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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

她對著醫生伸出手臂,俄頃,她的血與他的血交融在了一起。
一時間,他們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只有一絲微風從樹葉間拂過。看著她,佩特羅尼烏斯覺得他真的看到了一尊白色大理石雕像。
「啊,神明們是多麼地冷漠無情,」詩人唱著,抱怨著,他憐憫那個嚎啕大哭的小傢伙,將他抱起來,溫暖他,擦乾他小小的羽翼,可那個忘恩負義的丘比特卻給了他一箭,自此他便再也不知道安寧是個什麼滋味。
尤尼斯也在微笑。佩特羅尼烏斯告訴她,他想無牽無掛地死去。她把他說的每一個字都當作神諭。那天晚上,她美麗得猶如一個奧林匹斯山的夢,肅然得就像一位真正的女神,而且,她的眼內閃著奇怪的,可以稱之為歡樂的光芒。頭髮束在金色髮網里的稚齡少年們在宴會廳的門口迎接賓客,給他們戴上玫瑰花環,提醒他們先將右腳踏進房間。屋內的空氣帶有微微的紫羅蘭香氣,多彩的亞歷山大式燈盞將屋內照的亮亮堂堂。年輕的希臘姑娘們站在傾斜的餐床前,向就餐者的雙腳上噴洒香水。歌唱者和齊特琴演奏者們沿著牆壁等待。
他的話如陽光般,照亮了一物又一物,又像吹動了盛開的花朵的夏日微風。最後,他向樂隊指揮打了個手勢,詩琴輕快地奏響,稚嫩的歌聲和諧地唱出。接著,和尤尼斯同是出生於科斯島上的舞|女們在就餐者中搖擺著身軀,瑰麗的身體在透明的紗衣內若隱若現。一個埃及預言師在從搖晃著的水晶稜柱獲取的反光中,讀取光芒閃爍的虹霧表現出來的運勢。
「老爺,」她低喃著朝他俯去,「你覺得我會讓你孤身一人走嗎?」
他迷迷糊糊地陷進無知無覺的睡眠中。他再次睜開眼睛時,猶如一朵蒼白的花朵,尤尼斯沒有生命的頭顱落在他的胸口,他靜靜地把她挪到坐墊上,挪到他的身側,這樣,他就可以多看到她一次,並且是最後一次了。
佩特羅尼烏斯爆出一連串的笑聲,就好像他剛才不過是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
佩特羅尼烏斯所料不差。幾天之後,對他忠實並且向來和他一派的涅爾瓦派出一個心腹獲釋奴給他帶話,向他報告朝堂上正在發生的一切。佩特羅尼烏斯的命運在那裡已成定局。他告訴他,明天晚上會有一個百夫長去見他,帶著他不準離開庫邁,並九-九-藏-書等待愷撒進一步旨意的命令。幾天過後,會另有一個信使帶來他的死刑判決。
佩特羅尼烏斯不動聲色地聽完那個獲釋奴帶來的消息。「把我的一個花瓶帶給你的主子,」他說。「代我向他表達我發自心底的謝意。我現在知道該做什麼了。」
就餐者們紋絲不動,他們被自己聽到的內容嚇呆了,因為他們知道,這記殘酷的一擊對尼祿的打擊比失去帝國還要厲害。他們也立刻意識到,寫這封信的人不管他是誰都死定了,他們自己也可能因為聽到這封信而陷入危險。
「朋友們,」他猶猶豫豫地說,彷彿不得不提及一件不那麼有品位的事情。「我討厭在飲宴中索要禮物……但是,我想讓你們每個人都拿走你們的酒杯,就是你們向眾神及我自己的好運氣灑下祭品的酒杯。」
