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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尾聲

他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膽敢威脅要攻擊這麼一個半神人和藝術家。他確實感覺到了奧林匹亞的氣息,它在人類接觸範圍之外,安然地遊離于所有識別力之外。大喊大叫的,熱情洋溢的民眾給他的瘋狂加了一把火,就彷彿那天不僅僅是皇帝和他的子民失去了理智,整個世界也失去了理智。沒有人看得見在鮮花和一堆堆桂冠下張開大口的深淵。不過就在同一天的晚上,他的犯罪清單出現在廊柱和神廟的牆壁上,出現在廊柱上和神廟的牆壁上的還有報應即將到來的威脅和對他歌唱水平的譏諷。
由於習慣了巴結逢迎和溜須拍馬,這幾個獲釋奴仍舊不敢糾正他;他們只是警告,說沒等他到集議場,他就會被百姓們給撕裂了。他們還威脅說,如果他不立刻上馬的話,他們也將離他而去。法昂覺得,他們可以讓他在諾門塔那城門外,他這個獲釋奴的莊園里暫避一時。
「告訴我,」他結結巴巴地問他身邊的豪門權貴們。「尤利烏斯·愷撒在羅馬可曾獲得過這樣的凱旋式?」
「啊,一個多麼偉大的藝術家就要死了!」他好似仍舊不可置信般地喊了出來。
與此同時,他卻只為了藝術,戲劇和歌唱而活。他沉溺在新的樂器實驗和一隻在帕拉丁宮裡試用的風琴上。他既不能認真思考,也不能做出有意義的行動,在小孩子似的荒誕想象里,他抱定了新的演出和音樂會的長期計劃會避開危險的認知。與發兵和布置防範措施相反,他擔心的是最恰當地表述此刻的恐怖的精確詞彙。
「你得活著!」百夫長走進來的時候說。「我要把你活著帶走!」
黑暗立刻籠罩了他。鮮血像一股暗流似的從他斷了的脖頸處衝出,噴向盆栽和鮮花上。他的腿在地上蹬了幾下,他死了。忠誠的阿克提第二天用一塊昂貴的裹屍布把他包裹起來,將他放置在香氣襲人的柴堆上火化了。
一個新的流行話語被口口相傳,這句話來自一齣戲中的「高蘆」——一個既有高盧人的意思又有公雞意思的詞——「他唱呀唱,一唱唱到喚醒了高盧人。」人們說笑著,但是很快,笑聲讓位給了懼怕。可怕的謠言迅速蔓延到整個城市,並且越九九藏書傳越可怕。達官貴人們憂心忡忡。沒有人知道該有什麼樣的想法。人們停止了寒暄,害怕表達希望和願景,甚至幾乎不敢思考和感覺。
在聽說伽爾巴治下的西班牙加入到叛亂中時,他大發雷霆。他砸酒杯,翻桌子,厲聲發出連赫里烏斯和波利忒提斯都不敢付諸實踐的命令。他想立刻把羅馬的所有高盧人統統殺光,城市再一次被燒成灰燼,所有的野獸都被放到了大街上,他自己的都城遷往亞歷山大。
就在這時候,一個給法昂跑腿的人從集議場到了這裏,帶來了一條消息,元老院已經通過了對尼祿的判決。那個弒母犯將按照羅馬舊俗被處死。
可是,名聲和榮譽是尼祿最珍視的目標,他拒絕從那不勒斯離開。
他們幾乎是立即離開,身披斗篷,頭帶兜帽,以此掩藏自己的面目,他們在城內疾馳。夜色漸漸變明,然而,街道上正聚滿了人,他們全都意識到身邊發生了大事。到處都有行進的士兵,或者形單影隻,或者三五成群。在離禁衛軍軍營極近的一個地方,一具屍體驚退了愷撒的馬,兜帽從他的頭上滑了下去,這時,正好有一個士兵想越過他。可是這突如其來的相遇讓他一愣,就在他敬禮時,尼祿狂奔而去。當騎過有圍牆的禁衛軍主營后,他們便能夠聽見對伽爾巴的雷鳴般歡呼聲,尼祿冷不丁地意識到,他這天晚上會被殺死。
他留在了那不勒斯。他唱歌玩樂。對似乎隨著每一條消息而更加變大的危險,他不以為然。提蓋里努斯哀求他想一想,其他的叛軍都沒有一個做首領的將軍,但是文德克斯卻是來自以前的阿奎塔尼亞國王一脈,是著名軍事將領,經驗豐富。
但是當他聽說文德克斯稱他為蹩腳的藝術家時,他立刻向羅馬出發了。那道佩特洛尼烏斯給他的自得自滿造成的可怕傷口,那道在希臘大捷里稍稍恢復的傷口此時又重新裂開了。他急急忙忙趕往元老院,尋求對如此恐怖和聞所未聞的侮辱施加報復。不過,在經過路邊一個被羅馬人打敗倒地的高盧人銅像時,他把它看成是一個吉兆。如果在這之後他提起了文德克斯及其軍團,那也只是拿他們開玩笑。read.99csw.com
