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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她又喘不上氣來了,他只能勉強聽到她說的最後幾個字。
維尼奇烏斯坐起來,又過了一會兒,他撫平了自己顫悠不平的心情。
烏爾蘇斯一聲不吱,看了他好長一會兒,最後他介入了。
維尼奇烏斯用顫抖的雙臂摟住她。「以你聖潔的頭顱發誓,我答應你!」他說。
他抽了四個人留下,維尼奇烏斯在他們中間,他又派其他人去往擔架上抬屍體。
維尼奇烏斯也對自己獲得成功的幾率感到質疑。就現在的事態來看,只有基督可以救她了。年輕的軍團司令官一心想找到一個進入牢房見她的法子。他不住地盤算。通過被雇傭往外搬運屍體,納扎里烏斯得以溜進瑪摩坦,於是他決定自己也試試那條路子。收了大筆賄賂后,停屍所的頭頭讓他進了他的搬運隊,他每天晚上都派這隻隊伍去牢里收屍體。他被認出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黑暗的夜色,奴隸的裝束,還有地牢里昏暗的照明都給了他最佳的保護。此外,誰會想到,在墓地雜役中間,在氣味惡臭的地牢和腐敗的葬坑裡,會有一個貴族,一個父親和祖父都曾經做過元老的地地道道的羅馬貴族出現呢?誰會想到他在做著只有奴隸或者受極端貧困逼破的人才幹的活計?
對維尼奇烏斯腦子裡的打算,不管是什麼樣的打算,他也都也不抱多少信心。在被拆倒用做防火屏障的殿宇的地下室上,埃斯奎林山上的監牢匆匆建的,他沒有卡皮托爾山附近的老圖裡烏斯地牢那麼可怕,可它的防守卻強了一百倍。佩特羅尼烏斯深知,呂基婭被轉移到那裡,僅僅是為了不死在瑪摩坦,不錯過競技比賽;而她被看守們像看寶貝似地看著將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什麼,親愛的?」
「不要為我哭泣。記住,你會在那裡和我團聚。我活的不長,但是神令我擁有了你的靈魂。所以,我想我可以告訴基督,即使我死了,即使你看到了我的死亡,即使被留下來為我難過,為我致哀,你也一次不會再去褻瀆他的意志,你仍舊愛著他。你會愛著他的,是嗎?你會謙遜和耐心地接受我的死亡吧?因為那個時候,他會讓我們團圓,我愛你,想和你在一起……」
但是收了賄賂的僱主給了他一個意外的助力:「他們一死你們就要把他們的屍體弄出來。」他對那個牢頭說九九藏書,「屍體散播疫病的速度比什麼都要快。如果你們不弄,你們就會和你們的囚犯一起全都死在這裏。」
地牢里裝滿了喘氣的人,散發著類似停屍所里的臭味。潮濕的深牢是一個焦躁不安的暗色人體身形的集合;走近些,內室上方閃爍的微弱火焰照出了一張張面無血色,被餓的凹下去的可怕臉龐;沒有神采,愣愣怔怔或者是燒得通紅的一雙雙眼睛;青灰色的嘴唇;打結的頭髮;還有從他們的額頭上淌下來的一道道汗水。陰暗的角落裡,生病的人哭泣著,低喃著不連續的哀求,有的人叫喚著要水,有的人請求被帶出去赴死。
之後他們無言地坐著。油燈在牢門上方發出噼啪的聲音,但是現在,月光從天窗流淌進這間地下監牢。對面屋角的一個孩子嚎哭后又安靜了下去。牢房外面傳來了幾個歇了哨的禁衛軍的聲音,還有他們正對著牢房牆壁扔骰子的聲音。
