。是的,這裏面有感激——對這一點他毫不諱言——但是這裏面還有另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對他非常新穎,他幾乎不能對其加以定義。在他對這個姑娘感受到的愛慕和敬畏中,一種完全陌生的謙遜感覺加入了進去。不過,不久之前,大起大落的情緒波動耗盡了他的精力,他說不出話,惟有用眼神表達自己對她的謝意read.99csw.com。他太高興能和她呆在一起並且天天看到她了。他明天能看到她,就像他今天看到她這般,也許明天之後很久還能長長久久地看到她。
呂基婭拿著空杯子離開了房間,這時克里斯普斯和格勞庫斯簡單交談了幾句,然後來到床邊。
「呂基婭。」在停頓了很久之後,他終於低聲叫出了她的名字,他看到她手裡的水桶顫動起來。
「你們要把我丟在這裏嗎?」維尼奇烏斯緊張地問。
「你的右手沒有受傷,大人。」他說。「這兒是一支鐵筆和幾塊書寫板,下命令給你的僕人們吧,讓他們今天晚上帶肩輿來接你回府,你在自己家會比在這些破地方休息得更好。這些房子是我們從一個寡婦那兒租來的,她很快就會過來了,她的兒子可以替你送信。至於我們,我們必須要去別處尋找住所。」
「不要擔心受到任何迫害。」維尼奇烏斯說。「我會保你們平安無事。」
「克里斯普斯!」仿若被一個聖靈推動著,她急急忙忙跑到他的面前,她的聲音也不是自己的了。「我們要和他呆在一起,直到基督使他康復為止。」
然而這個年輕的羅馬人不習慣有人置疑他的想法,他的眉毛因為憤怒而緊皺起來。「等一等,」他說道,「讓我歇口氣。好了,聽著。沒有人會在羅馬尋找克羅頓,因為每個人都知道他要去貝內文墩,瓦提尼烏斯雇了他去那裡競技,沒有人看見他和我進了這幢房子,除了一個希臘人,他為我辦事,並且昨晚還和我們一起去了奧斯特里亞努姆。我會告訴你們他住在哪裡,你們可以把他帶到這兒來,我會命令他把嘴封上,什麼都不要說。我會給我的府里寫封簡訊,告訴他們我也去了貝內文墩。如果那個希臘人已經向城防長官報了案,我會作證是我親手殺了克羅頓,是他打斷了我的胳膊,所以你們不會受到追究。我以我已經去世了的父母的亡靈起誓,我會照剛才說的去做。所以你們也留在這裏吧!你們會很安全!沒有人會碰你們一根汗毛!好了,現在去把那個希臘人帶到我這兒來,他的名字是基隆·基隆尼德斯。」
不,他的保證在這裏將一文不值。他發出的任何誓言都不能阻止他們將她帶走,尤其是他沒有一個他們可以信任的基督徒身份。他能用來發誓的全是他自己都不能相信的眾位天神,而那些天神在基督徒眼裡都是墮落和邪惡的。
「就按你說的辦」。他表示同意。
克里斯普斯的快速妥協在維尼奇烏斯心上留下了奇怪和強烈的印象,他目不轉睛,一刻不停地看著呂基婭。他驚宅地注意到基督徒們把她當成了一個西比爾,或者說是一位神聖的女祭司,來服從和尊敬,他自己的心中也開始升騰起一股敬意。他所感受到的愛慕中添入了一種敬畏的感情,這種感情與傾心相愛非常接近,令那種愛慕九_九_藏_書她的念想變得似乎不合宜或者不應該了。他也無法接受他們之間在角色上的轉換。現在,他的命在她的手裡,而不是她的命攥在他手裡。他再也不是他們二者之間關係的驅動力量或者決定性力量了。相反,病弱傷重的他成了無助和沒有防衛能力的孩童,要受她的照顧。若是和他所認識的別人有這種關係,這樣的仰仗將會難以忍受。事實上,對一個年輕的貴族來說,這是一個不可饒恕的侮辱,對一個自強、驕傲和自大如他這樣的人來說,這是完全不能容忍的。
