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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看看羅馬人是怎麼評價我和我的詩歌的吧。」他嘆息地說道。
塞涅卡和執政官李奇尼烏斯表示贊成。此時山下民眾的怒氣更盛了。人們拿石頭,帳篷支架,從馬車上抽下來的木板和他們能找得到的隨便什麼鐵器來武裝自己。不一會兒,幾個千夫長和百夫長上山來報告,說聚集的民眾嚴重衝擊了他們的隊伍,禁衛軍們保持隊形的困難非常大,由於沒有收到攻擊的命令,他們不知該怎麼辦。
他打馬走進密密匝匝的,大吼大叫的賤民中。支架、馬車、鏈條、草叉甚至還有劍在他的頭頂舞動著,兇狠的拳頭揮向他和他的馬鞍。但是他仍舊不為所動,無動於衷,不屑一顧地向前擠行,往怒氣沖沖的民眾中越走越深。隔一會兒,他就用他的象牙手杖劈向某個特別頑固的傢伙,仿若這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群人,通過這一劈,他劈出了用嚴厲和期待的方式能同樣逼出來的路,而這份泰然自若的鎮定開始令百姓們不解和訝然,接下來他們就認出了他。
「我都讓禁衛軍做好準備了!」提蓋里努斯極力想把某些功勞往自己的身上引。「要是你沒能安撫住他們,我就會讓他們永遠都開不了口,真可惜,愷撒,您沒能讓我出動必要的武力。」
他抬起胳膊,吹響一個音調,並以普里阿摩斯的悲嘆口吻吟道:「啊,我父輩的家園,我最寶貴的搖籃!」
恰在此時,他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他把手搭在佩特羅尼烏斯的肩上,直到放鬆和感恩的情緒有了平息的時間。
他策轉馬頭,走出人群,向著禁衛軍騎去,用象牙手杖輕輕拍打路上那些人的頭和臉。走到高架渠腳下時,高架渠頂上似乎有另一波動亂即將爆發。尼祿的朝臣們聽不清楚百姓們要求麵包和角斗比賽的怒吼聲,他們把這看成了新一輪的怒潮,達官貴人們幾乎驚慌不已。沒有人預計到佩特羅尼烏斯活著回來,所以,一瞅見他,尼祿就跑到台階口那兒去迎接他。
「公民們!」他坦然而又堅定地說著,強有力的聲音傳至遠處。「你們這些離我近的人,把我將要說出的話轉告給那些聽不見的人。我想讓你們的行為舉止有個人樣,不要像競技場里的野獸。立刻傳話!」
他感慨道,「無家可歸之民們,我,你們無家可歸的統治者,來了!啊,這個夜晚,我這顆不幸的腦袋將在何處安枕?」
「如何?」他臉色怕得發白地問。「那裡現在情況怎樣?他們在做什麼?發生爭鬥了嗎?」
他們全都摒氣凝神,注視著愷撒,等待聽他吟唱出一些令人難忘的語https://read.99csw.com句,他們會為了活命而竭力記住這些語句。可是他卻默不作聲地站立著,不發一言,身披紫色托加,頭戴黃金桂冠,莊嚴肅穆地瞪視著熊熊燃燒的火焰。當特爾普努斯把一根黃金長笛遞給他時,他抬眼看向漫天大火,像是在尋找靈感。
「你們會得到麵包和角斗比賽!」他倨傲地言道。「這是你們愷撒的承諾。現在,為給你們飯吃,給你們衣服穿,為你們可憐可悲的腦袋提供片瓦遮頭,並且填滿你們破了洞的錢袋的人喝彩吧!然後就去睡覺吧,你們這些賤民,因為太陽不久就要升起來了!」
佩特羅尼烏斯把托加裹到身上,靜坐著聽他們怒吼;身著一身雪白衣衫的他宛若一尊大理石雕像,巋然不動,漠然疏離。可怕的嚎叫聲越來越響,此時比大火的聲音還要高,從這群有著無數人的民眾最邊遠處爆發,回蕩至它最深最暗的中心。
「不過,你對我說實話。」他轉到了一個永遠和他有關的話題上。「對作為史詩歌唱家的我,你是怎麼看的?」
可是尼祿卻並不想離百姓們再近了。「我?」他演戲似地叫喊道,「你想讓皇帝親自和賤民說話?找別人代我做吧,誰來做?」
在提蓋里努斯的命令下,大量號角和戰鼓嘟嘟響起,最終掩蓋了所有的叫喊聲,咒罵聲,嘶喊聲和掌聲,尼祿在奧斯蒂亞城門前駐足了片刻。