他沒有說完。他的胳膊再次摟緊了尤尼斯,他的腦袋落到了坐墊上,他死了。
佩特羅尼烏斯的酒杯是稀有的寶貝,它們不是閃閃發光的黃金就是珍貴的寶石,而且還被藝術大師們雕琢過。儘管贈送禮物是羅馬的一個慣例,就餐者們還是感到高興。有人開始感謝和讚美他。有的人強調哪怕是朱庇特在奧林匹斯山上和他的賓客們飲宴時也沒有這麼大方。但是這個舉動完全超乎尋常,超出了任何正常的奢侈期望,有的客人認認真真地推辭起來。
「你在做什麼?」一些迷惑的聲音問。
光芒四射的奢侈是佩特羅尼烏斯的餐桌上的主調:貼心的服務,昂貴的餐具都閃耀著財富的光輝,但是這裏,閃閃發光的展示品是供人品味的,而非突兀迫人的東西,就像這豪奢自然而然地出自於它本身的富庶。歡聲笑語和安閑適意隨著紫羅蘭的香氣擴展到整個房間。進入房間的客人們感到放鬆和自在;這裏,沒有威脅和危險懸在他們的頭上,不像他們在和愷撒就餐的時候時刻出現的那樣,對某首歌或者某行詩句不夠狂熱都能導致死亡。看到柔和的燈光,覆蓋著常春藤的酒杯,放在雪堆里冰鎮的美酒,以及罕見的餐碟,一股舒服,愉快,適意和心平氣和的感覺油然而生。談話聲四處而起,人聲嘈雜,興奮得像開花的蘋果樹上的蜜蜂,時而響起一串串笑聲,讚揚的低語聲,又或者是植根于對某個白皙的臂膀或者肩頭的深切熱情read.99csw.com的親吻聲。
他的動脈被再次打開。
赴宴的賓客們明白他未說出口的信息。看著那兩句美得無以倫比的屍體,他們是那麼像充滿了靈感的藝術作品,那麼像榮光滿身的雕塑。他們知道,他們的世界里,最後一份有價值的品質消逝了,那就是這個世界的詩歌和美。
「允許我,朋友們——」樂聲消逝的時候,他開始說出最後的語句——「在這裏,和我們一起死去的是……」
尤尼斯突然坐起來,她轉過身。「你為什麼對我說這個,老爺?」她語含憂慮地問。隨後,她靠近他,盯著他的臉。
他把這件寶貝往撒過藏紅花的大理石地面上一扔,它摔到了地上,碎裂成片。賓客們驚訝地瞪著眼。
他把中午時間用來寫信,然後沐浴,他命人把自己打扮得像是一位神明,看起來衣裝精緻,氣度不凡。他又走到餐廳,以行家的眼光掃了一眼所有的安排。他信步走進花園,花園裡,來自希臘各個島嶼的稚齡少年和美麗少女們正在為他和他的賓客編織玫瑰花環。
「愷撒,我知道你等不及要見我,你的帝王之心日夜思念著我。我知道,如果是你拿主意,你會賜給我大量禮物,讓我做禁衛軍的長官,並且命令提蓋里努斯扮演眾神為他設定的角色,即在你毒死你的姐姐多米提婭後繼承的莊園里養驢。原諒我,我眼下不能去見你了,我以冥界的所有鬼魂,包括被你殺害的母親,妻子,兄長還有塞涅卡的鬼魂發誓。」
他從倚靠著的紫色靠枕下抽出一封信來,開始閱讀。
歌唱者們看到他的目光,又唱起了阿那克里翁的另一首歌,琴弦被柔和地撥弄著,好不蓋過說話的聲音。
「我一貫用這件東西向塞普勒斯女王致敬。」他說,噙著某種自己獨有的快樂微笑。「從現在起,就讓其他人的嘴唇再也觸摸不到它吧,讓其他人的手再也不能為了向其他神明致敬,用它灑出酒水吧。」