那位年邁的長老只猶豫了一小會兒,他習慣了從萬事萬物中尋求神的指示,她神靈附體的狀態提醒了他,她可能是在做一個有更高神力的人的代言人。他頗受震動地垂下了頭。
維尼奇烏斯意識到,疼痛之所以這麼錐心入骨是因為這個大夫在把他斷了和脫臼了的骨頭推向原位。即使克里斯普斯用水擦了他的臉,他還是不斷陷入昏迷。這也許不失為一件好事,因為這樣的話,在格勞庫斯把他錯位的上臂扶住並推回原位時,在固定他的腿,用微微窪陷的小木板做成的裂片緊緊綁住他的胳膊和腿的時候,他就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劇烈的疼痛使維尼奇烏斯醒轉過來。一開始他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事。他的腦袋暈暈的,眼前好像蒙上了一層雲霧。意識漸漸回籠,他極力透視過一層飄渺的迷霧,發現自己掙眼看見的是三個俯身圍住他的人,他認出了其中的兩個——烏爾蘇斯,還有扛著呂基婭出門往花園裡走時,他撞翻在一邊的那個小個子老者。第三個人他從未見過。那人正抓著他的左手,從手腕往上捏他的胳膊,一直捏到肩膀和鎖骨上,正是這一番推拿引發了刺骨的疼痛,讓他以為自己在受到虐待。
「你給我們不少人包紮過傷口,」那個叫克里斯普斯的人說道。「你是有名的巧手大夫。正因為如此我才讓烏爾蘇斯馬上把你帶到這兒來。」
這時候格勞庫斯已經擦拭完了他頭上的血跡,也給他的傷口上抹好了藥膏。烏爾蘇斯從呂基婭手上把水桶拎了過去,她則端著一杯摻了酒的水遞到他的嘴邊。維尼奇烏斯渴極了,他大口大口地吞咽下酒水,感覺好了很多。最嚴重的疼痛感已經過去,他身上裂開的傷口已經停止了流血,並且在繃帶下開始愈合,他清醒,、明白、對周圍的一切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而這個感受讓他極度困惑地告訴自己,他還是那個在聞名天下的帕拉丁宮宴會上貪婪地壓上她的嘴唇,毫不在意她是怎麼想的維尼奇烏斯嗎?還是那個發誓會拽著她的頭髮把她拖到府上或者下令鞭打她的維尼奇烏斯嗎?
維尼奇烏斯確信沒有藥物能比這句話更有助於他的康復。他知曉他給她帶來的一切傷害,還有他差點得手地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傷害。他沒有九*九*藏*書在意有可能經她之口說出的陌生的基督教教義。他只把她當作他最愛的人來聽她說話,他從她的話語中尋找異樣的溫暖、關愛以及對於他的傾慕,他驚訝於她的善良程度和同情程度,他不覺得那樣的善良和同情有在人類身上存在的可能性。就在片刻之前他還疼得受不了,而現在突然湧來的溫情消耗掉了他正恢復過來的力氣,他覺得無力和無助,就仿若在某個不可知的空間里滴溜溜地旋轉;但他又覺得安定和欣慰,幸福和滿足。此時此刻,他相信,在幻覺般的虛弱無力中,一位可愛的女神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祝你平安。」她說。看向他的時候,她的雙眸里盈滿了哀傷。她的聲音細小溫柔,臉上的表情顯得既憐惜又難過。
他急不可待地想讓呂基婭和她的這些陌生的新監護人相信他是可以被信任的,可要做到這一點他需要時間,而現在他並沒有時間。他還想和她在一起多呆上幾天,像一個落水之人抓到了一截木板或者一塊斷了的船槳那般,他固執地以為,如果有了這幾天的時間,他或許就能想到什麼管用的辦法,或者,也許他能想到什麼有分量的說辭,讓他們的關係更加親密,或者,會有什麼突如其來的好運氣,能讓他和其他的基督徒達成協議。