「我們聽著呢!」百姓們尖叫道。「我們聽見你的聲音了!」
「那就聽著!城市將會被重建,從頭到腳地重建。路庫魯斯花園,梅塞納花園和尤利烏斯·愷撒花園以及阿格里帕花園將交由你們,任你們隨時使用,從明天起會有免費的玉米、免費的葡萄酒和橄欖油派發,份量多得能讓你們每一個人撐得直打嗝!然後愷撒會為你們舉辦世人從沒有觀看過的比賽,還有禮物和宴會。火災之後的你們將比火災之前更加富有!」
然而尼祿想晚上抵達羅馬。那時候他會看到一副最讓他滿意,最讓他充滿靈感的城市滅亡圖。懷著這個想法,他在阿爾班湖附近停留了下來,練習種種姿式、表情和動作,他把悲劇作家阿里圖魯斯召至他的帳篷去輔導他,和他激烈地爭辯,在對天大喊時,他是該雙臂向天呢,還是一臂向天,另一臂手拿長身垂在身側。有問題的詩行是「啊,神聖的城市,宙斯嬰兒時避禍的所在,人們曾以為你會比伊達山存在得更加久遠,更加不朽與永恆。」而這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問題。
但是愷撒卻誰的話也沒有聽read.99csw•com。「不,不,現在一切都了結了。」他說。「我會將公園對他們開放並且下令放糧,謝謝你,佩特羅尼烏斯!我會給他們看比賽的!我還會把我在這裏唱給你們聽的贊詩付諸公開表演。」
終於,接近子夜時,尼祿率領著由朝庭大臣,元老,貴族,騎士,獲釋奴,奴隸,女人和男女幼童組成的龐大隨行隊伍到了城牆附近。
「呀,眾神呀!」尼祿說。「好一個夜晚!一邊是大火,一邊是來自人海的怒火!」
「我來吧。」佩特羅尼烏斯平靜地說。
但是愷撒的傳旨人顯然還有話要說,因為他坐在馬上等著。他舉起手示意大家噤聲。
遠處,百姓們在對他指指點點:他是這個悲劇性晚上的血紅色幽靈。在離他遠遠的地方,火焰像蛇一樣吐著信子,羅馬最神聖的遺產化作了一堆灰燼。厄萬德始建的赫拉克勒斯神廟如同一支巨大的火炬被燒掉了,同樣燒掉的還有這座城池的創始之神朱庇特的神廟,以及羅馬的第六世國王塞爾維烏斯·圖裡烏斯為盧娜女神建造的神廟,以及第二世國王龐庇里烏斯·努瑪的宮殿。被燒的還有為了所有羅馬的家宅保護神維斯塔而建的聖殿。卡皮托爾神廟在熊熊烈焰下綻放紅光。給予羅馬靈魂的全部歷史過往被燒光了,而手持長笛的愷撒端著一副悲劇演員的面孔站著,絲毫不把他罹難深重的國家放在心上;他的心弦完全轉入到如何站立上,轉入到他吐出的每一個字的節奏上,轉入到如何最好地描述他面前的那場災難,以便贏得最大的敬意和最熱烈的掌聲上。
佩特羅尼烏斯鎮定,鄙視地瞟了他一眼,好似知道之前發生的事情。「目前位置沒有任何損失。」他聳肩說道。「也許明天你找得到機會。」
「靜一靜,靜一靜!」立即有聲音開始叫喊,廣大民眾漸漸安靜下來。他正了正身形,抬起腦袋。
隨著這個名字向人群中更遠的地方散去,那陣瘋狂漩動的憤怒面孔開始不那麼危險了。吼叫聲中少了一些兇猛之氣。這位高雅的貴族從沒有諂媚過平民大眾,但他卻早就是達官貴人中最受百姓喜愛的一位了。他因樂善好施而名聲遠揚。這種名聲在統治階級中並不顯山露水,而賤民們則把他當成了百姓的朋友。自打佩達尼烏斯·塞古都斯事件,他開口反駁嗜殺的市政管把所有奴隸都處死的血腥判決起,他便大受歡迎。從那時起奴隸們尤為愛戴他,隨時準備敬奉他——一如受壓迫和受殘酷虐待的人敬奉那些對他們顯示出哪怕一絲一毫的同情的人。read.99csw.com好奇心在這個特殊時刻也起了作用,大家都以為是尼祿派他做他的發言人的,他們想知道愷撒都說了什麼。
「麵包和角斗比賽!」
佩特羅尼烏斯把目光轉向尼祿的隨駕人員,他的眼神介於無動於衷和不屑一顧之間。「你們,」他冷靜地說,「這些正好在這兒的元老們……還有皮索,涅爾瓦,塞內奇奧……跟我來!」
