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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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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魚的嬰兒是個遺腹子。父親戰死在草原上。名字是叔叔起的:奪科。叔叔不知道名字的實在意義。宗教勢力強盛的時候,新生嬰兒的名字都由學問高深的精通書面語言的喇嘛來取。而正規的藏語文字和本地方言很少有相似之處。日子安穩的歲月一長,宗教勢力又漸趨衰微。人們起名不再依靠喇嘛,但依然使用原有的現成名字。而且知道名字的意思。正規的稱呼還應在名字前冠以家族的名稱。
因為思念,秋秋身上的女人氣息不太濃烈。淚水差點就要溢出眼眶。淚水消退後,留下些使眼角刺癢的含鹽的東西。麥地連著遠處一片碧綠的草地,眼前的一切重又變得空空蕩蕩。從來沒有誰明確地告訴過她丈夫——也是她的堂弟是怎樣死去的。所以,在她想像九-九-藏-書中丈夫一次次死了,又一次次復活,然後又一次次死去。秋秋也一次次體驗到了死亡的滋味。想像丈夫是被槍彈擊中死去時,心頭便有滾燙的尖硬的東西掠過。想像丈夫死於刀劈,脖子上便會有纏上了蛇那樣令人心悸的冰涼……
魚眼奪科在水邊俯察魚群時,發出了無憂無慮的歡笑。笑聲咯咯,彷彿一隻失手的木碗滾下梯級密集的樓梯。這時,他母親秋秋感到乳|頭像被尖銳的麥芒刺中般的痛楚。秋秋在合作社的麥地中拔草。麥子長得非常茁壯,這是合作社的第一季莊稼。她望望頭頂上深藍的天空,就是從那遙遠的天際下傳來了丈夫已經戰死的消息。她感到藍色的天空變得更為深遠了。於是,又默默地彎下腰去拔除莖稈九九藏書粗壯的苦蒿。
叔叔低頭察看哭聲突然止息的孩子,看到奪科的眼睛像魚眼一樣鼓突,感到眼前水光蕩漾,不禁又一陣心悸,手中像不經意間摸住了蛇一樣冰涼的魚。
給奪科取名的叔叔先是在柵欄陰影下躺著假寐,朦朧中感到一條條魚游進腦海。這個瘦弱的小夥子坐起身來,一時間感到心煩意亂,起身往河邊走去。
這時,孩子被人從懷中奪走了。
奪科的叔叔班黨抱著娃娃走到麥地邊上。看著女人們不斷伸出黝黑的茁壯的手臂撥拉開麥子,從中分出一條道路。一棵又一棵正在揚花的散發著香氣的麥穗,一一劃過那些赤|裸的手臂,沉甸甸地撞擊在女人們溫軟的腹部,他身子不由得像麥子一樣搖晃起來。他甚至想像死去哥哥的妻子像她https://read.99csw.com的名字秋秋一樣清新可喜。
但今後的日子里,他將被稱為魚眼奪科。
那麼看魚的嬰兒就應叫做莫多·奪科。
拔草的女人們轉身向河邊走來。
當他的身影投向河面時,那些小魚猛一下掉頭竄向河心。使他臉上差點就有了笑容。那幾個被安頓在河邊草地上的娃娃看到他的到來,都慢慢從口中拔出了吮吸得乾乾淨淨的手指。侄兒奪科正俯身向著河面。他快步過去抱他起來。他一下就含住了叔叔的一根手指,沒命地吮吸開了。嬰兒的口中唾液又多又稠,沒牙的肉read.99csw•com嘟嘟的齒齦來回錯動著,他立即想到魚看不到牙齒的嘴巴,趕緊把手指從侄兒口中拔|出|來。嬰兒立即哭了,哭聲響亮,使水下靜默的魚群騷動了好一陣子才慢慢地平靜下來。那些魚本來已經豎起背鰭,拖在河底的尾巴攪起了泥沙,繃緊脊樑做好了快速逃遁的準備。它們就以這種僵硬的姿勢懸浮在水中凝神諦聽,見那哭聲沒有帶來任何威脅,又慢慢放鬆了身軀沉向河底的淤泥。
他看到一張醜陋而又怨氣衝天的臉。赤|裸的胸前,乳|房像兩隻小小的口袋,上面還滿布著被麥芒劃出的血痕。就在這年冬天,村子里開始出現漢文報紙、書籍、連環畫和一些文件。這些東西不是一下就出現了的。而是以一種比較自然的積少成多、循序漸進的方式出現。幾年後聰敏的魚眼奪科會認得不少https://read•99csw•com漢字,會發覺自己母親的臉和連環畫上地主婆之類的臉十分相像,甚至連那些不及魚眼奪科聰敏的孩子也會發現這一點。
他從樹子下面走過時,樹陰像水一樣漫過頭頂,然後流下腳跟。一條隱隱約約的路從莊稼地邊積水的低洼的草地中穿過。窪地里開滿黃色的單瓣花朵。腳下的草皮很鬆軟,並散發著水中密集的魚群的那種氣味。他毫無聲息地穿過這片窪地,就像在另外一個人、或者是一群人的夢中行走一樣。他回頭看看,剛剛被他腳步踩倒的草正在慢慢豎立起來。草皮下受到擠壓的積水咕咕作響。他甚至以為那是夢中才有的魚的叫聲。咕咕,咕,咕咕,憂傷而又沉穩。走過窪地后,堅硬的地面使他清醒過來。想起聽人說過,夢見魚是不祥的徵兆。
這是1958年夏天。
太陽已經當頂了。