恐懼和罪惡感控制了他。他開始說他看見黑暗像雲朵似的在等待著他,那片黑暗中有很多臉孔在窺探。他能看出來,他們是他的母親,妻子和兄長。他害怕的牙齒咯咯打顫,但是他在這一可怕的時刻中卻又發現了無法抗拒的東西。做無所不能的人類統治者,並失去一切,這彷彿是悲劇的高潮,他把這個角色演到了最後。台詞如水流一般向他湧來。他想讓它們被世世代代全部銘記。有時,他渴望死亡,他還召來了以殺人快速利落而聞名的角鬥士斯皮庫魯斯。有時,他感慨:「我的母親,妻子和父親讓我死呢!」虛榮,幼稚的希望像烈火一般在他的腦海里躍出,又同樣迅速地消散。他知道死亡在即,可是他無法讓自己確信這點。
就這樣,他發火,他唱歌,他敲打彈撥樂器,他改變計劃;他重寫詩歌;他改變了他和那些圍繞在他身邊的人的生活,把這樣的生活變成了沒頭沒腦的噩夢,既可怕又古怪;他把世界變成了一個包含自命不凡的詞句,庸俗的詩行,呻|吟,淚水和鮮血的大笑話。同時,危險的雲朵在西方聚集,越來越厚,越來越暗。極限已經到達,杯子已經倒滿。悲哀的鬧劇即將結束。
諾門塔那城門開著,並且無人把守,他們飛奔而過。片刻之後,他們路過了彼得曾經佈道和施洗的地方——奧斯特里亞努姆。黎明時他們到了法昂的莊園,幾個獲釋奴再也不對他遮掩,他必須死。他令他們給他挖個墓,他還躺在了地上,好讓他們丈量尺寸。但是看到從坑裡掘出的土時,他慌了。顫動的胖胖臉頰變得慘白。額上的汗珠子密密麻麻。他探尋著拖延的辦法。現在不是最恰當的時機,他用顫抖的歷史學家似的語調說。他念出了更多的台詞。最後他要求自己的屍體被焚化,而不是一埋了之。
那些離他最近的人開始失去了理智,有的人絕望的攤開手。有的人認為他只是在用裝模作樣和朗誦詩歌來壓抑自己的恐懼,用他自己的幻想遮住自己和別人的眼睛,好使他不用非去看真相不可。他的腦子裡每天都冒出幾千個新鮮的計劃。有時候他蹦起來,命令對叛軍進行全面攻擊,接著他又會把詩琴裝滿馬車,把年輕的女奴武裝起來,把她們打扮成亞馬遜人https://read.99csw•com
「如果我使出所有的戲劇演說技巧,所有的學問,所有的表演天分,」他問到,「世上還會有誰無動於衷?」
尼祿胸膛坦露,抬頭看向天空。「啊,那麼是末日到了!」接著他又說道,「啊,一個多麼偉大的藝術家就要死了!」
「致敬,奧古斯都!致敬,赫拉克勒斯!」他們吶喊。「致敬,神聖的愷撒!獨一無二的奧林匹亞真神,獨一無二的阿波羅……不朽之神!」
在羅馬,沒有人保證得了生命和財產的安全。法律給予不了保障。體面和人類尊嚴不復存在。家庭四分五裂。哪怕是最卑賤,最落魄的人也不會產生事情變好的希望。他們聽到了尼祿在希臘取得大捷的消息,他們談論他在舞台上贏取的上千個黃金桂冠,談論他打敗的上千個競爭者。整個世界似乎就像一場裝模作樣和血腥的狂歡,人們開始認為嚴肅和美德到了窮途末路,他們看得出來,這是一個跳舞唱歌的時代,一個摒棄所有規矩的時代;至此以後,生活的常態將會是無窮無盡的墮落和血腥。
他認為至少他會得到一個埃及總督的位子。
有時候他會突然叫嚷著「血,血」,宣稱要放棄羅馬的皇冠,在埃及做一個總督便心滿意足了,又或者,回憶起算命師對他許諾下的耶路撒冷的王國。又或者,他會當自己是個吟遊詩人,用自己的歌聲和樂聲掙取每天的麵包,這種感性的想象比其他任何想象更能打動他。是的,他會在路上躑躅行走,從一座城市唱到另一座城市,被敬仰,被喜歡,而遠方的民族對他禮遇有加,把他當作史上最偉大的史詩歌唱者,而不是作為他們的愷撒和這個世界的主人,向他致敬。
在他之後的是他的桂冠和牌匾,牌匾上有他在各個舞台上打敗的歌唱大師的名字,有他獲得了最顯著成功的各個城市的名字。尼祿陶醉在喝彩聲中,他被喧囂的掌聲所虜獲,他激動得差點說不出話https://read.99csw.com來。
更多疾馳的馬蹄聲向著莊園奔來。那隻可能是來取尼祿人頭的,是一個率領著一隊士兵的百夫長。獲釋奴們對他叫嚷,讓他快點。尼祿將一柄匕首放到自己的喉嚨上,但僅是用發顫的手戳了一下;顯然,他永遠無法把它插|進自己的肉體里。忽然之間,埃帕弗洛狄圖斯出人意料地動了。他是尼祿最為信任的心腹僕人,他的忠心毋庸置疑。他走過去,把匕首插得只露出了刀柄,尼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驚恐萬狀,害怕至極。