「不,親愛的。」他說。「你不會死。使徒命我要相信基督,他還答應了為你祈禱。他認識基督。基督愛他,不會拒絕他任何要求……假如你就要死了,彼得絕不會讓我去相信基督的仁慈。他說:『保持信仰!』不,呂基婭!基督會照應我的。他不想要你死,他不會令其發生……我以救世主之名對你發誓,彼得每天都在為你祈禱!」
這之後他們兩個人都不再說話。那個頭腦簡單的呂基亞人覺得,基督可以隨心所欲,隨時拯救他們,拯救整個教派。如果他沒有拯救,那麼就到了忍受磨礪和被殺害的時刻。他對自己並無多少想法,但是對這個他照顧長大,這個他愛之比自己的生命更甚的孩子,他充滿了憐憫。
那個呂基亞人撓了撓腦門兒,又問:「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大人?」
他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因為他的心裏似乎激蕩著愛意,激蕩著劇烈的痛苦,他不想把自己的苦難施加在她的身上。
維尼奇烏斯仍然無法使自己開口說話,只是默默地把她摟在自己的胸前,呂基婭接著說道:
維尼奇烏斯跪在地下,淚眼朦朧地盯著她看。他能看到她的臉,她的臉哪怕在昏暗中也像是雪花石膏一樣白皙。他看到他虛弱的兩臂。在撕裂般的痛感中,他的內心載滿了愛意;他對這個姑娘充滿了憐惜,敬重和愛慕,九-九-藏-書他是那麼愛她,他在她身邊把臉深深埋下,開始親吻她正躺卧的那件斗篷的邊角。
哀求的聲音從各個方向傳來:「帶我們出去赴死吧!」
突然,在他的正右方,他聽到停屍所的頭頭說話的聲音。「今天晚上你們有多少具屍首?」
維尼奇烏斯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抵在自己的胸膛,心口和額頭上,然後把她從床鋪上輕輕地扶起,讓她靠在自己的胸口。
「交給你了,我們明天去喝上幾杯。讓你的人把每具屍體都送去檢查,因為我們收到了新的命令,在他們離開這裏之前喉嚨上都要被砍上一刀。然後他們直接帶著屍體去停屍所。」
維尼奇烏斯感激地吸了一口氣。至少他知道他現在可以去找呂基婭了。他開始細細查找了第一個地牢。他細細查訪每一個搖曳的燈光所照不到的黑暗角落。他檢查每一個睡著的人。他去查看被拖到犯人中間的特殊角落裡病的最厲害的人,但是無論在那裡,他都沒有找到呂基婭。第二個和第三個地牢給出的也是同樣令人灰心的結果。
牆外,賭博的禁衛軍們陷入到了激烈的爭吵中,但是呂基婭和維尼奇烏斯忘記了監獄,忘記了守衛,忘記了塵世。他們的靈魂靠在一起。他們聽到了天使的聲音。他們開始了祈禱。
「在這兒的所有地牢里,我們的人只有十個,」那個牢頭抱怨道,「有時我們還必須要睡覺。」
「無論如何,這裏都有臭味。」他說。「而那使情況更加糟糕。我寧願在一個苦工營里做一個奴隸,也不要來看守這些還沒死就發爛的惡狗。」
維尼奇烏斯用指甲掐著手掌,因為他覺得力氣正在從身上流失,他覺得自己會跌倒。他想死去。此刻之前他所經歷的一切——他所愛戀和遭受的一切——轉化成了對飛灰煙滅的渴望。
「好極了。」停屍所的頭頭說。「我們要喝上幾杯。」
「我見到你了。」呂基婭低喃。「我就知道你會來。」
「以救世主遭受的磨難起誓!」他疾速說道。「我留在這裏。讓她拿著通行證走,頭用布條抱起來,斗篷批在肩上,裝成我的樣子走掉。喪葬隊里有好幾個半大的夥計,所以禁衛軍不會注意到有什麼不同。一旦她到了佩特羅尼烏斯的家,他會救她的!」