她抬起頭,用她藍色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很快地搖了搖頭。「我是,我永遠都會是,老爺。」她低語道。
他在那裡召喚尤尼斯。
他的臉上沒有悒鬱之象。他沒有顯露出一絲在意的神色。他的僕從們知道這場宴會特殊的唯一途徑是,那些幹活讓他滿意的人,他下令給予豐厚的打賞,對那些讓他不高興或者之前受到過懲九-九-藏-書罰和斥責的人,他下令輕笞一頓。他對歌唱者和樂師們慷慨解囊,他下令提前給他們豐厚的報酬。最後,他在花園裡一棵枝繁葉茂的山毛櫸樹下駐留,那棵樹的樹冠上發出颯颯聲,寬寬的光束從樹冠縫隙間穿過,落在樹下的地面,形成一個個亮斑。
「開心點!」他對他們說。「別那麼一副驚訝的樣子!體弱和高齡是我們人生最後階段的可憐伴侶。但是我將給你們一些忠告和一個良好的示範。你們不必等待體弱和高齡的到來,你們知道。你們可以在體弱和高齡到來之前走開。而那正是我現在所做的。」
「是的。」最後,他平靜地說。
「走之前我想小睡片刻。」他說。「塔那托斯來了,但是我想先和許普諾斯呆上一小會兒。」
他向他的希臘醫生點了點頭,並伸出了自己的胳膊。那個希臘人立刻動作起來,用一根皮帶綁緊了佩特羅尼烏斯的肱二頭肌,切開胳膊肘裏面的血管。血噴向餐床上的坐墊,濺了抱著他脖子的尤尼斯一身。
「我希望你可以。還有很多東西值得你活下去。」
晚上來的賓客人數眾多。他們所有人以前都和他共進過晚餐,知道他家的筵席甚至讓愷撒的宴會都顯得無聊和粗俗。他們沒有一個人料到,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聚集在他的餐桌邊了。他們中有很多人知道,愷撒已經不待見他,佩特羅尼烏斯失寵了;但是這種情形以前發生過多次,這位圓滑世故的裁判官從來沒有在緩和形勢上失過手——有時候只是一個大胆的字,或者只是對氛圍的巧妙扭轉——沒有人真的以為他真的在險境之中。他興高采烈的面孔和一如往常的漫不經心,輕鬆無擾的微笑驅散了任何人可能有的任何疑惑。
她害怕地快速眨動著眼睛,臉色變得和身上的外袍一樣白,而他則一直微笑著。
忽然,他開始哈哈大笑,像是想到了一個好點子,迫不及待地要享受這個點子全部實現的快樂。就在那天晚上,他的奴隸們在這個避暑地穿梭來往,邀請在庫邁的男男女女的達官貴人們參加優雅裁判官的豪宅宴會。
「開心點!」他喊道,眼光從每個人身上依次掠過。「別害怕。聽到的人沒有必要宣揚我的信件內容,當然了,我是不會說出一個字的……除非在我們穿過斯梯克斯河的時候對卡戎提及。」https://read•99csw•com
佩特羅尼烏斯對歌唱者示意,詩琴的琴聲和歌唱聲又一次在芬芳馥郁的空氣中響起。首先,他們唱了悲劇《哈莫迪烏斯》,這位著名的雅典人殺死了暴虐的希帕科斯,接著是阿那克里翁的田園故事,故事里,一個溫柔的詩人在家門口發現了阿弗洛狄忒的孩子,那個嬰兒又冷又餓,嚎啕大哭。
她來了,一身素白,發間插著一根香桃木的嫩枝,猶如美惠三女神中的其中一位,美得攝人心魄。他讓尤尼斯坐到他的身邊,他把指尖穿過她的兩鬢,開始像審美家看到了從藝術家的鑿子下呈現的雕塑精品,懷著讚歎之情研究她。
「那麼就和我一起來吧。」他說。