「我們沒有選擇。我們不得不離開這幢房子。城防長官會來追捕我們的。你帶來的那個人已經被殺死了,你是一個有錢有勢的人,而且你負了傷,當然了,這不是我們的錯,我們沒有做任何引發你受傷的事情。可是我們卻要承擔法律的制裁。」
但是,他臉上的表情卻是帶著憤怒的猙獰;祈請、懇求以及解釋的需要讓他心生厭惡。
在放低姿態做出這樣的承諾后,他的聲音又尖厲冷淡起來。「說到這兒,你應該知道一些別的事情,克里斯普斯。如果她沒有留下來,我會扯掉這些繃帶和護板,不吃你們給我的任何食物,不喝你們送來的水,你們將為我的死亡承擔罪名,你們給我包紮傷口不就是讓我受折磨的嗎?你們為什麼不痛痛快快地殺了我算了?」
「如此,格勞庫斯可以和你一起留下來,大人。」克里斯普斯點了點頭,仍然對他的提議持保留態度,最終沒有改變主意。「他和那個寡婦可以一直照顧你到康復為止。」
維尼奇烏斯感覺血色從臉上褪去。他知道這些人想把他和呂基婭隔開,倘若他現在失去了她,他也許將再也見不到她了。他察覺到,有一種神秘的外在力量在他和呂基婭之間製造出了不可逾越的障礙;他也了解到,他必須得找到新的法子來贏得她的心,可是眼下他沒有時間來思考這種事,這個認知太突然了,他來不及做任何嚴肅的思考。他也明白,他的保證對這些小心謹慎的人來說沒有什麼份量,他可以發誓將她立刻送還給彭波尼婭照管,可是他們有權不相信他說的任何read•99csw•com話。而其實,他知道,他本來正是可以那麼做的!他本可以到奧路斯和彭波尼婭面前,對他們發誓,說他再也不會去苦苦纏著呂基婭不放,他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找到她,把她再帶回家裡。
「那麼注意,我會當著你們的面對基隆進行交待,你會聽到我說的一切,我還會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寫下給我家人的指令,讓我的人知道我已經出了城,所以他們不會以為我會回府,除了你們自己的人,我不會另找送信的人。所以……仔細地想上一想吧,想一想,不要再激怒我了。不要讓我發火。」
這時,又有別的與他的經歷範疇完全不同的感受出現在他腦海中,動搖了他對自己的認識。作為一個殘酷無情的戰士,一個無所畏懼的指揮官,他突然害怕了起來。呂基婭又給他遞去一杯摻了酒的水,他拿住水杯,將水咽下去,他有一種去握住她手的衝動,就像他以前一有機會就要碰碰她那樣,但是他忽然焦躁地想到,這些新的認知會繼續出現,他永遠也不會放棄他費勁得來的一點點進展,他不敢那麼做。
但當手術完成,並且他的意識在清醒后持久了些的時候,他看到呂基婭也在,就站在他的小床旁邊。她提著一隻青銅小水桶,格勞庫斯正從裏面蘸水為他抹臉擦頭,不過一開始時,他把她當成了一個夢,一個幻覺。
「聽我說,你們這些基督徒。」他開始講道理,表決心。「我昨天晚上在奧斯特里亞努姆,與你們在一起。我聽了你們說的一些教義。那對於我來說是全然陌生的,我對其毫不了解,但是你們的行事作風讓我確信你們是善良、誠實的人。對你的寡婦房東說,你們不離開了。她在這裏安全得很,沒有人會找她或者你們的麻煩。我對此作出保證。讓我和你們在這個地方多呆幾天,問問你們的朋友格勞庫斯,他好像知道怎麼讓一個病人重新站立起來,問問他我現在是不是能被搬到別的地方,我的骨頭斷了,骨頭長好需要時間,所以我必須留在這裏,除非你們用蠻力把我扔出去。」