接著,在一陣沉默后,他又加了一句:「如果九_九_藏_書您和尊貴的佩特羅尼烏斯都救不了她,大人,誰能救她呢?」
她停下來喘了口氣,又歇息了一會兒。然後把維尼奇烏斯的手舉到自己的唇上。
維尼奇烏斯再次跪在她的身側。透過有柵欄的天窗,月光照進地牢。比起在那盞仍在牢門上方搖曳閃爍的油燈照耀下的地方,月光照到的昏暗之處更加亮堂。
「只有基督了。」
「我從停屍所的頭頭那兒得了一個通行證——」維尼奇烏斯開口說道,但是接著,他又停頓下來,好像腦子裡剛剛冒出了一個新的主意。
「我怎麼認識?你把燈吹滅了。」
他立刻吹滅燈火,往前走近了些。「烏爾蘇斯?」他問。「是你嗎?」
就在這時,維尼奇烏斯看到了呂基婭,她躺在一面靠牆鋪開的斗篷上,他走過去,靜靜地在她旁邊跪下。
「走不出去。」
「告訴我怎麼救!」烏爾蘇斯說。「我覺得你會想到什麼法子。我只想到了一個辦法……」他把眼神轉到有柵欄的天窗上,然後低聲喃語,像是在自答自話地說:「是了!不過他們有兵在那兒。」
「看來,愷撒和提蓋里努斯好像已經為她預先設定了比其他表演更恐怖的演出。」最後,他對自己說。「比起把她解救出來,維尼奇烏斯更容易在解救的努力中死去。」
那個獄卒開始抱怨,女人們不但不丟棄他們死了的孩子,反而還把他們藏起來,就為了使他們被帶去停屍所的時間拉得稍長一些。他說,有的活人和死人你都分不請,除非去聞味道。
很難讓維尼奇烏斯想到,比老圖裡烏斯地牢,這是一座可怕程度遜色多了的監獄。他雙腿直打哆嗦。一口氣憋在胸口。一想到呂基婭就在這個悲慘的坑穴里,他頭上的頭髮便豎立起來,一聲無望的嘆息還沒有出口就夭折在他的喉嚨里。什麼都比這些嚇人的地牢以及屍體上的臭氣要好。圓形露天競技場,野獸的獠牙和十字架將是個解脫。
但是那個呂基亞人把頭垂了下去。「她不會走的,大人。她愛你。而且她病得站都站不起來。」
與之同時,時間在緩緩流淌。天色已晚。死人被抬了出去。獄卒們歪倒在通道里睡著了。孩子們最後也哭累了安靜下來,在這個地底下的窩籠里,唯一的聲音只有疲累的睡著之人的沉重的呼吸聲以及時不時響起的低低祈禱九_九_藏_書聲。
時候一到,他就興沖沖,又心懷感激地用一塊腰布纏住自己的胯部,用在松脂里浸過的破布條裹上自己的腦袋,和其他人結隊去往埃斯奎林山。
這時,她的臉一亮,似乎在月光下閃耀起來。她再次吻了吻他的手。
維尼奇烏斯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收回他對現實的掌控,開始理智地思考。昏暗之中,他哪都找不到呂基婭,他覺得,可能到她死他才能找到她。這個地方的地下室不下十二個,由新鑿出來的通道相連接,而喪葬隊的人進入的只有那些放置了要抬出去的屍體的地方。他陡然害怕所有這些拚命的努力都將變得徒勞無益。
「所以……我們走不出去!」
「你不認識我了嗎?」年輕人問。
那大漢對他轉過頭來。「你是誰?」