他緩緩走下高架渠,那些他讓跟上的人也猶豫不定地下了高架渠,不過他們很快從他的鎮定中獲取了勇氣,一踏上高架渠的拱門下的堅實土地上,他就下令立刻給他牽一匹白馬過來,他只拿著一根走路時偶爾用用的,蘆葦竿一樣的象牙手杖作為武器。他上了馬,帶領他的隊伍穿過禁衛軍兵團的重重隊列,走向在黑暗中吼叫的廣大民眾間。
「刁民!」瓦提尼烏斯嚷道。「讓禁衛軍把他們抓起來,主上!」
佩特羅尼烏斯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彷彿是要用更清新的空氣來塞滿他的肺似的。
「我認為你無愧於此時此刻,正如此時此刻無愧於你。」佩特羅尼烏斯平靜地說,直直地看向火景。「不過讓我們再多看一會,和我們所了解的生活說再見吧,永別了,古羅馬!」
「那麼去吧,我的朋友!你總是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出現……去向他們許諾你能想到的一切!」
他轉向愷撒。「我許諾了他們糧食,橄欖油,使用花園和看幾場比賽。」他說,「他們又全部景仰你了,你可以聽到他們的喝彩聲,你從沒有見過那麼醜陋,皸裂的嘴唇!」他微微聳了聳肩。「眾神呀,這些平民百姓可真臭!」
「以波呂克斯之名起誓。」他拉長了調子說「他們淌著汗,散發著惡臭,那就是他們在做的事情,誰給我拿一些嗅鹽來,我要暈了。」
一萬六千名禁衛軍按照全面作戰的陣型圍在了他身邊,以保證他的安全,將憤怒的民眾隔離在合理的距離之外。民眾呼吼著,嘶叫著,並且對他狂咒濫罵,但卻不敢真的襲擊他。事實上,在最惡劣和最低賤的賤民們中間,在那些沒有東西可在大火中失去,一切所得都來自於期盼中的大量免費糧食,免費橄欖油,免費衣物和值錢的饋贈的人中間,甚至響起了一陣掌聲。
在野外,在大火排山倒海的咆哮聲,以及遠處山下平原上聚集的千萬人的怒吼聲映襯下,他的聲音似乎莫名地虛弱,蒼白和無力,伴奏者的聲音則更像是蒼蠅的嗡嗡聲一般。然而,集合在高架渠上的元老、官員、達官貴人門卻懷著默默的敬意低垂著腦袋。他唱個不停,極力唱出更悲傷的音調,合唱團反覆唱著最後幾行,他則趁機換氣。之後,他用阿里圖魯斯教給他的動作,甩掉了肩上那件垂墜于地悲劇作家穿的斗篷,又拔弄著里拉琴的琴弦繼續歌唱。當唱至他所作詩篇的結尾時,他開始了從面前的場景中尋求崇高類比的即興表演。他肉乎乎,紅通通的臉龐顫動並且開始扭曲,都城被毀沒有令他產生絲毫動容,反而是他自己哀婉動人的表演震憾了自己。他陶醉在自己的歌聲中,任由長笛從他的手中脫落,跌落到地上,他悲痛地把斗篷披到身上,保持紋絲不動的姿勢,彷彿他已經變成了一塊石頭,就像帕拉丁宮的前庭里的尼俄柏悲劇雕像那樣。九九藏書
「給我一件帶風帽的黑斗篷!」他叫道,「真的要打起來了嗎?」
「你可以信任他們的忠誠。」佩特羅尼烏斯冷冷地說,「而不是他們的人數。站在你現在所在的位置別動,因為這裏更加安全。不過必須採取措施安撫這些人。」
「佩特羅尼烏斯!佩特羅尼烏斯!是裁判官!」好幾個聲音叫道,隨後,他的名字便在周邊隆隆迴響,「佩特羅尼烏斯!佩特羅尼烏斯!」
他立刻開始尋找描述此時的險狀的最佳比喻,然而他所看到的周圍那些蒼白的面孔和焦灼的眼神突然嚇住了他。
他憎惡這座城市。他厭恨住在這裏的每一個人。他沉迷在終於能夠看見和他的作品相類似的悲劇中。這個蹩腳詩人喜出望外,這個吟唱者覺得自己受到了啟發;這幅嚇人的場面令這個尋求刺|激的人大飽眼福,他心中暗想,與這座龐大城市的毀滅相比,特洛伊的敗落也不算什麼了。他還有什麼可求的呢?一邊是羅馬,是像柴火堆似的焚燒著的世界之王,一邊是他站在一座高架渠的頂上,手持一根金笛,被所有人看見並敬抑,高貴莊嚴且能歌善舞。在他腳下,在黑暗裡的某個地方,有一群人在鼓噪翻騰,就好似遠處的暴雨般!可是隨他們去好了!百姓算個什麼玩意兒?百年稍縱即逝,千載風過無痕,但人類將記得在這個奇妙的夜晚吟唱特洛伊敗落的詩人,並向他致敬,荷馬在他面前算得了什麼?除了手拿一管長笛的他,誰能是阿波羅?
