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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尼祿陷入恐慌之中。圓形露天競技場是屬於人民的,他們在競技場里是徹徹底底的主人。有的愷撒,尤其是瘋子卡里古拉,有時會對百姓們的意願棄之不顧,但是沒有哪一次棄之不顧后沒有暴動,並且常常伴著流血隨之而來。尼祿處於特殊的兩難境地。首先,作為一個演員和一個歌唱家,他需要他們的善意和掌聲;其次,在自己和元老院以及頑固的貴族間的政治鬥爭中,他必須讓他們支持他;最後,由於羅馬大火,他可以什麼都給他們,以贏得他們的支持,把他們的怒氣轉移給別人,比如說基督徒。他終於明白他再也阻擋不了他們了。他們要求行動。一場競技場暴動輕而易舉就可以擴展到全城,給羅馬和他本人帶來難以估量的影響。
他的目光向四周窺探,看看至少有沒有幾個達官貴人做出示意死亡的拇指向下的動作。佩特羅尼烏斯手臂舉得高高地站著,他瞪著愷撒的臉,好似在質問他敢不敢冒否決民意的危險。維斯提尼烏斯也是如此,他可以被迷信之外的東西打動;他或許能被鬼魂或是超自然之物嚇倒,但是對活人他卻毫不害怕,他此時正在要求寬宥。斯凱維努斯元老如此,涅爾瓦如此,圖裡烏斯·塞內奇奧如此,名聲遠揚,德高望重的老將軍歐司托利烏斯·司卡普拉如此,安提斯提烏斯如此,皮索,維圖斯,克里斯皮努斯,米努奇烏斯·提爾穆斯和彭提烏斯·提倫西烏斯,以及在普通人中最有分量的特拉賽亞也是如此。
維尼奇烏斯覺得,在演出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坐實他的恐懼之前,焦慮就會要了他的命。他抓住一絲希望,希望呂基婭不在圓形露天競技場,他所有惶恐不安的先頭惡兆都是無稽之談。他告訴自己,基督能把她從監獄裡帶至他的身邊,而且他肯定不會讓呂基婭在競技場上遭罪。可是現在,當禁衛軍最終把他驅離獸籠時,當他返回在圓形露天競技場上的席位時,當一雙雙盯著他的熱切眼神帶著那麼強烈的好奇,以致他最壞的預料可能是清清楚楚地正當有理時,他開始帶著危急之下的急切執拗向基督祈求:
不顧愷撒會怎麼想,怎麼說,佩特羅尼烏斯起身幫著維尼奇烏斯站起來,把他帶到外面。他對這個可憐兮兮的小夥子滿懷同情,對尼祿帶著忍無可忍的怨念和憤恨,而尼祿此時則面帶得意,透過他的翡翠窺視維尼奇烏斯,探究他的痛苦,那樣,他或許以後就可以用來描寫在某些悲戚的詩行里,用來獲取廉價的掌聲。
他給出了寬恕的手勢。
那個大個子站著,眨巴了下眼睛,顯然是不適應突然的光明,接著,他往前走到角斗場的中央,左右張望,好似在猜測他會在那兒見到什麼。所有的達官貴人和大部分觀眾都知道,這就是那個曾經擊倒和扼死克羅頓的人,一看到他,所有的觀眾席上都響起了一片巨大的嗡嗡聲。羅馬不缺比普通人更魁梧的角鬥士,但是觀眾席上的人還從來沒有哪一個見過像這樣魁梧的。比較起來,站在愷撒身後的壯碩的卡西烏斯就像是個侏儒。元老們,維斯塔貞女們,愷撒,達官貴人以及普通大眾看向他,他們帶著貨真價實的審美專家所具備的屏氣凝神的迷醉看向那粗壯的,猶如樹榦一般的大腿,看向並列猶如兩塊圓盾的胸肌,看向那赫庫里斯似的雙肩。