佩特羅尼烏斯臉色越發白了。
他卻只是拿起一隻米列內碗,一件猶如火紅的霧虹,把所有的光芒都比下去了的無價藝術品。
「我最愛做的事情:飲酒,享樂,聽音樂,撫摸你們見到的我身邊這幅天仙般的軀體,然後頭戴玫瑰花環入睡。我已經寫好了對愷撒的告別辭,不過,如果你們想聽,我將很高興把它讀給你們聽。」
那個姑娘帶著心碎神傷的微笑看著他。「我明白,老爺。」
他最後用一道忠告作為結尾。「祝安康,不過別唱歌了。殺人吧,但是別寫詩了。投毒吧,但是別跳舞了。焚城吧,但是別彈七弦琴了。這是你從優雅裁判官佩特羅尼烏斯這裏得到的最有一點友好指導。」
歌聲停止時他下令端上更多的食物和酒水,並且繼續愉快地聊著無關緊要的話題,那種餐床上的人在就餐時談及的輕鬆愉快的話題。接著,他把那個希臘人召過來,把他切開的動脈給綁上一會兒。
佩特羅尼烏斯和尤尼斯依偎在一起,他們聽著音樂,臉色迅速變白,像一對神仙眷侶般飄忽地微笑著。
「尤尼斯,」他對她說,「我想微笑著,心滿意足地死去。」
「你也許不知情,」佩特羅尼烏斯繼續說道,「但是這座房子,那邊正在編玫瑰的奴隸,屋內的所有東西,還有和這棟宅子一起的牛群和莊園從今天起是你的了。」
佩特羅尼烏斯微笑,他坐起到足夠讓她的嘴唇碰到自己嘴唇的高度。
「即使眾神讓我長生不老,」她微笑道,「即使愷撒給了我統治世界的九_九_藏_書權力,我還是會追隨你。」
他繼續往下讀。「生命是一筆巨大的財富,我的朋友,我知道如何從中抓取最珍貴的寶石。但是生命中還有我無法承受的恐懼。啊,請別認為在你殺害你的母親,妻子,兄長,火焚羅馬,把這個帝國的所有正派之士送到地獄里時,我受到了特別的冒犯。不,你這個吞食自己子女的克洛諾斯的孫子。死亡是人類傳承的一部分,沒人指望你會有其他的舉動。但是一年又一年,聽你唱的歌,看你瘦的乾巴巴的雙腿在古希臘戰舞中踢打,聽你的音樂,你的朗誦,以及你的難聽史詩——你這個可憐的蹩腳詩人——我的耳朵受到荼毒,使我難以忍受,促使了我決定寧願一死。聽見你的聲音,羅馬堵上了耳朵,整個世界笑話你,我也再不能替你羞愧臉紅了。刻爾柏洛斯,這隻守衛地獄大門的兩頭犬的咆哮也許會提醒我想到你,但是它的傷害不會有這麼深。我絕對用不著非得假裝成為他的朋友不可,你瞧,而我也用不著非得為他的聲音抱歉不可。」
客人們吃飽喝足后,佩特羅尼烏斯從他的敘利亞坐墊上微微起身。
「尤尼斯,」他說,「你知道嗎?你現在早已經不是一個奴隸了。」
喝酒時,客人們小心翼翼地灑出幾滴酒給家宅保護神,由此讓神明們看護和照顧他們的東道主。即使他們中信仰眾神的人寥寥無幾也無妨。這是對羅馬傳統習俗和他們的迷信精神的撫慰。佩特羅尼烏斯躺在尤尼斯旁邊,說著從羅馬傳來的最新消息,品評著新近幾樁臭名遠揚的離婚,戀情和緋聞事件,論述在圓形露天競技場里馬車比賽,角鬥士斯皮庫魯斯在競技場里最近贏得的榮譽,以及最新的作品。按傳統灑落幾滴的美酒的他說,他只是為了塞普勒斯的女神王后阿弗洛狄忒才這麼做,他說阿弗洛狄忒是唯一真正不朽,威嚴和永恆的神祗。
他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