「馬克。」呂基婭說。「基督對他的父親說:『把這杯苦酒從我這裏拿開。』可是他還是把它喝光了。他死在了十字架上,現在正有幾千個人為了他的名譽死去。所以,他為什麼要獨獨留下我一個呢?我是什麼人,馬克?我聽彼得說過,他也會作為一名殉道者死去。和他比,我算什麼呢?當禁衛軍向我們過來時,我曾害怕受到磨難,害怕死亡,但是我再也不怕什麼了。有什麼可害怕的呢?看看這座可怕的監獄吧,記住我要去的是天堂。想想我離開的是什麼,我要去的又是哪裡。這是愷撒的地方,但是在另外屬於救世主的地方,到處是愛和慈悲,那裡沒有死亡。你愛我,所以想一想我將會多麼幸福吧。親愛的馬克,再想一想你會在那裡和我相聚!」
「一定有一打。」一個牢頭說。「可到了早上的時候會更多。那旮旯就有好幾個已經一腳踏進鬼門關的。」
「馬克!」
維尼奇烏斯有好幾個晚上根本未曾回家,但是佩特羅尼烏斯卻並不想知道他在哪個地方,也不想知道他在幹什麼。他以為,那個年輕的戰士有了什麼新的營救計劃。他認為,他正在做著把呂基婭從埃斯奎林山上的地牢里解救出來的事情,而他則無意因為問東問西而給他的努力帶去厄運。這個溫文儒雅、學識淵博的懷疑論者對某些事務也變得有點疑神疑鬼起來。自從他沒能成功把呂基婭從瑪摩坦救出,他就斷了念頭,不相信自己的運氣,也不相信自己掌控自己命運的能力了。
「我生了九*九*藏*書病,馬克,」她說道。「我不是死在這裏就是死在競技場上……但是我祈禱在死之前再見你一面,而你來了。基督聽到了我的祈禱!」
他的心跳得撲通撲通的,但是禁衛軍們並沒有找什麼麻煩。所有的扛夫都拿著特別通行證,一個百夫長就著燈籠光查驗證件,片刻之後,一扇大鐵門在他們面前打開了。到了裏面,維尼奇烏斯進入了一個有穹頂的寬敞地下室,地下室前方是連接其他地下室的一條條通道。幾盞油燈搖曳著微弱的光芒,映照出一個滿滿都是人的昏暗內室。有的人靠牆蜷縮著,不是死了,就是在睡覺。有的人圍著一個放在地中間的大盆,像是發了燒似地喝著裏面的水。還有的人四肢匍匐,虛弱地抱著腦袋,睡著的孩子們緊緊摟著他們的母親。他只聽到身邊有氣無力的呻|吟聲,病人的急促呼吸聲,一些抽咽和哭泣聲,低低的祈禱聲,壓著嗓子的喃喃吟唱聲,以及牢頭們的咒罵聲。
維尼奇烏斯從自己悲傷、憋得透不過氣來的痛苦中掙脫出來,極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克制。
「讚美基督!」烏爾蘇斯認出了他。「但是別弄醒他,大人。」
「有一百個禁衛軍。」維尼奇烏斯肯定地說。
維尼奇烏斯拿了一個火摺子走進第四個地牢,它比其他的牢房小了很多,他把火摺子舉到頭頂上,轉著圈兒地看向昏暗之處。忽地,他的神經一跳,身子一抖。他瞥到了一個巨大的身影,那個身影正蜷伏在在一面高牆上封了厚厚柵欄的天窗下,他覺得那個人是烏爾蘇斯。
「大人,」他拽了拽他的袍子,說,「你怎麼找到這兒來的?你是來救她的嗎?」
突然,呂基婭張開了眼,把自己滾燙的手掌放進他的手中。
停屍所的頭頭安慰他說,他的活計也沒好到哪裡去。
「答應我,馬克!」
「所以我給你留四個人。你睡覺去,他們會查看各個牢房,把死人找出來。」
「我是你的妻。」她低語道。
「我曾經從圖裡烏斯地牢的窗戶里看見過你,我知道你也在努力到我這兒來。而現在,救世主給了我們一個光輝燦爛的時刻,讓我們可以說再見。我要到他那裡去了,馬克。我就要到那裡去了。但是我愛你,並且將永遠愛你。」
「我在這裏,親愛的。」他說。「願基督保護你,拯救你,我親愛的呂基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