嗡read.99csw.com嗡聲化成了公開的敬服。再沒有比看到活動著,在激烈對抗中緊繃著的肌腱更令觀眾們開心的事兒了。叫喊聲中夾雜著狂熱的問詢:他是哪兒的人?什麼樣的種族造就了這樣的巨人?站在角斗場中央的他就像一塊光禿禿的巨石,哀切的蠻族人臉龐上一副深深苦惱的神情。他只看到了四周空蕩蕩的角斗場,他吃驚地眨了眨如同赤子般的湛藍眼眸,看向密密麻麻的觀眾,愷撒和獸籠上的柵欄,他以為殺他的劊子手們已經準備好了。
人與獸還在你生我死的打拚中糾纏在一處,仿若深深紮根在了土裡。
「看!」佩特羅尼烏斯叫道,他把托加從維尼奇烏斯的頭上抽走。
一晃眼,那個大個子扯開了公牛角上的繩索,他用雙臂把那個姑娘舉起來,喘著粗氣站在那兒。血從他的激動得一片蒼白的臉上淌落。他的頭髮和肩膀被汗水給打濕。一霎時,他似乎失去了意識,但接著他就清醒了過來,他抬頭張望,用一雙含著乞求的眼睛對著那些神志錯亂的人們。
有時,希望的光芒穿過他的腦際——無所不能,大愛無疆的神或許仍然可以出手,改變他那因恐懼所麻木的心靈里的一切事物。但是這份希望立刻黯淡了下去,被無數的無望撲滅——這位能夠摧毀整個競技場,一句話就可以救出呂基婭的神放棄了她,雖然她是用純潔的身體里的全副力氣愛著神,相信神。維尼奇烏斯想,她在黑暗的石窟內,病弱無助,聽憑沒有人性的獄卒們的擺布,也許僅僅只是還有一口氣而已;而他卻在這裏坐著,在這個地獄般的圓形露天競技場里等著,找不到任何辦法來幫她,甚至連他很快就會看到的,他們構造出的對她的折磨方式都不知道。
似乎沒有人在呼吸。極端的靜默中,連一隻蒼蠅飛過的嗡嗡聲都聽得見。觀眾們簡直不能相信他們的眼睛。自羅慕路斯和雷慕斯創建羅馬城以來,還從來沒有類似這樣的事情出現過。
他的腦子裡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刻在最後真正來臨的時候是那麼的可怕。他從沒有想過現實會以這般壓倒性的威力重塑自身。對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幾乎是毫不知情的他突然篤定地認為,倘若看到呂基婭在他的眼前受刑,他對基督的愛會變成很,他的信仰會變成徹底的絕望。
尼祿把臉轉向臉色莊重,忠心不二的蘇布里烏斯·弗拉維烏斯指揮禁衛軍隊伍所站的位置,他看到了從來沒有預計到的情景。這位軍團司令官肅然的老臉一如既往的嚴肅但卻淚水滿面;他把手伸出來,高高地舉著,大拇指朝上。
競技場上,無數觀眾的白色托加和千百盞燈燭及火炬的火光在他的眼前消失了。然而他的崩潰不過是一個得到片刻解脫的虛幻之像。他清醒過來,隨著周圍民眾不耐煩的跺腳聲,他的腦海也受到了敲擊。
他又瞥了一眼蘇布里烏斯·弗拉維烏斯,瞥了一眼百夫長斯凱維努斯元老的族親斯凱維努斯,瞥了一眼隨時待命的士兵。他看到的儘是嚴厲苛刻的臉龐被感動得轉向憐憫和同情,是無數從無情變為憐憫和同情的眼神,這些眼神都注視著他。
最後,他的思緒分成了兩半,像大海上被暴風捲起的海浪一樣狂烈地沖向天空。他想報仇。他想撲向尼祿,在數以千計的觀眾面前將他扼死,但是他也知道,他正在又一次地悖逆基督,正在違背他的教義。