「你以為,」他吼道,「我會不承認為什麼呆在這裏嗎?當然是為了看到她!不管我說的是什麼,隨便哪個傻子都能明白,但是我永遠不會再試圖用武力奪走她。」
「我還想喝。」他說。
「我把魔鬼當成了天使。」烏爾蘇斯嘆息地說。
而他則直勾勾地盯著她,彷彿要把她裝進眼裡,把她的樣子印在眼上,以便即使他閉上眼瞼,她的模樣也不會消失。她清減了,臉色也不如從前。她的臉整個小了一圈兒。她比以前更瘦、更蒼白了,但儘管如此,在他直勾勾地注視下,還是有一抹紅暈染上了她的臉龐。他看向她那一頭修長的深棕色頭髮,含悔帶恨地看著她羸弱的身軀上那件勞動婦女穿的沒有腰身的托加,兩個想法鑽進他的腦海,如手術探針一般:一個想法是,他仍然想要她並將九*九*藏*書永遠要她,另一個想法則明確告訴他,她看起來那麼憔悴,那麼蒼白,她生活的那麼貧苦、困頓,責任全都歸咎於他。是他將她驅離了安全舒適,有人關愛,有人照顧的家,是他把她趕到了這個簡陋的小屋裡,是他令她穿上了那件黑羊毛外袍的乞丐服。而因為他想讓她穿凌羅綢緞,戴金銀珠寶,他遺憾、羞愧、悔恨地呻|吟出聲,他感到揪心地難過,如果他能動的話,他會跪在她的面前乞求她的原諒。
「非常確定,善良的克里斯普斯。」這位大夫說道。「做戰船上的奴隸的時候,後來在那不勒斯的時候,我都處理過很多傷口,我就是憑這門本領贖回了我和我全家的自由。腦袋上的這個傷口不算嚴重。烏爾蘇斯搶走那姑娘后並把他往牆上掄的時候,這個小夥子用胳膊抱住了腦袋。他的腦袋保住了,不過他的肩膀卻脫了臼,膝蓋扭傷,鎖骨摔傷,胳膊也斷了。」
「神沒有讓你做出罪惡的行動,維尼奇烏斯。」他平和地說道,「而是讓你活了下來,讓你可以考慮考慮你幾乎得手的事情對不對。人類在他的面前不過是塵埃,他把你交到我們的手裡,沒有什麼幫得了你,我們崇拜敬仰的基督命令我們連敵人也去愛。我們為你處理傷口,祈禱你完全康復,正如呂基婭對你說過的那樣,但是我們能為你做的也就這麼多了。接下來,你要好好地問問你自己,你該不該再繼續去迫害被你害得沒有了家,沒有了家人的那個姑娘,該不該傷害我們這些用慈悲和善良回報你的暴行的人。」
「我們稍後再討論此事。」格勞庫斯聳了聳肩。「現在讓我們來處理這個小夥子的傷。」
瘀腫重傷的肋骨使他呼吸困難,他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
「對。」克里斯普斯帶上一絲嚴肅的表情說道。
「格勞庫斯,你確定腦袋上的傷口不會讓他丟了性命嗎?」
不過,和她有這樣的關係,並不令他覺得低人一等或者矮人一頭,他既沒有感覺受到羞辱,也沒有感覺受到輕視。實際上,他是心懷感激的,從來沒有這樣的感情困擾過他,以他的天性,做出這樣的妥協能讓每一個認識他的人大吃一驚。他也知道得非常清楚,哪怕就在一天前,他都不會閃出一丁點兒這樣異想天開的念頭。他懷疑哪怕就是此刻,如果他努力理清了這些念頭,他也會大吃一驚。然而他不想對這段讓人難以相信的經歷的任何部分有所置疑,不想暗地裡破壞了充滿了內心的歡樂。和她在這裏,和她呆在一起,他只感覺到幸福和滿足。
「願神保佑你安然恢復健康。」她用難以形容的甜美聲音回答了他。
「是的,他對我說過這事兒。他以為他會拯救我們所有的人。不過我了解你,格勞庫斯。我了解你是多麼善良的一個人,了解你有多麼熱愛基督。我解釋說指控你的人一定是個騙子。」
「不過在路上他對我坦白說他昨天晚上打算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