有的人則看著尼祿面貌的赫拉克勒斯巨像,他們無法想象一個能推翻如此勢力和權威的力量是什麼樣兒的。有的百姓承認,他不在的時候他們想念他,因為他留下來代他處理政務的赫里烏斯和波利忒提斯的統治手段比他還要血腥。
文德克斯的暴死似乎給了他喘息之機。高盧軍團自身正在內訌,權力的天平向他傾斜過來。新的宴會,新的慶祝活動又出現了,新的死刑判決在集議場上發布,直到一個信差騎著一匹汗流如注的馬從禁衛軍的營帳中飛奔過來。羅馬的守軍在城裡舉起了叛軍的旗幟,並且宣布伽爾巴是他們的皇帝。
他決定要通過向士兵們歌唱終結高盧軍團的叛亂。他已經看到了後續的發展:數以千計的叛亂軍團士兵被他的美妙歌聲所征服,他們熱淚盈眶地向他涌去,他則哼唱著一首柔和的勝利之歌,帶領他們走進一個羅馬和他本人的黃金時代。
他覺得,沒有什麼比純粹的見識和戲劇更樸素,更偉大,更震撼的了。但是他的那些絕對權力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就連他的舊日同夥現在也認為他瘋了。
當高盧軍團在文德克斯——一個拉丁語意為「復讎者」的人——的率領下造反時,沒有人認為這次的造反會在歷史上佔據多少分量。愷撒年僅三十一歲。沒有人敢抱有這場使帝國痙攣的,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噩夢會早早結束的奢望。正如人們交口相傳的那樣,之前有過多次軍團造反,但是這些造反沒有把任何一個愷撒趕下過台。比如說,在提貝里烏斯時期,德魯蘇平息了上多瑙河的潘諾尼亞人軍團叛亂;又如,日耳曼尼庫斯結束了萊茵河的軍團叛亂。
「是什麼方式九*九*藏*書?」尼祿這時的嘴唇變得和他的臉一樣白了。
「太晚了。」尼祿啞聲說,然後又加了一句。「啊,多麼忠心!」
信差到的時候,尼祿正在睡覺。守衛們晚上的時候還站在他的房間門外,可是當他叫喊他們的時候卻沒有一個人出現。宮殿中空空蕩蕩。只有個別的奴隸還在忙著搜刮手頭可以搜刮的一切,這時,尼祿則在走廊里磕磕絆絆。看到他時,他們一鬨而散,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宮殿間晃蕩,害怕和絕望的叫喊聲充斥在一個個殿堂里。
在一個以前從沒有在任何地方出現的慶祝儀式中,他返回了羅馬。他駕駛著奧古斯都的凱旋戰車。一整座競技場的拱門被拆毀以讓他暢通無阻。元老院,貴族和數不清的民眾湧上街頭歡迎他。牆壁隨著歡呼聲而震動。
「希臘人住在這裏。」他說。「在這裏,希臘人聽我唱歌,只有他們知道怎麼聽音樂,只有他們配聽我的歌聲。」
「當幾乎所有愷撒·奧古斯都的繼承人都在這個時代隕落殆盡時,誰能在尼祿之後來統治帝國呢?」百姓們自問。
愷撒本人對文德克斯及其叛軍並未給予多少關注。事實上,他讓人覺得他對此感到了高興,因為戰爭和軍團為新的掠奪和戰利品打開了道路。他一丁點兒也不想離開希臘,在赫里烏斯警告他,若他再行拖延下去,有可能丟了帝國時,他才向那不勒斯起航。
「他們會把你的脖子緊緊地套在枷鎖里,然後將你鞭打到死。」埃帕弗洛狄圖斯吼道。「然後他們會把你的屍體扔進台伯河。」
「你往何處去,主?」
他的三個獲釋奴——法昂,斯波魯斯和埃帕弗洛狄圖斯——給他帶去了他需要的幫助。他們催他逃命,他們告訴他,沒有時間可浪費了,然而他還是沉浸在幻想和想象中不可自拔。他問,假如他穿上悔罪衣,向元老院發表演說會怎樣?元老院會不會折服在他的口才和眼淚下?
尼祿就這麼死了,像暴雨,像颱風,像烈火,像戰爭,像瘟疫,一晃而過。然而彼得的教堂立在梵蒂岡的山巔直至今天,他對這座城市和世界發號施令。在卡佩那古城門旁邊的一個小教堂里,有一塊嵌在牆壁上的小碑。上面的字跡隨著歲月流逝而有些模糊。它在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