踏上角斗場上的那一刻,他淳樸的心靈還懷著一份希望,希望他https://read.99csw.com能夠死在十字架上。但是當一個十字架也沒看到,一個插十字架的坑也沒有在沙地上挖出來時,他悲哀地認識到,他不配像羔羊那樣死去,會有別的什麼東西衝出來殺死他,最有可能的是野獸。他手無寸鐵,決定像羔羊決定的那樣,懷著謙遜和忍耐死去。同時,他想,他要向救世主再祈禱一小會兒,於是他屈膝跪倒,雙手合十,眼睛往上瞧:星光灑在敞開對著天空的圓形露天競技場外緣。
他強迫自己進入純粹的,全心全意的想法里,擊碎自己的懷疑,把全副身心套牢在一句話上——「我相信!」——並等待著。
成千上萬個吼叫匯成一道聲音,讓這座建築震顫。自有決鬥比賽伊始,還沒有什麼把觀眾們推到或者帶到這樣的情感高峰上。那些坐在高層的人從座位上彈起來,衝到下面的廊道上,好把取得勝利的壯漢看得再仔細些。無數頑固和堅定的聲音叫喊著寬恕,很快,這聲音變成了一道純粹,連續的呼喚給他自由的吼聲。他們這會兒愛上了這個大漢;他是他們的無價之寶。對人數眾多,理性無存的百姓們而言,他是羅馬最重要的人。
沒有一個達官貴人敢不去看表演。他們猜測那將不是一場普通的劇目;他們知道,愷撒想把維尼奇烏斯的個人悲劇轉為公共演出,讓自己欣賞,因此,那將會是非同一般的演出。提蓋里努斯對保留給那個年輕軍團司令官的準新娘的犧牲方式守口如瓶,但這不過是吊足了人們的興緻。那些過去曾經在奧路斯·普勞提烏斯家見過那個姑娘的人編造出種種離奇的故事,說她有多麼多麼漂亮。有的人則駁斥他們是否根本不會在競技場里看到她,因為在涅爾瓦家的宴會上聽見尼祿如何回應佩特羅尼烏斯的那些人說,事情可能以任何一種方式解決。有的人則簡單地以為尼祿也許會把那個姑娘交給維尼奇烏斯,或者,也許他已經那麼做了;他們爭辯說,作為一名皇室人質,她有權崇拜她喜歡的任何一個神明;他們爭辯說,國際慣例使她享用豁免權。
看不見的恐怖落在他的身上,帶著令人獃滯的力量使他戰慄。不,他不想冒犯他的神。他祈禱。他需要基督造出一個奇迹。他不再向基督祈求保留呂基婭的性命。他只想讓呂基婭在他們把她拖到競技場上之前就死去。
維尼奇烏斯搖了搖頭。他可以死在這座圓形露天競技場里,但絕不能離開。演出隨時即將開始。
那個呂基亞人抓住了怪獸的兩隻角。他的雙腳深深陷進沙地里,沙子沒過了腳踝。他的背弓成箭一般的形狀,儘管人們想到的是弩箭射出的鐵矢沒入了巨石。他的頭不見了,縮在兩邊肩膀之間向前推動者。他的肌肉綳得緊緊的,就好似要衝破皮膚一般。不過,他已經令那頭牛停了下來,使它寸步難行。人和獸糾纏在一起,靜如雕塑,屏氣凝神的觀眾們甚至以為他們正看的是取自赫剌克勒斯,或者是忒修斯的功績中的某一個經典神話,或者是一件石雕。在這平靜無波的遐想里蘊涵的是兩方對決中的力量大比拼。和那個人類一樣,那頭公牛的蹄子也埋進了沙子里,它黑漆漆,毛乎乎的背脊蜷成了巨大的球形形狀。
他很快弄清楚了人們是在要求恕他無罪,放他自由,但是顯然,他關切的不僅僅是自己。他的眼睛向一排排座位間掃視了片刻,然後他向愷撒的包廂走去。他伸出雙臂,將那個姑娘向他舉過去,抬起一雙含著乞九*九*藏*書求的眼睛,彷彿要說,「你赦免的應該是她!你拯救的應該是她!我是為了她才搏鬥!」