他脫掉身上那件標志著高貴出身的白袍紫邊托九_九_藏_書加,並且開始在頭頂上轉悠著,示意他有話說。
他在夜幕降臨,踏上行程中的最後一段路時仍然對這行詩拿不定主意。腦子裡想著那一刻的悲劇氣氛和對藝術真實性的要求,他向佩特羅尼烏斯詢問是否應該在這裏插上幾句褻瀆神明的激烈言詞。
尼祿稍稍思索了下,然後轉向提蓋里努斯,「我能信賴軍隊嗎?」他問,「他們會忠心不改嗎?」
他爬上德爾斐尼斜坡——一段蜿蜒曲折的,通往卡皮托爾神廟的神聖道路上的其中一段,然後登上為了踏上阿皮亞高架渠頂端而修建的階梯。低他一頭的是所有的達官貴人和一班拿著齊特琴,長笛和其他樂器的樂師。
「主上,」提蓋里努斯打著顫音說,「我已經儘力而為了,但是形勢變得危險起來了……對百姓們發話吧,聖上,許諾給他們些什麼!」
「我的意思是,」他辯解道,「普里阿摩斯這時詛咒眾神不是自然而然的嗎?一個眼睜睜看著自己世代承襲的國土被毀滅的人,從他的嘴裏冒出那樣的粗話,不是自然而然的嗎?」
火燒到了諾門塔那街,火夾著風吹向了拉塔路和台伯河,火掃蕩了卡皮托爾神廟的四周,包圍了牲畜集市,又呼嘯著返回了帕拉丁山,催毀了之前錯失過的一切。提蓋里努斯集結起所有的禁衛軍,為尼祿即將駕臨做準備,他還派出一個又一個信使,向他保證等他最後到達時,場面將是最壯觀的時候。
他聽到周圍傳來一片低沉的,怒氣沖沖的嘟囔聲,宛如石子射向湖面時盪起的陣陣漣漪,從中心向四周擴散,隨著講話傳到離他太遠聽不見他聲音的人那裡,叫喊聲響起來並漸漸高漲。有的人仍然怒火未消,有的人則表示讚許,乍然間,所有受壓抑的怒火,暴躁和希望全部匯成了整齊劃一,一聲動震天的怒吼。
走近他們后,他在他們中間勒馬前行,在火紅的光亮下,他從四周看到的儘是些握著各種武器的拳頭,怒沖沖的眼睛,汗晶晶的面孔和大呼小叫,泛著白沫的嘴巴。瘋狂的波浪在他四周纏繞扑打,在他們的外圈是一片打著漩渦的大海,大海里是一張張快速變幻、動來動去的嚇人面孔。
一陣鴉雀無聲的靜默后,雷鳴般的掌聲嘩嘩響起,而民眾那邊回應的則是憤怒的吼叫。那邊再也沒有人會懷疑,就是愷撒下令燒的羅馬城,只為了造出一副他可以歌頌的場面。可是尼祿卻僅僅將他傷心的眼神投向那些達官貴人,像一個被冤枉了的,受到了深深傷害的人那樣無可奈何地微笑。
「是的,聖上!」那個禁衛軍長官向他保證。
「給我們麵包和角斗比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