「呂基婭!」維尼奇烏斯叫道。「呂基婭!」
他只剩下一樁事可想。如同一個跌下懸崖,緊緊攀住崖邊長出的任何東西的人,他抓住的思緒是終究只有信仰能夠挽救她。他只剩下這個想法了!彼得不是說過嗎?信仰可以移動山川。
圓形露天競技場里的人們瘋狂了。
觀眾們被從未在圓形露天競技場內出現過的狂熱俘虜了。百姓們開始用腳跺著地板,像瘋子一樣嘶吼。要求寬恕的聲浪里響起了違逆之語。人們現在做的比支持那位運動健將還要多;他們還在發起對那名少女,對那位戰士和對他們的愛情的保衛戰。
惱怒和被人以下犯上的感覺讓那位皇帝用了一個氣哼哼的,心有不爽的動作將眼睛前面的翡翠扔到了一邊,接著,提蓋里努斯忽然向他湊了過去。對他來說,這仍舊是他和佩特羅尼烏斯之間的爭鬥。他想害他。
到此時,所有的目光都緊緊地扣在那個可憐的年輕情人的所坐之處。他臉色慘白。腦門上冒著汗。和別人一樣,他不知道該怎麼想,不過他的內心深處在顫抖。從涅爾瓦家回府時,佩特羅尼烏斯不知曉任何詳情,所以他什麼也沒有對他說。他只是問他有沒有做好面對一切的準備,問他去不去看角斗比賽。
接著,骨頭裂開的嘎嘣脆響傳到了角斗場上,那頭野獸脖頸斷裂,攤倒在地。
數以千計的人握著拳頭,眼中含怒地看向愷撒,可是愷撒卻猶疑不決,不確定該怎麼辦,由著時間拖延下去。他對維尼奇烏斯真的沒什麼仇恨,也不在乎呂基婭是死是活,然而他倒是想看一看她的身體被獸角刺穿或者被獸齒撕裂的樣子。他與生俱來的暴虐,腐化墮落的慾望以及想象力在類似的場景中得到了奇怪的快|感。現在這些暴民竟想剝奪他的快|感!想到這兒,他粗俗,肥胖的臉上便是滿面憤然。無窮的自傲和俯瞰眾生,舉足輕重的無上地位讓他不會對百姓們投降,可是要悖逆他們的意志,他又膽小得做不到。
那個呂基亞人的臉,脖子,後背,膀子和肩頭因為用力過猛而發紫。他健碩的脊背弓得更厲害了。很清楚,他到了使出最後幾分力氣的時候,無法再堅持多久的比拼了。在咕嚕咕嚕的吼叫聲中,他發出的沉重呼吸聲嘶嘶響起;這些,民眾們都能聽得到,這些聲音是從沒有過的痛苦和沉悶。那頭野獸的頭扭得更厲害了,他泛著泡沫的舌頭從嘴裏吐了出來。
此時此刻,烏爾蘇斯繞著角斗場轉圈兒,他全程摟抱著那個少女,默默地向觀眾們舉起她,用自己的眼神為她的性命做乞求。忽地,維尼奇烏斯一躍而起,衝過通向角斗場的隔欄,跑向呂基婭,用他的托加包住她赤|裸的身軀。隨後,他把自己的托尼扒開,露出自己的胸膛,顯露出他在亞美尼亞戰爭中得來的傷疤,對著所有的羅馬人將雙臂大大地敞開。
一聲不祥的,刺耳的銅號聲喚起了他們的注意,愷撒包廂對面的鐵柵欄吱吱呀呀地打開了,接著,被門后野獸主人的吆喝聲激地發狂——一頭兇狠的日耳曼公牛衝進了角斗場,一個裸體的女人橫纏在它的角上。
觀眾們不喜歡這樣。他們已經看夠了基督徒像綿羊似地死去。他們知道,假如這個大個子不自衛,這場演出就不會有什麼看頭。有人開始發出噓聲。有的人叫喚場監朝那個大漢身上甩幾鞭子。但是雜訊很快平息了下去,因為沒人https://read.99csw.com知道等著那個呂基亞人的命運是什麼,沒有人知道當他與死亡四目相接時他會不會選擇立刻反擊。
「別退讓,聖上!」他給他鼓勁兒。「我們還有禁衛軍呢。」
掌聲雷鳴般響起,充滿了從最高一排到角斗場邊緣的隔欄的圓形露天競技場。觀眾們現在確定了有罪的人將得到赦免和釋放,因為從這一刻起,他們受到了人民的保護,從那以後,就算是愷撒也不敢追緝他們。
觀眾們開始怒火沸騰了。從他們跺腳的地方升起一片灰塵,充斥了圓形露天競技場。越來越多的人在一片整齊的吼叫聲中喊道:「紅銅鬍子!弒母犯!縱火犯!」
他們當中誰會在壓力之下第一個崩潰?誰會先趴下?圓形露天競技場里的人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疑問。羅馬可以倒下,他對世界的主人地位可以永遠消失,他們自己的命運可以隨風吹散,但是對於這些緊張的,此刻全神貫注,如痴如醉的人們,這才是所要關注的一切。這個呂基亞人現在對他們而言就是個半神人,配得上立身造像和崇拜獻禮。甚至連愷撒也站了起來。他和提蓋里努斯費了老大的勁兒來編創這個震撼的,豐碑似的畫面,從來沒指望達到這樣的效果。他們知悉這個人的力氣有多大,至少是通過他的名氣知悉的,選中那頭公牛時,他們兩個人好一番大笑。「叫這個殺死克羅頓的人在和他一樣塊頭的傢伙上試試身手吧。」他們嘻嘻哈哈地說,但是現在,看見面前的此情此景,他們在驚詫萬端中瞠目結舌,好似不能相信他們的雙眼或者身邊的現實。縱覽整個圓形露天競技場,人們全都站了起來,雙臂像雕像似地朝上舉著不動。有的人冒著汗,恍若他們也在和那隻怪物扭打在一塊兒。能聽見的聲音惟有燈燭里火焰舞動的嘶嘶聲,以及從火炬上落下的灰燼輕輕的撲簌聲。他們的話都堵在了雙唇間,不過他們的心全都嘭嘭地跳著,彷彿蹦跳出來,將他們撕裂。每個人都以為,這場爭鬥已經持續了百年之久。
維尼奇烏斯對兩個問題都回答了是,但是他覺得毛骨悚然,因為他明白,佩特羅尼烏斯不會無緣無故地提問。他自身的存在充其量已成了半死不活的狀態,他沉浸在自身的死亡思緒里,也接受了呂基婭的死,因為死亡對他們是解脫,是他們最後的團圓。然而他意識到,把死亡看作為遙不可及的,心平氣和地屈尊進入一場溫柔的夢境是一回事兒,而去觀看對一個比生命還珍貴的人兒的殘忍虐待又是另一回事兒。他以往的所有痛苦死灰復燃了。他竭力壓抑的失望感在內心裡重又叫囂起來,他想不計代價地營救呂基婭。他從黎明起就嘗試進入獸籠去看看呂基婭是不是已經到了那兒,但是禁衛軍奉嚴命把守著每一扇門,無論是求情還是給金子,他連熟識的人都打不動。
他站起身,蒼白得猶如帆布的臉龐上沒有一絲血色,頭往後仰著,彷彿斷了似的,他把一雙沒有生氣的眼睛定位在下面,直愣愣地瞪著下面的情景。
乍然間,一聲沉悶的,痛苦的吼叫迴響在角斗場上。圓形露天競技場內一片嘩然,接著又是寂靜。沒人可以相信。這是在做夢嗎?那頭碩大的野牛的醜陋頭顱開始歪向一邊,在那個蠻族人的鐵拳下掙扎扭動。
在尼祿朝以前,夜間角斗比賽在羅馬甚少;作為稀罕玩意兒,偶爾才會上演。但是在尼祿統治時期,無論是在賽馬場還是在競技場,它們都變得尋常至極。達官貴人們喜歡它們,因為它們通常都https://read.99csw•com會衍化為通宵達旦的盛宴和濫飲。普通大眾們雖然厭倦了暴虐血腥,可一聽說角斗比賽行將結束,一聽說最後一批基督徒將在這天晚上的演出中死掉,便有數也數不清的人在黃昏時奔向圓形露天競技場。
「你能!」他在心底說道,雙手在無意識的緊張中相互搓動。「你有這個能力!」
人人都理解了他在請求什麼。和他的魁梧身軀一比,那位昏迷的姑娘看著只像一個小孩兒,一股少見的憐惜之情湧向元老,貴族和其餘一眾人等。看到那副纖細,白皙,毫無生氣,靜止不動,如同一尊雪花石膏雕像的身體,看到那個大漢用忠城將她從岌岌可危的險境里解救出來,就是最硬的心腸也軟了。對於一些人來說,這就像是一位父親為了能使他的孩子活命而哀求。同情心在他們心中燃起,像熔岩般越燒越旺。他們已經看夠了流血,看夠了死亡,看夠了酷刑。人們哽咽著乞求寬恕他們二人。
「答應我這個吧,」他在心底默默地哀告,「我會比以前更加愛你。」
競技場內,所有人都從胸腔里齊齊發出一聲尖厲的驚訝叫聲,接著是一片空白的,難以置信的寂靜。那個呂基亞人和猛撲過來的野獸撞在一處,並抓住了他的雙角。
「你病了。」佩特羅尼烏斯在他旁邊說道。「回家去吧!」
他甚至沒有察覺到佩特羅尼烏斯用自己的托加衣擺蓋住他的腦袋。突然而至的黑暗對他而言只不過意味著痛苦或者死亡,令他的眼前一黑。總之他既看不見,也看不著任何東西了。他感覺落入了某個害怕的地界里,他空蕩蕩的腦袋裡一個念頭也生不出來。惟有雙唇在囁嚅著,神志不清地重複念著「我信了!我信了!我信了!」
忽地,圓形露天競技場上死一般的靜寂。達官貴人們齊刷刷地站了起來,因為有非同尋常的事兒正在角斗場上發生。瞅見自己的公主被捆在一頭叢林怪獸的角上,那個謙卑、順從的呂基亞人像被火點著了一樣噌地竄了出去,他弓下壯碩的肩頭,開始在角斗場上斜著身子跑向狂奔過來的野牛。
事實上,幾乎就在那一霎那間,城防長官拋出一塊猩紅色的方巾,隨著這個信號,愷撒包廂前的沉重大門吱吱呀呀地打開了,烏爾蘇斯從地下的黑暗牢籠走向明亮的角斗場。
他想,神聽見了我的話。我快死了。他想,呂基婭也一定快死了。基督在帶我們走。
所有入座的觀眾們都沉迷於好奇,神秘和期待之中。愷撒自己到得也比平時早,這是引發觀眾深思的另一個攔路虎。沒有人懷疑會有非同尋常之事即將發生,因為他帶來的不僅有提蓋里努斯和瓦提尼烏斯,還有卡西烏斯——一個高大勇猛的百夫長,愷撒只有想在身邊帶護衛的時候,比如說晚上去打劫蘇布拉區的時候,才帶上他。此外,人們很快主意到,圓形露天競技場本身不同以往的警戒防衛措施。禁衛軍守衛比往常加強了許多,統領軍隊的不僅有一個百夫長,還有一個叫做蘇布里烏斯·弗拉維烏斯,以對愷撒絕無二心而知名的軍團司令官。顯而易見,愷撒想防範被激怒的維尼奇烏斯可能爆發的任何失望後果,激昂之情越來越濃厚了。
他們沒有等多久。
但是正如琴弦如果上得太緊會斷,他也綳得太緊了。他的臉上浮現出死人似的蒼白神色,身體僵硬。
維尼奇烏斯用拳頭捶搗自己的太陽穴,抽搐得像個被長矛刺穿身體的人,他用不屬於人類的顫抖粗糲聲音一遍一遍地說道:「我信了!我信了!基督啊!奇迹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